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傅自尽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朝堂暗流汹涌。
宁昭在东宫偏殿坐立难安。窗外暴雨已停,湿冷的空气裹着压抑。谢珩自那日拂袖而去,已有三日未曾露面。只听说他下令厚葬杜太傅,却将那份遗书内容压得密不透风。
“郡主,”春桃小心翼翼端上热茶,“宫里传话,皇后娘娘召您去颐和宫说话。”
宁昭心头一跳。皇后是谢珩生母,亦是国丈之女。杜太傅遗书直指国丈,此刻召见,用意不言而喻。
颐和宫内,檀香袅袅。皇后端坐主位,一身素净常服,眉宇间难掩疲惫,却依旧雍容。
“定安来了。”皇后声音温和,示意宁昭近前,“本宫听闻祭天那日,你护驾有功,受了惊吓,可好些了?”
“劳娘娘挂心,臣女无碍。”宁昭垂眸行礼。
皇后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杜太傅的事…珩儿心里不好受。那老臣看着珩儿长大,情同父子。他性子倔强,此刻怕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唯独你…”她顿了顿,目光恳切,“定安,你去劝劝他,莫要钻了牛角尖,更莫要…因一时意气,伤了至亲骨肉的情分。”
至亲骨肉。这四个字如针扎在宁昭心上。皇后是在提醒她,国丈是谢珩的外祖父,血脉相连。杜太傅遗书所言若为真,谢珩该如何自处?
“娘娘,”宁昭斟酌着开口,“殿下自有决断,臣女不敢妄加置喙。”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本宫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珩儿待你不同,你的话,他或许听得进。”她轻轻拍了拍宁昭的手背,“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活着的人,才最重要。你说呢?”
离开颐和宫时,宁昭心情沉重。皇后的意思很明白——希望她劝谢珩压下遗书之事,保全国丈,保全皇室颜面。可杜太傅的死,谢珩的痛苦,还有那可能存在的、毒害先太子妃的滔天罪恶,就这样算了吗?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书房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宁昭犹豫片刻,轻轻推门而入。
谢珩伏在案前,墨发未束,散落肩头。几日不见,他下颌线更加分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旁,散落着几个空酒壶。地上,静静躺着杜太傅遗书的那一角纸片。
“殿下…”宁昭轻唤。
谢珩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看到是她,紧绷的神色才缓和几分,随即又被更深重的疲惫取代:“你来了。”
宁昭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张纸片:“皇后娘娘召见臣女了。”
谢珩冷笑一声,端起手边的残酒一饮而尽:“她让你来当说客?”
“不是!”宁昭脱口而出,随即又放缓语气,“娘娘只是…担心殿下。”
“担心?”谢珩将酒杯重重磕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担心我查下去,会查到不该查的人身上?担心我让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身败名裂?”
宁昭心头一震:“殿下…相信遗书所言?”
谢珩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那张残破的纸片,指尖微微颤抖:“老师一生耿介,不惜以死明志…”他闭了闭眼,声音嘶哑,“昭昭,你说,我该信谁?”
宁昭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像被揪紧。她绕过书案,第一次主动靠近他,轻轻按住他紧握纸片的手:“殿下,真相不该被掩埋。无论是谁。”
谢珩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哪怕那个人是我唯一的至亲?哪怕查下去,会动摇国本?”
“至亲若行不义,包庇才是最大的伤害。”宁昭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至于国本…我相信殿下,定能权衡。”
谢珩凝视她许久,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反手握住宁昭的手,将脸埋进她微凉的掌心,声音闷闷传来:“昭昭,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发现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光明磊落,甚至…手上也沾了洗不净的血,你待如何?”
宁昭身体一僵。他掌心的温度灼人,话语中的沉重更让她心惊。她想起漠北集市上他审问犯人时的冷酷,想起祭天前他运筹帷幄的深沉。这位储君,从来都不是只有温柔的一面。
“殿下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宁昭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只知道,殿下待我之心,从未有假。其他的…我相信殿下自有不得已。”
谢珩抬起头,眼中血丝未退,却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深邃。他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低声道:“记住你今日的话。”
气氛微妙而沉重。宁昭想抽回手,却被谢珩更紧地握住。
“陪我坐一会儿。”他拉着她在旁边的软榻坐下,头自然地靠在她肩上。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气息。
“老师总说我太重情…”谢珩的声音带着醉意,又似梦呓,“他说帝王不该有软肋…昭昭,你是我的软肋吗?”
宁昭肩头微沉,一动不敢动:“殿下醉了。”
“或许吧…”谢珩低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侧,“可若没有这点软肋,这冰冷的龙椅,坐上去又有什么意思?”
宁昭心中酸涩,抬手想替他理一理散乱的鬓发。指尖刚触碰到他的额角,门外突然传来侍卫急报:“殿下!刑部大牢急报——昨夜提审的二皇子余党头目,刚刚…暴毙狱中!”
