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光的机要秘书陈朱白直到车子彻底消失后才转过身往小楼里走，边走边与凌峥嵘道：“不瞒你说，最近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危急，上层的压力很大，一着不慎，就怕被西大海雕国扼住发展。”
“上次得知孟博士的身体有恙后就一直在动用关系打听权威的医疗机构，至于请辞的念头，是在那日从甘返京都的路上升起的。他私心里非常愧疚，想要补偿的念头一日高过一日。”
“直到看到你的转业报告，彻底触动了老总。”
凌峥嵘有些意外。
机要秘书却微微笑了笑，他是宁老总恢复待遇后分到他身边工作的，一直干到今天。也算从青年变作乌发夹银丝，宦海浮沉看久了，心态格外平和。
“宁老总算是想明白了，孟小姐真正需要的是活下去。她的未来灿烂也好，生活幸福也罢，有他参与或没有，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够活下去。”
“宁老总第二天就去见了联席合署暑长，亲自提了请辞一事。”
他负手停在楼梯的休息平台上，语气沉重缓慢，“你们知之不详，不知道国家现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是那种一招行错，又要重蹈覆辙的危急呀。”
“当年我们的先辈尚可以拿命去填，是因为科技还不够发达，敌人对空域，海域没有绝对的制霸能力，加上我们国土幅员辽阔，偏僻的地方山林复杂，这才有喘息的机会。”
“但即便如此一场仗填进去几十万的人命，也只堪堪是拖延三两日，仍挡不住城池沦陷，不得不看着他们屠杀百姓，几十米的深坑都填不下我们同胞的尸体。”
“不知教科书上宣扬的那样，我们用血肉之躯迎着炮火就能赢得胜利，也不是我们战士们用钢铁般的意志就耍大刀片子挡子弹。是我们真真正正打到了山穷水尽，打到了退无可退，打到一个村连着一个村都没有收尸的人，打到七八岁的小娃娃还没枪长，却已背起枪忍饥受冻地扣下扳机。”
机要秘书抬起手摘下眼镜，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我个人是相信国运一说的。我相信我们的国家是不该绝的，所以才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百年，千年难处的领袖和天才人物，他们用滚烫的血做接力棒，一捧捧得洒在地上，好叫后来人踩着血脚印继续沿袭意志前进。”
“这里头不止是军事家，哲学家，更有数不清的科学家和教育家。”
“学有所成后，放弃优渥的生活冒着被暗杀的危险回来，点一展煤油灯，啃树皮，铅笔用完了就用木碳写，手算了上千张的纸，用这些密密麻麻的稿纸去接前辈的血和国家的气运，才能在橙色区突破技术封锁绽开一朵朵蘑菇云。”
“峥嵘啊，我问你，你知道谁是总设计吗？谁是各部门技术负责？这个团队里都有谁？”
凌峥嵘神色肃穆冷杀，他慢慢摇了摇头。
“不止是你，这是近千人啊，我也叫不上每个人的名字。”
“可就是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他们才是国家的国宝啊。饮冰数十载，依旧热血沸腾报国以重器！”
“然而，老百姓们却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因为谁的科技突破震慑了国际的豺狼虎豹，更不知道咱国家现在再次被那些强盗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又到了被分而食之的紧要关头！”
凌峥嵘忽地轻声道：“西大有动作？”
机要秘书微微颔首，“一搜挂着海雕旗的航母快开进咱家门口了，快到赤海海域了。”
“明年就是收回海上明珠府的重要一年，特赦勒道的领导人频频与西大总统接触，其用意自不必明言。”
“这种关头，不仅老总自己没法子退，你也不能。”
凌峥嵘默然着没有开口。
机要秘书轻叹口气，他才四十多岁，已两鬓见星，“孟小姐生不逢时，若早几年出生，早几年回来，以她之资还不知会研究出什么来。只有咱们拳头硬底气足，咱们才不用破釜沉舟，赌上整个胖达国的海军和空军的有生力量一战！”
“咱们国家的军人也是人，也是宝贝，也是某人之子，某人之父母，某人之丈夫妻子！打科技战往里头填人命，只能白白牺牲。可科技弱国，除了人命别无选择。”
“多么悲壮，又无奈啊。”
“小南已经很努力了。”凌峥嵘忍不住开口，声线悲怆，“她……她才十九岁。”
机要秘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她这么小都知道轻重，你怎么能说退就退？”
“那不一样，军部几千万之众，总有千百个凌峥嵘，但国家万万众，又能出几个孟图南？在我心里，她的健康，治好她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他叹出悠长的一口气，眼神深邃，透过凌峥嵘似乎看向另一个人，“我倒看走了眼，还以为你是另一个宁老总。”机要秘书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乱世才能成就功名，你说得对，军部这么多人不缺你一个，也正是不缺你一个，才不能缺席某些必将载入史册的时刻。”
“是宁老总的意思吗？”凌峥嵘反问道。
“谁的意思重要吗？”机要秘书抬眼直视他，“你是个聪明人，要知道，前程与家庭历来不可兼而得之。好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无可指摘，这次你不上，别人上，不管你从前出生入死得到过多少荣誉，都甚至不及这次带队请征之功。”
