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死寂,唯有阮抑急促的喘息一声声传入少年耳中,阿浊目光落在青年发颤的手背皱起眉。
强弩之末还如此情绪激荡,阮抑不能再动了。
他正欲阻止,便觉身下正不住抽搐的躯体骤然僵直。
郑意张口喊着谁的名姓,一双眼睛瞪得浑圆,竟是生生被吓断了气。
阮抑长久地盯住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恶心。
上一世,这一世,每个人死在他手里时都是如此。
不见悔意,唯有棋差一招的懊恼。
剑刃叮当一声掉在地上,阮抑似是终于惊醒,他极力压抑着胸口钝痛,本能地伸手欲寻找什么。
衣袖摸了个空,他恹恹地垂下眼睛起身,晕眩猛然窜上,身体一晃便要向后仰倒。
阿浊将他寻觅的动作收入眼中,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在阮抑摔倒之前拽住对方的手腕,带着苦香的身体便又一次栽进他怀里。
大抵是太过精疲力尽,这回青年再没有将人推开,靠在肩膀上半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血珠顺着两人交叠的衣摆往下滚,少年僵着身体,沉默地撕下一截衣摆替人包扎着皮开肉绽的伤口,布条一点点缠绕上手臂,直至瞧见手腕上的旧伤才动作一顿。
他头回瞧见那日庙内自己咬出来的牙印是何模样,一道暗红烙在阮抑伶仃手腕上,尚未好全又被刀锋再度划开,瞧着分外可怜。
阿浊掌心无意识收拢,泛凉的手腕便被他全然圈住,打结时轻轻替人抬了抬手腕,两条同样伤痕累累的臂膀便碰到一处。
他有些看不懂阮抑。
眼前人分明有无数方法知晓这些隐秘,却偏要拿自己作饵,落得一身狼狈却到最后连最紧要的机密都不愿听人说,何止得不偿失。
如此深恶痛绝的模样,仿佛深夜来此,只为了杀人泄愤。
若他不出手,若他们没有这无端而起的默契,阮抑知道该如何收场么?
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毫不顾惜,又如何能让他将别人放在眼里?
便是父母不慈,他也还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怎会如此疯魔?
少年盯着阮抑的手腕,昨日恩怨尚未算清,如今又添挥之不去的困惑与怜悯,叫他心里乱成一团,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才恍然回神。
他本就不该管这些事,为何总来扰人心神。
沈怀清长长叹了口气走来,他腿软得厉害,此刻也顾不上礼节,衣摆一掀便与两人坐在一处,半片衣袖盖在阮抑腿上,阮抑垂眸扫了一眼,却也不曾将衣袖拨开。
“阮大人,你方才当真吓死我了。”
一回生二回熟,此刻便是身旁躺着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在沈怀清眼里似也不及方才阮抑受伤时来得吓人。
他侧过头来打量着阮抑手臂上的伤处,片刻后才极认真地拱手俯身一礼。
“先前那般揣测你,是我不对。”
阮抑撩开眼皮睨着人,有气无力地开口。
“……不必,左右这般想的不止你一个,我若是都在意怕是早已气死了。”
“那便是他们错了,天底下多少只顾自己仕途之人,阮大人肯为百姓斩了郑意,单论此举便已越过多少人去!若我如今还用那些话刺你,那才当真羞愧难当。”
一个两个总是不合时宜地犯轴,当真烦人。
阮抑皱了皱眉,张口却又骂不出什么话来,最后也只能闭目眼不见为净。
“小沈大人恭维功夫见长,阮大人长阮大人短听得耳朵起茧……你不是知晓我的字么?”
沈怀清眼睛亮了亮,有些紧张地偷瞥了人好几眼才定下心来。
“从、从之……你将这贪官一剑杀了虽能解气,线索可不就断了?”
寒气愈发重了,阮抑缩了缩肩膀,不自主地往阿浊身上贴,一件棉衣便适时披上来,他半张脸埋在绒毛里,闷声闷气地接话。
“你方才不是唬过那些人了?自会有人带我们去找那些财物的藏匿之地,他能引诱北部司官吏与章衡斗这般久,除却他口中隐秘,还需实证辅佐才能叫人信服。”
“找到此物,离章衡那些账册便不远了。”
沈怀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面露忧色。
“方才那些话虽是唬人,可今夜动静着实不小,章衡手下耳目众多,我们的行踪怕是要瞒不住了。”
“只要我们出不了定州便掀不起浪花,反倒是那些叛党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我们送了份大礼给他,他有何理由不接呢?”
阮抑话语越来越轻,待沈怀清回过神来时已再听不见,他侧过身一瞧,便见青年已不知何时靠在阿浊肩上昏睡过去。
他蓦地放轻了声音,正要伸手将人扶起,少年却后退一步躲过,他有些困惑地回望对方,便见阿浊双手一托将人打横抱起。
“我抱得动,还是先回客栈叫人看看,他又有些烧了。”
沈怀清再无暇他想,他起身拾起两张血书塞入怀中便转身快步走出门。
洒在肩上的呼吸烫得厉害,阿浊垂眸瞧了一眼怀中面如纸色的青年,诧异于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回绝。
夜风瑟瑟,阮抑无意识地往阿浊颈间蹭了蹭,少年抿了抿唇清醒过来,被自己怪异的举止惊了一跳,逃似地抱着人往外走。
两日后。
沈怀清拎着一袋纸包踏入屋内,便见小药炉烧得雾气腾腾,阮抑懒洋洋地靠坐在床上,托着一碗汤药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少年立于床边显然已盯了许久,神色颇为无奈。
他走上前去,小纸包晃一晃敲敲阿浊肩膀揶揄。
“几日前与郑意拼刀都不见你这般严肃,你便当真这般不喜欢从之?”
