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天光未大亮。
东苑内,贾敏在睡梦中被一阵隐隐的、坠胀般的腹痛惊醒。
守夜的马医婆立刻上前查看,手指在她高耸的腹部轻轻按压片刻,心中顿时有数了:“太太,产兆已现,是时候了。”
王嬷嬷一听,立马有条不紊地布置产房,热水、剪刀、参汤,一应物什都备齐。
贾敏立刻唤来心腹丫鬟知棋、知砚:“知砚去把郑姨娘请来。就说今日有几桩家务,需她即刻过来协助处置。知棋你看着时间去请老爷过来。”
知棋、知砚应声而去。
郑姨娘接到传唤时,心中正因得了几分管家权柄而有些飘飘然。她特意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带着丫鬟如月,步履轻快地来到东苑。贾敏临产在即,这是她借此管家安插人手的好时机。
谁知她和如月刚踏入正房门,迎面便是贾敏苍白而严厉的脸。
“郑姨娘,你来得正好!”贾敏靠在软枕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威压,她扬手将一本账册掷到郑姨娘脚下,“你看看!上月厨房采买的支出,比往常多了三成!你协理家务,就是这样当差的?中饱私囊的胆子倒是不小!”
郑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砸懵了,她下意识地捡起账册,翻看那被朱笔圈出的条目,一头雾水。厨房采买一向是贾敏的亲信负责,与她何干?
“太太明鉴!”郑姨娘分辩道,“这厨房采买之事,向来是王嬷嬷手下的人经办,我只是协理,何曾经手过银钱?王嬷嬷一向只听您的,您应该找她才是。”
贾敏的声音陡然拔高:“让你协理家务,原是指望你能尽心做事。如今出了差池,你可倒好,竟然拉一无知仆妇顶罪。。除了推诿责任,你还有何本事?你这般全无担当,如何当得起这份职责?”
郑姨娘一听这话反问道:“太太这是在故意难为我不成?这管家之权,说来好听,可府中上下谁人不知,奴才们认的主子只有太太一人。如今太太手下的人做出背主行窃之事,不去追究贼婆子,反来问责于我。这有名无实的管家,要担这有实无名的罪责,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完,郑姨娘的脸上也因冤屈泛起红晕,她对贾家来的那些婆子早就积怨已久,加之又想起昔日在老太太处看到的送往贾府的礼单,一时口不择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能偷夫家的送往娘家,奴才自然有样学样。这叫什么主,便养出什么奴!。”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满室皆静!贾敏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指着郑姨娘,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满嘴胡言!我撕了你的嘴!”知棋见状,立刻扑上去撕打郑姨娘。如月迎了上去,与知棋扭打在一起。王嬷嬷立刻带着知砚等几个大丫鬟围了上来,口中高声尖叫着:“反了!反了!郑姨娘打人了!快来人啊!保护太太!郑姨娘要伤害太太和小少爷!”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尖叫声、撕打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峰时,贾敏看准时机,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跌入王嬷嬷早已准备好的怀抱中,双手死死捂住肚子,声音痛苦而破碎:“啊——我的肚子……好痛……孩子……”
几乎是同时,林如海因担心贾敏“不舒服”而匆匆赶来,一进门,贾敏半跌在地,高声痛呼的样子让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都在闹什么!”林如海一声怒喝,如同雷霆炸响,瞬间镇住了所有人。他大步上前,一把抱起贾敏。
“老爷!太太要生了!”王嬷嬷哭天抢地道,“郑姨娘……郑姨娘她顶撞太太,还动手打人,把太太气得动了胎气!”
知棋等人也立刻跪倒一片,七嘴八声地附和:“是郑姨娘先动的手!”“太太被她气得不行了!”……
贾敏林如海怀中虚弱地抽泣,断断续续地诉苦:“老爷……妾身……妾身劳心劳力,打理家事,还要被人如此污蔑……妾身没脸见人了……不如死了干净……”
郑姨娘被两个粗使婆子按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有被知棋指甲划出的血痕。她望着林如海,眼中充满愤怒,嘶声喊道:“老爷!冤枉!是太太她故意陷害我!冤枉啊——”
然而,此刻的林如海,满眼都是爱妻的痛苦与委屈,满耳都是下人们众口一词的指控,哪里还听得进郑姨娘的辩解?在他心中,郑姨娘嚣张跋扈、顶撞主母已成事实!