谢珩瞬间坐直,醉意全无,眼神锐利如出鞘寒剑:“怎么死的?”
“初步查验…是中毒!所中之毒,与、与祭天香炉中发现的‘帝王殇’…极为相似!”
空气骤然凝固。帝王殇!又是帝王殇!这阴魂不散的毒药,仿佛一条毒蛇,缠绕着宫廷最深的秘密。
谢珩猛地起身,面色铁青:“封锁消息!仵作由东宫亲派!刑部所有接触过此案犯的人,全部羁押待审!”
“是!”侍卫领命而去。
谢珩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孤绝的冷意。宁昭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这绝非巧合。幕后之人…在灭口。”
“不仅如此。”谢珩声音冰冷,“这是在警告我,也是在挑衅。”
他转过身,看着宁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昭昭,从今日起,你搬进东宫偏殿。”
宁昭一惊:“这不合…”
“没有不合规矩!”谢珩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对方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你在宫外,我不放心。”
宁昭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决绝,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点了点头:“好。”
谢珩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一丝,他抬手,似乎想抚她的脸颊,却在半空顿住,转而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委屈你了。我会尽快安排,让你母亲也入宫暂住。”
安置宁昭住进东宫偏殿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过朝野。虽有谢珩强势弹压,但暗流涌动更甚。宁昭成了众矢之的,红颜祸水的议论甚嚣尘上。
这日午后,宁昭在偏殿小书房整理带来的书籍,一个陈旧的、落满灰尘的陶罐从书箱底层滚落出来,“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盖子碎裂。
宁昭蹲下身,刚要收拾,却蓦地僵住——碎裂的陶罐里,没有糖霜。
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笺,被小心翼翼地折叠着,边角都已磨损起毛。
最上面一封,是她十岁那年,在得知“珩哥哥”离开皇宫后,满怀委屈和思念写下的第一封信:
「珩哥哥:
你去哪里了?昭昭找不到你了。新来的伴读好笨,教他认星星都不会。你答应过要带我去漠北看母妃家乡的星星的,还作数吗?我攒了好多糖霜,等你回来吃。
——想你的昭昭」
第二封,是她十一岁生辰时写的:
「珩哥哥:
今天是我生辰,你还没回来。我对着蜡烛许愿了,希望珩哥哥平安。母亲说宫里规矩大,不许我再往宫里送信了。这是最后一封了…你会记得我吗?
——昭昭」
第三封、第四封…字迹从稚嫩变得娟秀,内容从委屈的倾诉到故作轻松的问候,再到后来只有寥寥数语,仿佛只是习惯性地对着一个虚无的地址倾诉。
最后一封,是她及笄那年写的,只有一句话:「珩哥哥,长安的桃花开了,你看到了吗?」
每一封信笺,都保存得完好无损,却被翻阅得纸张发软,边角起毛。最旧的那封十岁信笺上,甚至有几处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斑点。
宁昭跪坐在地上,指尖颤抖地抚过这些信笺,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原来…原来这些信他都收到了!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他不是忘了她,不是故意不理她!
十年守望,字字句句,他都珍藏着。
巨大的酸楚和甜蜜冲击着她的心脏,她攥着这些信笺,起身就要去找谢珩问个明白。她要问他为什么明明都收到了,却要装作不认识她!她要问他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她冲出偏殿,不顾宫人惊诧的目光,直奔谢珩的书房。书房门紧闭着,侍卫守在门外。
“郡主,殿下在议事…”
“让开!”宁昭从未如此失态,她一把推开侍卫,猛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谢珩正背对着门,与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者低声交谈。那老者闻声回头,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当朝国丈,皇后的父亲,谢珩的外祖父——沈崇山!
而谢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宁昭耳中:“…祖父放心,此事到此为止。杜如晦是自寻短见,遗书…不过是疯言疯语,已处理干净。刑部那边,孤会压下去。您只需安心颐养天年,莫再与那些人来往便是。”
国丈沈崇山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殿下明鉴。老臣…”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的宁昭。
谢珩转过身,看到宁昭和她手中紧攥的信笺时,瞳孔骤缩。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宁昭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难以置信。她看着谢珩,又看看面露惊疑的国丈,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中的信笺上。
十年珍藏的信笺,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
原来如此。
原来他口中的“不得已”,便是包庇。
原来他昨夜在她掌心寻求的信任,转头就化作了对罪恶的粉饰。
“打扰了。”宁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她将那些信笺轻轻放在门口的花架上,如同放下千斤重担。
“郡主…”谢珩上前一步。
宁昭却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来的手。她深深看了谢珩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头发冷,然后,她决然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
谢珩僵在原地,看着花架上那沓刺眼的信笺,再看向门口惊疑不定的国丈,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裂痕,在信任崩塌的瞬间,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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