一大一小两双狐眼齐齐望来,不过片刻阮抑便倾身取走整袋纸包,似笑非笑地盯着人将苦药一饮而尽,沈怀清尚来不及反应,一碗热腾腾的药汁便推到了自己面前。
“早春料峭,沈大人连日操劳,我也替您煮了一份。”
阿浊语气恳切至极,被这样一双乌黑的眼睛瞧着连沉默都要叫人愧疚,沈怀清的笑容僵在脸上,只好苦哈哈地承人好意,搁下碗时对阮抑怀里霸占的蜜饯望眼欲穿,幽怨万分。
瞧瞧,只说了一句兄弟两个便一唱一和地来欺负他,以后还不知要被挤兑到何处去。
沈怀清在心底百转千回地叹气,便被阮抑拿纸包不轻不重地砸在胸口。
给三分颜色便要开染坊,胆大包天。
“说正事。”
阮抑含着一块果脯,清瘦的脸颊鼓起,本该阴云密布的神色好似也被蜜糖甜得软和,便是嫌弃地睨着面前二人也少了几分阴阳怪气。
还是此番模样瞧着有生气些。
沈怀清瞧了瞧阮抑的脸色舒了口气,同样捻了一块才开口。
“昨夜你睡得沉,定州城内可是着了好大一场火,整条巷子彻夜提水都不曾减缓,那宅子里的哀嚎声连绵不绝,直到眼下才堪堪熄灭,许多人都不忍去看里头的东西。”
“我今早去瞧过,那儿还有不少转运司的人在找什么东西,听百姓们议论的章衡丢了东西,已查了好几月了。可惜宅子烧得干干净净,骨头都成灰了,怕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阿浊皱了皱眉。
“那恐怕便是郑意财物藏匿之处,下手当真利落。”
数十条人命一夜陨灭,手段也当真狠厉。
少年思忖半晌,身旁阮抑低声闷咳,对方像是在出神,眉宇间掩不住躁郁,他目光自人胸口不住晃动的长命锁上一晃而过,便在一瞬做了决定。
“若叛党当真被章衡一网打尽,我们时间怕是不多了。晚上再去一次,我与你一道。”
“且不说阮大人这身体才养好,眼下章衡怕是还会派耳目留在宅子里等着斩草除根,此刻去若是没逮住残党,反会让他一网打尽了。”
沈怀清摇摇头有些不赞同,眉宇间焦躁却愈深。
九死一生得来的线索被章衡彻底碾断。
可若不再去试试,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局。
“先前便想问你,”一旁出神许久的阮抑蓦地开口,“钱进与你是何干系?”
沈怀清一愣,他不知阮抑为何骤然一转话题,反复被提及的名姓让他沉默片刻,才苦笑了一下。
“我大抵是最后几个不愿信钱兄与转运司同流合污的人罢。”
沈怀清盯着空碗出神,嘴里仍溢满甜味,吐出的话语却难得有些发苦,思索许久才起了话头。
“他是我同窗,因不善言辞便叫人觉得不好相与,是以朋友寥寥,然我曾在雨天收过他的纸伞,也见他愿分一半干粮给他人,如此颗赤子之心,又甘愿寒窗苦读,那场科考本该让钱兄得偿所愿。”
“可他却在殿试前撞破了一桩不大不小的舞弊案,连我都不曾料到他敢入殿禀明,官家历来公正,那贡士不得再考,钱兄也名列二甲,那日我们秉烛夜谈,聊的皆是青云志。”
沈怀清还未接着往下说,阿浊便已心中一沉,余光里是阮抑一闪而过的讽笑。
若非他被迫来到定州,怕是也不会这么快就明白——堂堂二甲进士,为何会在千里之外的定州做个小小漕干,连死都溅不起多少水花。
他若不曾遇见阮抑,会落得与钱进一样的结局么?
“你们也能猜到,那贡士家里有些权势,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将人调离封都,待我知晓消息时已过去好几个月。是钱兄主动与我断了联系,连书信也只有寥寥几封,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屋内沉寂,沈怀清替自己斟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从之。”
他说得伤神,可身旁阮抑眉目沉静,连半分惋惜都寻不得,乌黑眼珠滚动目光凝着人,连弯起的唇角都似一把淬冰的刮骨刃。
“这些话你自己信么?”
一针见血的诘问不可不谓刺耳,沈怀清坐在桌边无言以对。
他本就是为此而来,可几日过去,不但毫无进展,还几度身陷囹圄。
没有证据,他给不了钱进清白。
是他无用,若阮抑不曾结伴而行,他怕是早就死在路上了。
阮抑瞧着沈怀清如丧考妣的模样有些嫌弃地扯扯唇角。
话说得这样明白还听不懂,蠢得要命。
阿浊将阮抑的神色收入眼中,奇异的直觉让他转瞬便猜透了对方的心思,不由摇了摇头。
也就只有眼前人能将点拨话语说得如此叫人受挫了。
阮抑目光瞥向阿浊,敏锐地眯起眼睛,少年忍笑,侧身错开视线上前两步。
“沈大人何必气馁,阮大人是为了提醒你,钱进是漕干,专掌转运司财政。那日郑意曾言钱进瞒着他换了住处,还称其藏了东西,以他的口吻来看,想来是不曾找出钱进的宅邸拿到东西,章衡这几个月同样在找东西,也就是说——”
沈怀清整个人僵了僵,旋即猛然站起身。
“钱兄带回封都的便是账册,他定然知晓那些东西如今藏在何处!”
阿浊替人续上茶,抬手一拱礼。
“然也,沈大人作为钱进唯一的挚友,如今也只有你能猜到他会将宅邸设于何处了。”
心软就是心动的开始
邪恶猫猫:训狗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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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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