覆雪这件事情太出名了。
有人在覆雪的新书刚发行的那一刻,在城中拉起大字横幅,说覆雪江郎才尽,上一本书质量太低。这直接导致扶月书局拒收覆雪新书第二册的稿件。后来,欲晓书局几个分店的掌柜独善其身,不敢多牵扯此事,在覆雪找过去时,也没敢接收她的稿件。最终,覆雪离开扶月书局,至今不再写书。
文落诗作为此事的亲历者,一提到这个就来气。她可喜欢覆雪那本《山与月色皆过客》了,那是两人第一次在寒声城见面时,覆雪亲自送她的,上面还有覆雪的墨宝呢。
“所以,”一个姑娘凑上来,摇摇覆雪的胳膊,“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在背后坑你的啊?”
覆雪摇摇头:“这事不好说。一人带头,很多人都想渔翁得利。毕竟,少了我一个,好多人就都有了冒头的机会,所以这个始作俑者甚至不用多使劲,就有人替他赴汤蹈火。”
在座的人都是至纯至善之人,纷纷对此等只在乎利益的人嗤之以鼻。所有人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去谋害别人,让别人从此无法立足于世?这是何等的卑鄙龌龊?
文落诗却是沉默。
与长晓一路走来,她见识了太多这种类似的事。她甚至心灰意冷,对世人不再抱有什么希望,默认所有人都是坏人。
可是她也很矛盾。在不抱以任何希望时,世界却偏偏恰好展示出有些美好的一面,好像在催促她,习惯那些肮脏,也在告诉她,不清醒或者傻一些,才能活得更好。
——比如,她遇到如今这群人。
她本以为,写作这个行当之中,所有人除了写,都在勾心斗角,没有真情。
可是她遇上的这群人,个个才华横溢,人品高洁,互帮互助,对朋友侠肝义胆。
大约,支撑着这些人往下走的那个词,叫情怀。
不过很可惜,他们最终,还是被这纷杂的世道打败。他们都封了笔。
见文落诗有些失落的样子,几个人纷纷安慰她:“没事,我们的事和你没关系。落诗你这么厉害,日后肯定少不了争议,说不定第一本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说闲话。但如果你真的喜欢写……一定坚持。”
“请用血肉去热爱,也请一直写下去。”
文落诗眼神复杂,点点头。
其实她心中在想,幸好她还不出名,她是安全的。若是日后真有机会名动四海,那她身上的闲话,又会是什么呢?
覆雪再次戳戳她:“都快三更天了,还不回去?”
众人也都看向她。
文落诗摇摇头:“我不着急。”
这个点,万一长晓还没睡,回家碰上了怎么办?倒不是她不想见长晓,而是长晓大约不想见她。
覆雪见状,叹口气,一副拿她没办法的神情。
众人的目光不再聚焦在文落诗身上,覆雪却忽然眉目一凛,小声问道:“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文落诗抬头,摸瓶子的动作立刻停住,欲言又止。
“看着像装酒的瓷瓶。我看你一直在下意识摸它。”
文落诗颔首:“是酒瓶子。白日里在路边买的桂花酒,说是用浮光城里的桂花酿了千年。”
覆雪愕然:“你不是从不喝酒吗?”
文落诗沉默,手却没离开酒瓶。
覆雪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给自己买的,还能是给谁买的?而且她还一直在下意识摸酒瓶子,就差把少女怀春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说她谈傻了,这不,早就傻了。
其他人却没太关注文落诗的酒瓶子,继续往下聊。
霏茶大约是醉了,高举着晃悠的酒杯,信誓旦旦说道:“大家知道,写作,是什么吗?”
众人忍着笑,静待佳音。
“要我说,写作,就是撼动世间的基石!”
房间中一片沉默。
“但是,为什么,你,我,都封笔了呢?”
房间中更是一片沉默。
“那是因为,如今世道所限,你我处处受困。真正想写的,碍于种种原因无法表达,只能只字不提、或是旁敲侧击。久而久之,这种憋屈的感觉使人累了、倦了。这才是你我皆封笔的原因!”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反正就是有人开始拍手,紧接着是一阵哄堂大笑。
霏茶眼眶涌现出淡绿色的血丝:“笑什么?你们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坐在她旁边的男子笑得弯腰,道,“就是觉得你胆子很大,借着酒劲,说出了这些年大家都不敢说的。”
霏茶受到了鼓励,摇头晃脑,手中酒盏里的酒都快洒出来。她继续高呼道:“为什么要写话本?嗯?世界上那么多文体,为什么要写话本?”
文落诗一脸认真回应道:“是啊,为什么呢?”
众人皆惊诧地看了文落诗一眼,转而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她一本正经地捧场,十分好笑。
霏茶仰着脖子,有种向天再借五万年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们在做的,或者说之前做的,是一件有益于民众的事情!我们在帮助他们获得快乐!消除压力!丰富生活!”
众人一个劲地鼓掌:“说得好,说得好!”
“可是,”霏茶一脸幽怨,“为何,世人看不起我们呢?享受着我们提供的快乐,却依旧认为我们低人一等?为什么?为什么?”
