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对岸便是澄南镇,你遇见的那船夫究竟是怎么找的路?竟把你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开船后的半个时辰,霁薇站在甲板上,随意地将手肘搭在栏杆,观望着远处天水一线的景色,与身旁的云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初见时的窘迫在周遭安静的环境中逐渐消散,云洄面上挂着笑意,语气中多有无奈,长叹一声:“唉,谁知道呢。也算是我出师不利,岸上那么多划桨船夫,我偏偏就选了那么个不靠谱的。”
他语调诙谐,逗得霁薇不禁轻嗤一笑,顺势打趣他道:“然后又出师不利,遇见个那么刺头的伙计。”
闻言,云洄表情更加无奈,“可不是。”
他敛眸摇首,自嘲地笑了笑。
而在笑意落幕的下一刻,他的眼底却浮现出一抹柔意。
“不过还好碰见了你,我倒也不算特别倒霉。”
霁薇不疑有他,只是认同地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咱们有缘。我记得上次与你分开时还在同你讲,‘若是有缘,你我肯定还会再见’。你瞧,这也没过多久,咱们就又在这偌大的凡间相遇了。”
云洄听了她的话,反倒有些不以为意地微一摇首。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霁薇一脸纳闷。
云洄看了看她,而后将视线瞥向远处江面,语气极淡。
“两年,对我而言已经很久了。”
话落,霁薇看着他的侧颜,一时间哑然失语,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早已习惯仙山转瞬即逝的日子,纵然如今自己身处一刻千金的凡间,她依旧难以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宝贵。
没办法,修真者的前路,实在是太漫长了。
云洄身份特殊,霁薇自知说错了话引得他泛起伤怀,于是趁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渐弱下去前,她连忙转移话题:“看这船舫的速度,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靠岸。既然咱们来都来了,不如就去好好看看镇上的那些瓷器?你放心,我如今可是很有钱的大款儿呐,绝对不会让咱们空手而归的。”
闻声,云洄才堪堪将目光收回,认真地打量起她来,似是在心底揣摩霁薇话里的真假。
霁薇柳眉一挑,水光潋滟的圆眸迎面正视着他的视线。
须臾片刻,终是云洄先破了功,忍俊不禁地模仿起她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好好好,我信你,‘大款儿’。”
***
天色随着船舫行进的速度落幕的渐趋渐快。
夕阳高悬时,霁薇二人这才牵马跟随人潮下了船板。
下船不久,刚还在拥挤的众人顿时一哄而散,四散没进熙熙攘攘的镇子当中。
幸好,霁薇与云洄各自牵着缰绳两端,才不至被冲散。
“没想到这镇上的光景居然这般好看。”
隔着人头攒动的纷乱,霁薇透过澄南镇门匾上精致的陶瓷挂坠朝镇子里边望边走。
青石绿瓦,陶瓷光洁,只见蜿蜒小道的两侧,瓷器铺子错落有致,屋檐下悬挂着各色陶瓷风铃,每当清风拂过,整座镇子便会不约而同地响起叮当脆响,十分悦耳。
踏入小镇,便见铺子外摆满了各种瓷器样式,从白如凝脂的素瓷到彩绘描金的盘盏,无一不彰显着此处难得的工艺与底蕴。
霁薇流连于各店铺之间,只觉此地的雅趣在她心中已然排得上第二的名次。
“倒还没来得及问你,过了此地,你要去何处?”
就在她停驻脚步拿起一只琉璃瓷盏观赏时,云洄倏而绕过相隔在两人之间的人潮,在她耳畔问道。
霁薇神态自若地掂量起瓷盏在手中的分量,随口一回:“应该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云洄闻言,上下睨了她一眼,笑着调侃道:“那真是随性。”
霁薇随着淡笑几声,两手各拿起不同款式的青瓷,边抬眸边询问:“你帮我看看,哪个更适合送……”
然而话说一半,身侧的云洄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人海如潮,霁薇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却只见层层叠叠的人头,哪里还能见得云洄的身影?