“胖达国的历史浩渺如烟，能在书卷上留下一笔姓名的又能几人？”
“先前你不知这些**关节，现在你知道了，你再做权衡，不要冲动决定。那份转业申请宁老总已转到你家老头子手里，好些事不能放在台面上提及，这已是宁老总惜才，最大限度为你的前程铺路了。”
凌峥嵘眼眸半阖，他那么随意一站，就站在了顶灯之下，休息平台的正中。就仿佛，冥冥之中他就该处于焦点之上。只是，光影交界，看不清他幽深瞳孔里折射的光亮究竟隐藏着什么意思。
须臾，两人默契地结束交谈上了楼，像没有谈论过这件事一般。
方才听见谈论声，本以为只是景氏内部交流而已，毕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不可能安静地揭过去。凌峥嵘本想去找孟图南的，但心口没由来地突突跳了两下，他便又跟着机要秘书往前走了几步。
就是这几步，他们便走得有些近了。甚至就能隐约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影站在介于光影交界的位置，不偏不倚，多半步就踏入屋内了，少半步则后脑勺还在门外。
凌峥嵘峰眉一挑，不动声色地与机要秘书对望一眼。
站在那里的少女似是被从睡梦里叫醒的，长发随意地散着，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耷拉着眼皮子一声不吭地单手甩开。
毫无意外，里头夹着的几张纸纷纷落地。
接着，里头有人影很快钻出来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着，最后的一张落在走廊上，他便几乎跪着伸长了手臂去捡，一抬头，与凌峥嵘和宁和光等人对上视线。
景赤华飞快地低下头将几张纸整理地整整齐齐的拿着递给孟图南，孟图南好似看不到他一般，过了几息才开口，嗓音有些哑，很轻，“抱歉拿错了，劳烦景总扔了吧。”
景赤华温顺地嗯了一声，将纸张揉成团，扔进走廊上摆着的公共垃圾桶里。
景赤华脸上白得惨无颜色，半边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挤得左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夹着屁股，与平日神清气爽总是志得意满的意气风发截然相反。
现在的他，肉眼可见的低迷和消沉，毫无精气神可言。
孟同尘就在屋内，Sophia正伏在她腿边呜呜地哭着，她脑袋上扎着白色绷带，封口处用奢侈品的丝巾扎了一个蝴蝶结，不失俏皮矜贵。
孟图南抱臂看着，灯光打在她发顶，打在她簌簌密密的睫毛上，投下的小块黑影恰当地遮住了眼眸，看不出里头究竟藏着什么。
气氛有些微妙，大家都谨慎地站着，连呼吸都谨小慎微，不约而同看着身姿笔挺如标枪般的少女，和屋内那一抹冷艳的身影。
夜色也瑟瑟，不敢穿堂，竟裹挟着凉意从窗外呼啸而至，一楼平台的垃圾桶被掀翻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
哭得正投入的Sophia被吓得一抖后，忽然大声哭喊了起来。“妈咪，我还说得不够明白吗？我们不该来这里投资的，这里的人不仅野蛮落后，还没有道德，死光了才好呢。”
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她。
Sophia抹了把眼泪，抿紧唇厉声道：“我们是来投资的，结果受到了非人的对待，我们要见魏市长，现在就要见。如果什么人都能来我们的医疗基地，那我们就无法继续投资了。
她直直看向孟图南，意有所指道：“我们不接受基地里出现那种品信不端，妄图凭借廉价的美貌和□□就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
漂亮的话掷地有声，但没有人应，都含着奇怪的深意看着她。只有孟同尘淡淡制止她的发言道：“你一个小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Sophia被噎得脸色难看，嗔怒道：“妈咪，大家都是平等的，谁都有发言权。”
孟同尘略侧过脸，眸光犀利地扫过去，她瞬间脸色惨白，抿紧唇抵下头，又羞又恼地攥紧手指。
她眼风扫见唇畔噙着笑的孟图南，那股不甘心瞬间直冲大脑，她大声反驳道：“妈咪我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也没有母亲会这样当众贬低自己的孩子叫她闭嘴。”
“你说过的，我去哪里都可以畅所欲言，我是自由的，是灿烂的焰火，你就喜欢自己的女儿自信鲜活，其余的事情你会摆平的。妈咪，我爱你，这个家里我最爱你，因为你懂得尊重，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不是吗？你不爱我们这个家了吗？”
Sophia一贯喜欢用这种话来拿捏孟同尘，令她愧疚，反思，然后给予给多的资源，倾注更多的感情。但这次，她挥舞着家庭与爱的大棒重重打在孟同尘身上时，却发现失效了。像打在棉花上，甚至触底反弹后震得虎口发麻。
因为孟同尘蹙着眉头，精致偏英朗的妆容晕开后更显她的凌厉。只那饱含警告的一眼，终于令她冲动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
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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