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塔楼燃着的火把投来摇曳昏黄的光,将红冕边城冷硬、粗犷的建筑轮廓勾勒得如同蛰伏的巨兽。这里的建筑多用暗红或玄黑的巨石垒成,线条尖锐,棱角分明,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铁与血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躺在床上,了无睡意,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想在城内走走。
夜色下的红冕边城更显寂静森严,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沉重而规律,像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我避开主要通道,沿着偏僻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两旁那些仿佛永远也不会软化一分一毫的冰冷石壁,我不禁想起了另一个地方,蓝王君海棠的云深不知处。
那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云雾缭绕,仙鹤翩跹,亭台楼阁掩映在苍翠竹海之中,清雅得不似凡尘。君海棠其人,亦是风华绝代,面容清冷中带着慈悲。可惜,那般人物,终究也与御清绝携手退隐,远离了这红尘纷扰。思及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怅惘。这苦境,留不住太多美好,只剩下越来越多的争斗与肃杀。
正当我沉浸在这略带伤感的思绪中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乘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入耳中。
那琴声初听时极轻,极淡,如同山间清泉滴落幽潭,空灵寂寥。但细细品味,便能察觉琴音深处蕴含着一股难以化开的幽怨与冷冽,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铮铮然带着杀伐之音,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像是在用音符编织一张无形的罗网。
在这红冕边城,能弹出如此琴音的,只有一人。
我循着琴声走去,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庭院。庭院中央有一座石亭,亭中,一道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端坐抚琴。
月色如水,洒在她紫色的华服上,泛着清冷的光泽。她身姿优雅,十指在琴弦上翻飞,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在人心最敏感的位置。即使看不到正脸,我也能感受到那股遗世独立、却又暗藏锋芒的气质。
正是七元之一的赦天琴箕。
我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静静站在庭院入口的阴影里,听着这冷月下的琴音。琴声里没有鬼方赤命的霸道,没有魔息大帝的暴戾,也没有缥缈月的清冷执拗,它是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东西,是看透世情后的孤寂,是背负过往的沉重,是以音律为刃的决绝。
听着这琴声,我最近经历的那些混乱、紧张、担忧、无奈,仿佛都被这冰冷的音符梳理了一遍,沉淀下来,化成一声无声的叹息。
我原本是想来找她,说说魔息山的事情,说说缥缈月和却尘思,说说我对九轮天的忧虑。但此刻,站在这清冷月色和幽怨琴声里,我忽然觉得,那些纷杂的言语似乎都显得多余了。
或许,安静地听一曲,便是此刻最好的交流。
琴音如冷泉,流淌在寂静的庭院,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在心上,带着化不开的幽怨与孤寂。我站在阴影里,不敢打扰,只觉得那琴声仿佛也勾起了我自己这些时日来的颠沛与惶然。
就在我沉浸在这片音律织就的冷月愁绪中时,琴声却毫无预兆地,在一个略显尖锐的尾音后,戛然而止。
庭院瞬间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安静,只剩下夜风拂过石缝的细微呜咽。
赦天琴箕并未回头,清冷的嗓音却清晰地传来,打破了这片沉寂:
“你回来了。”
没有疑问,只是平淡的陈述,仿佛我离开的这数月,不过是昨日黄昏到今日黎明般短暂。
我微微一怔,从阴影中走出,踏入月光笼罩的范围,低声应道:“嗯。”
她依旧背对着我,纤细的指尖轻轻搭在琴弦上,仿佛在感受着余音的震颤。月光勾勒出她优雅而略显单薄的背影,红色的华服在夜色中像一朵即将凋零的鸢尾花。
我走到石亭边,倚着冰凉的柱子,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倾诉的**。那些在怪贩妖市的惊险,在魔息山脚下的荒诞与恐惧,缥缈月无望的深情与却尘思无奈的决绝,还有对九轮天逼近的隐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语速有些快,没什么条理,想到哪里说哪里。我说龙戬用玉玺砸核桃,说盗天下肉痛的鲛绡纱,说魔息大帝暴怒的脸,说鬼方赤命蛮横地将我拎回,也说缥缈月站在断崖边那令人心碎的背影。
赦天琴箕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应,只有偶尔随着夜风微微飘动的发丝,显示她并非一尊雕像。
直到我说完,口干舌燥,心里却莫名轻松了一些。庭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声。
过了许久,她才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嗯。清楚了。”
然后,她不再言语,指尖重新落在琴弦上。
“铮……”