“这……”
这该如何去找?
霁薇瞬间犯起难来。
马儿在身后不停地左右摇首,不时还抖索几下身子,弄得身上的鬃毛乱颤,惹得侧身而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霁薇心下着急,连忙放下手中瓷器,拉住缰绳便往一侧的柱子前走去。
她动作利索地将绳索系在空柱上,抬手安抚了下马儿,旋即朝身后的人流内夺步而出。
“霁姑娘!”
然而刚迈了两步,一声疾呼忽然传到耳畔。
霁薇顿时循声望去,只见汹涌人潮中,有一人高举手臂,跨着大步,略显艰难地拨开人群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霁姑娘,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你就来这里了?险些让我找不到你!”
云洄用衣袖擦拭着额角冒出的细汗,气喘吁吁道。
霁薇见状,忙从腰间取出手帕递给他,反问道:“这话应当我先来问你。你刚才去别处也不跟我说声儿。”
云洄接过帕子,口中不忘道一句“多谢”:“是我考虑不周了。”
“这个送你。”
转眼间,一颗样纹精巧,成色净透的陶瓷圆珠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远远地就瞧见这颗珠子好看特别,老板说因为这珠子到了夜晚会绽放辉光,所以便得了个‘凝月珠’的雅称。我知道你身上应该从不缺能照明的法器,但想到这凝月珠始终是凡间的朴素之物,便还是用你借我的钱买了下来。”
云洄向前伸了伸手,笑道:“这招借花献佛,不知霁姑娘可满意?”
霁薇轻睨着他,心中不禁一暖,扑哧笑出了声,拿起那颗凝月珠细细打量。
陶瓷触感微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许是因着里头的空心被塞满了结晶萤石的缘故。
“满意,特别满意。多谢你啦!”
“姑娘开心就成。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物件能赠给你,但愿这凝月珠能伴你在凡间,所遇皆如愿。”
霁薇心中的暖意更浓,圆眸深深弯起,两颊梨涡浅浅。
“借你吉言。那我便也祝你日后出门多留个心眼,别再遇上那样的船夫了。”
云洄被她这番话逗得又气又笑,胸口微微起伏,连声说道:“好,好。”
远处夕阳摇摇欲坠,一阵风过,明月辉光破云而现。
清云镇内一片安静,唯有夜半打更之人的声音时不时从巷道里传来。
风将云彩吹散,清冷月光撒向大地,缓缓落在镇中那棵只剩小半木桩的银杏残树上。
“丑时四更,夜深人静,早睡早起——”
“咚——”
锣鼓一敲即响,打更人拖长声音,与那棵残树擦身而过。
清风止息,寂静黑夜里却逐渐现出一道挺拔身姿。
贺溪亭双指并拢,灵力凝结,拂于眼前,不过须臾,灵目一瞬而启。
幽幽目光扫过漆黑巷道,缕缕浑浊白气缓慢地从各家小院飘至空中,弥漫在小镇中央。
贺溪亭唇畔轻抿,神思镇定地仔细窥探。
而当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残树木桩时,一缕极其浅淡的红萦绕其间,已经与镇上的活人气息交织相融,难舍难分。
他眉间一凝,袖中的白玉瓷瓶倏然飞出,立刻敞口而侧,将那不该属于凡间之物的红艳吸附进去。
可这抹气息深入凡人的浑浊之气,倘若强行剥离,必定会误伤到镇中百姓的三魂六魄。
但要是再不及时制止,只怕这里所有的百姓都将在此阴气长久以往的侵染下,造成不可预计的危害。
着实难缠。