他甚至没有细问缘由,直接下令:“郑氏言行无状,冲撞主母,拖出去,重打二十棍!”随后将贾敏抱进了产房。
“老爷——!”郑姨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如狼似虎的婆子立马堵住她的嘴,粗暴地拖了出去。
郑姨娘被按在凳子上,王嬷嬷给了行刑的婆子一个眼神,那婆子心下明了,微微点头示意。她手下用了巧劲,这二十棍结结实实地打完,郑姨娘已是奄奄一息,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抬回了西苑。
刘嬷嬷和如月手忙脚乱地将她安置在床上。如月哭着将东苑发生的一切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郑姨娘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但不是苍白的,而是一种泛着青灰的死寂,她的眼神也已散了光,如同蒙尘的琉璃,反应也慢了半拍。这不是疲乏,是元气大伤,神气涣散的征兆。刘嬷嬷见此暗道不好。
她颤抖着剪开郑姨娘被暗红血污浸透的衣衫,映入眼帘的情形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背部表面看似只有瘀紫,皮肤未见严重破损。可当她的手指触及时,那触感让她浑身发凉:皮肉松软如烂泥,底下却传来细微的骨擦感。
这分明是外不见血、内里尽毁的征兆!那股阴毒的暗劲早已穿透肌理,将内里的筋骨脏腑震得支离破碎。刘嬷嬷的手僵在半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内伤……怕是神仙难救了。”
当褪下中衣时,她骇然发现,郑姨娘身下的褥垫已被大量的鲜血浸透,而那鲜血,竟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并且,那血的色泽与流量……分明是小产的迹象!
“姨娘!姨娘你……”刘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的郑姨娘,感受到身下不断涌出的热流和那熟悉的、代表生命流逝的坠痛,她什么都明白了。再联想到贾敏突然让她协理家务,今日刻意寻衅,以及恰好在老爷到来时“动了胎气”……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针对她死局,她的孩儿在她还不知道情况下竟这样没了!
不仅是她想明白了。
趴在床边,一直冷静观察着这一切的林安安,凭借从小说里总结出的宅斗套路,也瞬间洞悉了这场阴谋的全貌。贾敏利用管家权引诱郑姨娘,再制造冲突,激怒她,最后利用林如海的偏心和自己的“胎气”,一举将郑姨娘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顺便除掉了她腹中的潜在威胁。
郑姨娘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死寂。她突然觉得,活下去,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被廖奶娘抱在怀中,正静静望着她的林安安。这个孩子,这个她曾经无比失望、甚至厌弃的女儿,此刻竟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牵连,是她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丝母性,涌上心头。
“廖妈妈……把安安……抱过来。”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廖奶娘依言将林安安放到床榻边。
郑姨娘艰难地抬起沉重的手臂,虚虚地环抱了一下林安安,那动作轻得几乎没有触感,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
“你们都……出去。”她喘息着命令,“刘嬷嬷……留下。”
郑姨娘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刘嬷嬷道:“嬷嬷……把我的……私房、体己……都整理好……还有……”她示意刘嬷嬷取来纸笔,不顾身下血流如注,强撑着趴伏在枕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封简短却字字泣血的绝笔信,与钥匙一起交给刘嬷嬷,“……藏好……留给安安……”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目光涣散地望向林安安清澈却冷静的眼睛,用一种近乎诅咒的、充满不甘与怨恨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嘶声道:
“你……是我的孩子……你……要记住……要为我……报——仇——!”
她已经无法去思考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能否听懂、能否记住。这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的呐喊和执念的转嫁。
“嬷嬷……孩子……交给你了……”最后一句嘱咐吐出,她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姨娘——!”刘嬷嬷扑到床边,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哭。可现在东苑那边贾敏正在生产,整个林府的重心都在那边,谁会来管一个“冲撞主母、被家法处置”的姨娘的生死?又有谁敢冒大不韪,去为郑姨娘请大夫?
当夜,贾敏挣扎了一天一夜,寅时初(刚过凌晨三点),东苑终于传出婴儿啼哭,紧接着是仆妇欢天喜地的报喜声:“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是位少爷!”
然而,欢喜之后便是慌乱:“不好了!太太产后血崩,情况危急!”
整个林府的气氛,从短暂的狂喜瞬间坠入紧张的恐慌。九死一生,用来形容贾敏此刻的状况,毫不为过。而那位刚出生的嫡子,也因为难产的缘故,先天不足,哭声微弱,状况堪忧。
大约到了寅时末(将近凌晨五点),西苑郑姨娘的寝室内,那微弱的呼吸声,终于彻底停止了。
昏暗的油灯下,林安安静静地望着郑姨娘那张失去所有血色、凝固着痛苦与不甘的年轻脸庞。这个曾经鲜活、曾经张扬、也曾对她冷漠以对的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香消玉殒。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冰冷、彻骨的寒意,浸透了林安安的四肢百骸。
谁来为这条逝去的生命负责?是精心布局、手段狠辣的贾敏?还是性格张扬、不够隐忍、最终落入圈套的郑姨娘自己?
或许,她们都是。但又或许,她们都不是。贾敏和郑姨娘,或许最初并非天性如此狠毒或愚蠢,她们都不过是这个时代、这个吃人宅院规则下的牺牲品。在这里,争,是死路;不争,也可能是死路。命运,由不得她们自己掌控。
林安安闭上眼,幸而,她手握传承宝珠,踏上了另一条路。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挣脱这樊笼,逍遥于天地之间。这才是她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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