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打来清水,一点点为郑姨娘擦拭早已冰凉的身体。血污被拭去,露出那张曾经明艳、如今却毫无生气的脸庞。她为郑姨娘换上的簇新杭绸袄裙,梳好整齐的发髻,插上几支素净的银簪。
做完这一切,刘嬷嬷已是泪干肠断。她回过头,看见林安安呆呆地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没有因困倦或饥饿而哭闹。这份异样的安静,反而让刘嬷嬷悲从中来,忍不住喃喃自语:“到底是从姨娘肚里爬出来的,母女连心,亲娘没了,就算年纪小不懂事,这心里也是知道的。”
幼小的躯壳里,终究栖息着一个历经世事的成年灵魂。小孩子或许会凭借本能哭闹,但拥有两世记忆的林安安,实在无法在这种时刻,演出那种符合年龄的、无助的哭嚎。她只是默默地将头转向窗外。
冬日的白昼短暂,卯时初(刚过五点),东方天际才艰难地撕开一道鱼肚白的口子,微弱的曦光挣扎着透入室内,照亮了满屋的凄冷。
太阳终究会照常升起,新的一天无可阻挡地到来。只是,有些人,她的生命和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已永远地停留在了昨日那个血腥而冰冷的夜晚。
卯时四刻,将近辰时(大约早晨七点),去东苑报丧的如月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身后跟着几个面无表情的二等、三等的粗使婆子,她们手里拿着草席、麻绳等物,显然是来收敛尸身的。
如月脸色苍白,眼中满是疲惫与茫然。她在东苑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冻得手脚僵硬,才等到贾敏醒来得以通传。
“太太听了消息,”如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沉默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让人好生料理姨娘的后事。”
贾敏支使赵四家的找来这几个婆子,又吩咐人出去寻一处“风水好些”的坟地。
无论贾敏这一系列安排是出于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宽容”,对败者最后的、施舍般的怜悯,还是物伤其类的一丝兔死狐悲,林安安都沉默以对。
她不会因郑姨娘临终那句充满怨恨的遗言就立志复仇,那太不切实际;也不会因贾敏此刻看似周全的安排而心生感激,那太天真。
她只觉得一种深沉的悲哀笼罩着自己——这场后院女人的争斗,最终以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画上句号。在这里,命,真的很轻,很轻,轻如草芥。
她努力回想着前世记忆中,关于《红楼梦》那点零星的碎片。她读这本书时还是十来岁,这都十来年了好多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几个重要人物和大致结局——林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咳血而亡,四王八公最终树倒猢狲散……但这些宏大的叙事,于此刻的她而言,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眼下,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郑姨娘被那几个婆子用一床草席匆匆卷走,悄无声息地安葬在了城外某个风水好地。西苑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最后一丝人气,只剩下林安安这个不满两岁的孩童,成了院里名义上的主子。
树倒猢狲散。院中原先伺候的仆人,稍有门路的,都迫不及待地寻了各种门路调离了这个“不祥之地”;那些无处可去的,也只能留下,终日懒散,得过且过。
刘嬷嬷年纪大了,在府中无甚根基,又不愿去别处看人脸色,只想一心一意守着郑姨娘这唯一的骨血。如月、听月等几个大丫鬟,很快就被她们的老子娘接出了府,据说已经定了亲事,准备嫁人了。签了活契的廖奶娘,倒是留了下来,她所求不多,只盼着能安稳拿到月钱,养活外头的家人,暂时还算安分。
贾敏此次生产,九死一生,元气大伤,为此不得不做了双月子,精心调养。等她再次想起西苑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林安安时,时节已悄然滑入了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习俗,剃头祈福。府中也多了几分应景的生气。
一大清早,刘嬷嬷就被东苑来的一个小丫鬟叫了过去。林安安看着刘嬷嬷离去时那略显沉重的背影,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思量。她想起记忆中关于荣国府的那点信息——如今荣国府里,老国公的子嗣,明面上只有贾赦、贾政和贾敏三人,竟无一个庶出的兄弟姐妹。这绝非正常,老国公生前有妾室,而妾室竟无一人有所出?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位史老太君手段了得,将后宅清理得干干净净。母如此,其女贾敏,自幼耳濡目染,有没有手段可想而知。
那么,贾敏会对自己这个“碍眼”的庶女出手吗?林安安不敢断言不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是这些后院赢家惯用的思维。前世她看过的几篇宅斗小说,根据里面的经验,刘嬷嬷此次被叫去,或许就是一个信号。看来,她身边“旧人”刘嬷嬷在这院里,怕是待不长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时辰,刘嬷嬷就红着眼圈回来了。她一进院,便径直抱起林安安,快步走进内室,紧紧关上了房门。
“二姑娘……”刘嬷嬷的声音哽咽,带着不舍与无奈,“嬷嬷……嬷嬷是留不住了。原想着,能看着姑娘平平安安长大,亲眼看着你及笄、出嫁……现在,怕是不成了……”
林安安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刘嬷嬷布满皱纹的脸颊,用那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安抚道:“嬷嬷不哭,安安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我。” 这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显得如此怪异,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刘嬷嬷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紧紧抱住林安安,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姑娘,还记不记得,咱娘俩之前天天玩的,‘找东西’的游戏?”