时间一分一秒地急速流逝,月光被阴云缓缓遮掩。
僵持不下之际,贺溪亭遽然抬指,以灵力化作阵阵凛风,直冲天际,布在清云镇上空。
月光时隐时现,浑浊白气由风卷起,毫无目的地在镇中四处游荡。
就在此时,幽蓝灵力迅疾掀起,将混乱中飞离活人气息的殷红卷入敞口大开、拓宽数倍的瓷瓶当中。
阴气源源不断地脱离凡尘,被法器镇压在内,而贺溪亭却不敢松懈分毫。
他面色凝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不该出现在凡尘的异物逐渐消失的影子。
直至月光彻底重现,旋绕整座清云镇的凛风这才停息,归还所有宁静。
灵力收回,贺溪亭悄然松了口气。
他抬手拭去脸颊冒出的细汗,却在不经意间,指尖带下一小缕松垮的长发。
发髻一瞬松动,青丝如瀑般顷刻散落,那两股隐藏在黑发里的银白也不可避免的露出踪迹。
他站在银杏残树旁,银辉不置可否地为衣袍渡上一层淡淡光晕,而那两股银白似是也因月光才变得如此。
但当阴云重新袭来,发髻里的银白却再也变不回去。
贺溪亭抬首望天,对此视若无睹,重新将发冠束正。
他心中从不觉得银发与青丝究竟有何区别,更不在乎为了做成自己想做的事,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只要事能已成,心愿能了。
***
自那日告别小师妹后,贺溪亭便率先赶到白鹤门山下的悦来轩。
早年间他虽与明玥星阁的金黛有些故交,但始终清楚,面向外人的悦来轩从来不会看情分。
只要能产生利益,他们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千渊十分依赖悦来轩里的奇珍异宝,可他却不知自己的一掷千金,早已被人私下出卖。
“听闻拥有水帘蚌的仙君并未有幸遇见红禅锦,反倒是那位斗笠仙君只因一丝气息不仅得到了明夜月光,还找回了丢失许久的宝物……真是命运无常。”
当日弦月故意吐露的话,贺溪亭回去后揣度良久。
那身戴斗笠之人刻意遮挡面貌,且能借着一丝气息找到了千渊为之受苦的明月夜光,足以见得其能力远超元婴境界。
因此,他循着心中的一丝疑惑,再次来到了吹雪宫下的深海。
师妹留在海底的术法早在吹雪宫之变那日彻底清除。
至于是何人所为,离娆宫主给众人的答案便是“天道”。
但贺溪亭却隐隐产生几分质疑。
如今的深海平静非常,所有的生灵全都生机盎然,仿佛那日的巨变从未发生过。
秣妖的踪迹已是无处可寻,不知是躲在何处苟且偷生,还是已经离开了这片海域。
而红禅锦,若真失去了明月夜光的庇护,又该当如何?
贺溪亭凝望着深海的波涛,心底猝然冒出几分惶然,遏制不住地思索起这一幕幕。
现下这三败俱伤的局面,就似有只大手,在暗处不断地搭桥、推翻,像是在精心布局着一场更大的棋局。
然而下一次的巨变何时到来,谁的出现又会变成棋子,无人能够预料。
这样琢磨不透的事情,在众人眼中,唯一的解释便只能推诿到天道的身上。
对此,贺溪亭并不认同。想来用这般说辞安抚众人的离娆,或许心中也有些动摇。
不然她又怎会对当时冰封之处的空缺产生怀疑,继而联想到残缺灵根来?
这背后必有隐情,只是众人皆被“天道”二字迷惑,从未选择深思。
故此,贺溪亭循着霁薇残留在海底的灵力气息,找到了天外印所记录的那处残缺所在。
水帘蚌已是深扎海底,而被它“庇护”在身后的那空缺里,其形态清晰可见。
依照霁薇所言,加之离娆的猜测,贺溪亭难以控制地不去将此处联想到残缺灵根来。
倘若渡劫失败者的灵根能够留存于世,那为何千万年来,从未有过记载?
还是说,这些都被有心人压下,隐瞒了去?