说实话,文落诗在一旁都惊呆了。她和几个关系好的人都讨论过这个问题,很严肃地那种,但霏茶这种大放厥词、慷慨激昂地演说,她还是第一次见。
“因为,我们不像那些议事的散文骈文,可以高谈阔论,评论一切。我们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最多只能影射!甚至,如今,受限更多,连影射都不行了!我们明明比谁都思考得多,却只能装出一副浅显的模样,任由世人抨击。怎甘?怎甘?”
众人还在应和,文落诗却又有些心酸。
有些大实话,只能趁着醉酒之时说出来。清醒之时,是万万不能说的。
覆雪见她这样,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别搭理霏茶,她经常动不动就疯疯癫癫。”
文落诗叹口气:“其实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理啊。”
覆雪刚想说什么,就听霏茶继续道:“我当年因为文笔差,特意去买了一本书。嘿呦,你们知道是什么书吗?”
“是什么呢?”
“辞海!”
“……”
“结果呢,你们猜怎么着?这本辞海,我到现在都没拆开书封,一页都没翻开过!”
众人捧腹大笑。
霏茶身边的姑娘看不下去了,边笑边给她递去一个葫芦。
“干嘛?”
“醒酒汤。”
“我不喝。”
“再不喝你就该倒下了,什么都说不了了。”
霏茶不情不愿扔下酒盏,接过葫芦,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总之,”那递给她醒酒汤的姑娘接过霏茶的话题,“早些年那会,谁都不容易。比起被人嫌弃或谩骂,更可怕的是籍籍无名。到后来,有人看自己的书,就已经成了一件极为幸运之事。那时候,夸也是赏,骂也是赏,只要有人看,就是大赏特赏。”
趁着霏茶安静下来,覆雪这时也开口:“大概所有写作之人,都是内心很敏感的人吧。最开始,很想告诉自己不要在乎读者的感受,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大家怎么评价自己。其实这就是在自我消耗。”
她转头看向文落诗:“所有人都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落诗,你未来也大约不会例外。”
文落诗颔首:“我会努力熬出来。”
没了霏茶的疯言疯语,大家的对话回归正常。可是谁都知道,有些话说了就收不回去了。若说霏茶方才的话对在此之人没有任何影响,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大家的情绪或多或少有些起伏,三言两语之间,也带了沉重的意味。
过了一会,霏茶也醒了酒,两眼雾蒙蒙的:“我刚刚是不是说了好多好多话?”
众人点头,直道没什么,大家都聊得很尽兴。
霏茶清醒后,开始带着大家进行另一个话题的探讨——如何在话本中写男女主角的感情发展。
大家纷纷举出当年自己笔下的例子,一个个挺着胸脯,自信地娓娓道来。
文落诗却没仔细听他们在聊什么。她心中一直在算着时间,琢磨着,今天确实熬到太晚了。
若是早回去吧,长晓可能没睡,万一会碰上,又惹他心情不好;若是晚回去吧,长晓可能已经熟睡了,但她叮叮咚咚的,万一把他吵醒,也不好。
文落诗正想着干脆今天留在这里,和大家一同过夜好了,就听到楼下一阵脚步声。
新来的值夜班的小伙计拎着个扫帚,懵懵懂懂推开门,弹出一个脑袋:“楼下有人找文姑娘。”
文落诗一惊,大晚上的,该不会是前段时间挑事被她轰走的那几个仇家吧?
众人皆很懵,因不知道楼下是谁,顿时全屋噤声。
覆雪倒是先反应过来,转头问身后的小伙计:“是什么样的人?”
小伙计紧紧捏着扫着,眼珠子转了转,生怕说错话一般,脆生生道:“是个特别俊俏的郎君,如今在书局门口站着,也不进门,只说麻烦我上楼知会文姑娘一声,叫她回家。”
此话一落,屋中所有人顿时齐刷刷看向文落诗,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秘闻。
文落诗也瞬间傻眼,抚摸酒瓶双手僵住。
屋中沉默一阵,只剩蜡油滴滴答答。
寂静中,覆雪率先笑出声来,拿胳膊肘轻轻一碰呆傻的文落诗:“就这,刚还跟我说吵架了呢?”
文落诗终于承受不住这些人八卦的目光,刷啦一下站起身,收起酒瓶,莽莽撞撞推门冲下楼去。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文落诗离开后,全屋的人全都心照不宣地起身,堆成一圈,凑到窗边,偷偷开了一个窗户缝。冬日的夜晚,冷气嗖嗖地往屋里窜,也根本没人顾及。
覆雪作为全场唯一一个猜到是怎么回事的,特意没和他们抢窗边的绝佳观看位置,而是远远地在后面站着,仰着脖子看。
眼见着楼下大门推开,霏茶的嘴角都快翘到眼角上了:“还讨论什么,早知道,直接看现成的了。”
霏茶醉酒那里,是不是没见过我写这么癫的片段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凌晨两点连着码了一万字的威力!小作者要疯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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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萤火赴会续残光(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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