一声轻响,琴音再起。却不再是方才那般带着杀伐之气的幽怨,而是变得更为低沉、缓慢,像是一个人在深夜独自舔舐着陈年的伤口,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与沧桑。
我看着她专注抚琴的背影,忽然明白了。我所说的这些经历,或许在她漫长而曲折的……生命中,只是微不足道的涟漪。她听我说,是出于一种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关切。而此刻的琴声,才是她真正的语言。
她弹的,是她自己的过去。是那段与卖油郎纠缠不清,最终以悲剧收场的爱恨情仇;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无法释怀的执念。我的那些烦恼与忧愁,在她这般沉重的过往面前,似乎都显得轻飘了。
月光依旧清冷,琴声依旧哀婉。我站在亭外,心中那份因倾诉而稍减的忧伤,此刻又被她的琴音勾起,化作更深、更沉的叹息,为这苦境中每一个身不由己、心有所伤的灵魂。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陪她浸在这片无边的夜色与琴声里。
琴音如泣如诉,在冷月下蜿蜒流淌,将庭院中的夜色浸染得愈发深沉。我沉浸在那份哀婉之中,为琴箕,也为这世间的无奈。
忽然,琴声的韵律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顿挫。赦天琴箕并未停手,琴音依旧,但她清冷的声音却穿透了音符,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你变了。”
三个字,平平无奇,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我愣住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变了?我变了吗?随后下意识地回想这数月来的经历:魔息山的生死一线,缥缈月与却尘思的无望痴缠,鬼方赤命的霸道蛮横,还有那始终悬于头顶的九轮天阴影……颠沛流离,惊心动魄,确实不再是当初那个只在红冕边城厨房打转、偶尔为系统任务头疼的小小厨娘了。
沉默在月光中蔓延了片刻,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慨与认命,低声道:
“人总会变的。”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我并未觉得有何特别。这不过是面对变化时,一句最寻常不过的感慨。
然而,话音甫落,石亭中的琴音戛然而止!
这一次的停顿,与先前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突兀的、被打断的凝滞。
赦天琴箕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侧脸,容颜依旧绝美,却像是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而此刻,她那双总是如同深潭般沉寂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追忆,有一丝恍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同病相怜般的苦涩。
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是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听琴者或是一个略有交集的熟人,而是穿透了此刻的我和时空,仿佛看到了某个遥远的、与她自身紧密相关的镜像。
我被她这异常深沉的一眼看得有些无措,不明白一句简单的回应为何会引起她如此大的反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夜风也识趣地屏住了呼吸。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曾经的弱水琴姬,转生后成为赦天琴箕。当时有人(似乎是她的侍女)说她变了的时候,她便是用同样平静无波,却又蕴含着无尽沧桑的语气回答:
“人,总是会变的。”此刻,我竟用她当年回应世间物是人非的话语,来回答她对我变化的评判。
这像是一个无意间画下的圆,起点与终点诡异地重合。又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两个在不同时空、因不同缘由,却同样被命运刻下痕迹的灵魂。
她看着我,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我此刻的皮囊,看到了我一路走来的惶恐、挣扎、以及那份被强行催熟的无奈。她看到的,或许不只是我的变化,更是她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是静静地回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共鸣,比任何琴音都更能触动心弦。
良久,赦天琴箕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转过身,指尖再次落于琴弦。
然后,她转回头,指尖重新落在琴弦上。
“铮……”
琴音再起,却不再是之前的哀婉幽怨,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释然。
我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无论是曾经风华绝代的弱水琴姬,还是如今挣扎求存的我,都不过是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沙砾,被命运打磨成与初时不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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