贺溪亭寂静无声地眼眸盯着眼前的空缺,任由疑惑纷至沓来的灌入心房。
除了这些,更让他积压在心底的在意,是这残缺灵根的由来,究竟是什么。
是留下性命的散仙遗泽,还是灰飞烟灭的失败者残念?
但所有疑问如同海中的泡沫,难以捉摸,没有任何定论能够为他解答。
“……”
他忽然抬眸瞥了眼海底似有若无的幽光。
那幽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似是在挑衅着他的决心。
贺溪亭瞬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不能再犹豫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贺溪亭深吸口气,就在他缓慢而又果断地举起双手的同时,丹田强行逆转灵力,以极快地速度在空中结成法印,毫不迟疑地打在那处空缺之上。
“轰——”
玉兰结界骤然升起,顿时将他周身跳动不安的海水尽数包围。
而贺溪亭的动作不止,法印在强悍灵力的蓄力下越发牢固,海水被其压力变成条条旋涡,重重撞击在坚如磐石的结界上。
一缕神识遽然游离体内,缓慢落到那重法印内,贺溪亭立在原地紧闭双眼,耳畔风声呼啸,海水压迫着他的身躯,致使白靴寸寸滑移,挺括的身姿逐渐委顿。
神思融合法印,强行与那处残缺抽丝剥茧般创建共鸣。
细汗顺着下颚滴进衣襟,丹田内的灵力势如破竹地迅疾消耗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贺溪亭的身体愈发沉重,源源不断蓄入法印的灵力愈发迟缓,但他始终不曾有丝毫松懈,仍旧竭力将所有神思全都注入那缕神识当中。
“呃……”
海水的强压不断挤兑着他的耳畔,他的头颅。
嗡鸣作响的杂乱声致使他的眼眸变得肿胀血红。
喉间一哽,腥甜浓稠的血水不可控制地溢出唇角,融进旋涡汹涌的海水中。
深蓝水域染上一抹暗红,呼啸着划过他的下颚、鬓角、耳后。
所过之处,紧随而来的是一缕炫目耀眼的银白。
银白沿着他的耳后青丝,逐渐吞噬掉所有的黑色。
对此,贺溪亭一无所觉。
在长久的僵持下,那处空缺所残留的气息依旧没有任何出头的迹象,而法印随着他灵力的减弱慢慢松动,那缕蕴含了所有神思的识神险些被汹涌波涛打散。
进退两难之际,贺溪亭猛然转变法印,将半数灵力牵引回潮,深深扎入脊髓。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一道刺目蓝光忽然从他的身后显出,狠狠打在松动不已的法印上,穿透了底下的空缺。
无可奈何之时,灵根才会显形,透支掉最后一重灵力,只为达成他的目的。
这么些年,他心底唯一的执念,那便是找到阿叔。
他不相信阿叔会那般轻易消散于世间。
但他更不愿相信……此地的空缺,真的与阿叔有关。
他要证实所有的答案,直至真相彻底出现在自己眼前才肯罢休。
因此,此刻的贺溪亭全然顾不及任何后果。
只要能与之共鸣,一切的谜团都可以浮于水面。
可就在灵力将要耗尽却仍不能共鸣时,心扉间倏然传来一丝丝若隐若现的痛楚。
“……师兄!”
贺溪亭猝然睁开眼,血红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惊骇。
心脏震颤跳动的声音充斥在脑海,顿时将游离在外的所有神思悉数拽回体内。
识神归位,法印隐颤。
竟是他寄于霁薇体内的那缕灵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险些走火入魔的自己生生拉了回来。
命脉相连,本是贺溪亭担忧霁薇才施下的术法。
竟没想到,却是她先救了自己。
然而未等他喘息片刻,眼前的法印开始闪烁起来。
幽幽气团从破碎的空地上缓慢飘出,直至被法印裹挟在内。
贺溪亭的心脏蓦然滞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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