“记得。”林安安点头,“嬷嬷藏,安安找。安安记得嬷嬷藏的宝贝在哪里。”
刘嬷嬷或许早有预感。自从过了年,察觉到府中气氛微妙,她便开始未雨绸缪。每天夜里,趁着廖奶娘和青柳不在跟前,她都会背着人,和林安安玩这个特殊的“游戏”。她将郑姨娘留下的那个装着银票、地契、房契以及那封绝笔信的樟木小盒,藏在房间极其隐蔽的角落,然后让林安安凭着“感觉”去找。
“姑娘聪慧,以后定是个有福的。”刘嬷嬷抹着泪,压低声音,无比郑重地叮嘱,“姑娘记住,那些‘宝贝’,要藏得好好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只能你自己知道!好姑娘,你把嬷嬷这句话,再给嬷嬷重复一遍。”
林安安凑到刘嬷嬷耳边,用气音轻轻地、一字不差地重复道:“宝贝藏好,不告诉别人,不能动,只能自己知道。”
刘嬷嬷听着这清晰的复述,心中稍安,却又涌起更大的酸楚。她抱着林安安,压抑地哭了一会儿,才艰难地道:“嬷嬷要走了。”
“嬷嬷要去哪里?”林安安问。
“嬷嬷有个胞兄,在乡下住着,是苏州府平邑县,大刘庄的人。”刘嬷嬷下意识答道。
“我知道了。”林安安却用力地点点头,眼神异常坚定,“我会去找嬷嬷的。”
刘嬷嬷不指望林安安以后还能记得自己这个老仆,只当这是孩童的稚语,苦涩地笑了笑,并未当真。次日,刘嬷嬷便被一乘小轿送出了林府,府中给的说法是年纪大了,恩准放出府荣养。
刘嬷嬷一走,林安安立刻寻了个无人的间隙,便将那个藏着郑姨娘全部遗产的樟木小盒拿了出来,,心念一动,盒子凭空消失。随后她意识一沉,就来到了一片雾蒙蒙的空间里。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片三分大小、光秃秃的土地。
盒子稳稳地落在灰蒙蒙的土地上,与其他几件她偷偷放进去的、刘嬷嬷留给她的旧物放在一起。
在林安安满一周岁的时候,传承宝珠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空间的出现顿时让她安全感倍增。
几乎就在刘嬷嬷离开的同时,贾敏指派的新丫鬟到了。
来人名叫青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缎比甲,模样只能算清秀,低眉顺眼,行礼问安一丝不苟,看着很是规矩本分。
贾敏特意挑这个时候,派这样一个人过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自此,这冷清的西苑里,明面上伺候林安安的,就只剩下心思简单、只求安稳的廖奶娘,和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青柳了。
廖奶娘对青柳的到来似乎并无太多想法,只当是主母正常的安排。而青柳,则很快进入了角色,她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将林安安的起居照顾得滴水不漏,却也时刻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一架精准的机器,在执行着某种指令。
林安安表面上依旧扮演着那个安静、略显迟钝的庶女,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发呆。暗地里,她却更加勤奋地修炼,引导着那缕先天之气在稚嫩的经脉中循环往复。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深宅里,她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和体内那颗传承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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