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殿就见初见月挥舞着扫帚,舞舞喳喳地满地画符,出殿一会儿工夫,已把院子清扫完大半。
“毛初见月,”
曹宇故意板着脸叫她,“看看这地让你扫得,东一绺西一道,浮皮潦草!你是把扫帚摁进水盆里,满院子笔走龙蛇地写大字呢?”
初见月满脸是汗,头也不抬地挥舞着扫帚说:“十四王子好生看路,小心洒了食盒里的红糖雅梨。
院子扫得干不干净,回头有管事人评定,就不劳烦十四王子操心啦。”
曹宇破功笑道:“这可真是‘用人时脸朝前,不用人时脸朝后’了。
刚刚谁在大殿里对我打躬作揖,口口声声‘大人大量’、‘大英雄大丈夫’的?这才多大一会就不认人了?”
初见月停了扫帚,笑得伏在扫帚把儿上说:“不带这么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我什么时候喊你‘大英雄’了?王子大人你快回去吧,大日头地里晒,大丈夫就别和个小丫头磨牙打嘴仗了。”
曹宇大笑道:“你好好干!别的小丫头们,倒想求着我磨牙打嘴仗呢。”
初见月笑着不接话,转身把扫帚按进黑乎乎的水盆里,再湿答答地提出来,大刀阔斧划拉别的地方去了。
曹彰推一把笑容满面、只顾扭头看初见月的曹宇说:“十四弟,你要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不等你了。”
曹宇还想磨蹭,曹叡木着脸把他拽走了。
殿内剩曹丕夫妇和曹植陪着卞王后。曹丕先讲曹皇后和两位贵人的近况(注:曹操有三个女儿嫁给了汉献帝,其中二女儿被立为皇后),接着又讲许都那边的朝堂见闻。
曹植心里有事,瞅着曹丕说话间隙,起身告辞说:“母后起得早,身子也该乏了,不如回床上养养精神。
过会儿用过朝饭,诸母都来请安,底下人都来回事,母后又要劳心劳神。
儿子今日约了友人出城,朝饭就不在母后这里用了。母后歇着吧,孩儿这就回去了。”
卞王后心里明镜一般,忍着笑说:“难为我儿心有记挂,还陪阿母絮叨这么半天。
有事就去忙吧,阿母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的。”
曹植匆匆出了大殿,东张西望满院撒摩,但见地面已经打扫干净,几个婢女三三两两各忙各的,单单不见初见月的身影。
曹植心里略一合计,出了昭台宫直奔仪鸾殿。
后花园西北角的太液池上,迤逦着一带虹桥,通向凌波而起的仪鸾殿。
这魏王宫原本是袁绍旧邸,建安七年(202年),袁绍病死在仪鸾殿中。
两年后曹操攻下邺城,入主袁府,对此处心有忌讳,所以仪鸾殿始终无人居住,逐渐荒置成一处废殿。
太液池中荷花花期已过,荷叶却青翠依旧,一支支莲蓬硕大饱满,亭亭玉立。
曹植走过廊桥,只见仪鸾殿宫门半开半掩,东西两面临水轩窗,皆用撑杆支了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内昏暗沁凉,清晨的阳光穿过东轩窗的花棂斜射进来,照亮了漫空飞舞的浮尘。
初见月背对殿门跪在地上,在偌大的空殿内显得格外瘦小。她的身边放着一只铜水盆,两手抓着块湿布巾,正胁肩拱背,卖力地擦着地砖。
曹植心里好像打翻一锅热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离开了。
初见月干了将近两刻钟,地面还没完成四分之一。累得她站起身来,抻抻快要断成两截的腰,瞅着头顶挂满蜘蛛网的宫灯发愁。
忽听外面嘻嘻哈哈,纷乱的脚步声直奔仪鸾殿而来。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七八个伶伶俐俐的小姑娘你拥我挤跑进殿来,七嘴八舌地嚷道:“毛初见月,我们几个帮你来了。”
初见月念了声“阿弥陀佛”,拍掌笑道:“多谢王后娘娘大发慈悲,居然给我派救兵来了!”
领头姑娘笑着说:“毛初见月,你可别拜错了神仙。我们都是临淄侯府的下人,奉侯爷命令过来帮忙,凡事听你指挥。”
初见月脸上一呆,伸手拦住众人说:“那可不敢当了。烦请回去代为感谢侯爷,就说毛初见月足感八斗君盛情。
毛初见月违反宫规,心甘情愿领受王后责罚,不敢投机取巧,也不敢平白欠了侯爷人情。”
领头婢女不耐烦道:“都是做下人的,你就别给我们几个出难题了。侯爷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你问问谁敢不听?
就算你有一万个不承情的理由,也只管自己找侯爷说去!我们底下人只知道奉命行事,不问其他。”
初见月点点头说:“那好,我自己找侯爷说去。你们都呆在这里别动,谁也不准擅自把我的活儿给干了,否则别怪我不知好歹背后告黑状。
侯爷现在人在哪里?还在宫里不在?”
领头婢女说:“那谁知道?侯爷在太液池边吩咐完我们几个,转身就往园子外头走了。这好大一会儿工夫的,谁知道出宫了没有。”
初见月不和她啰嗦,撒腿就往殿外跑,一路上逢人就问看到三王子不曾。
一直追到大门口,才看到曹植骑在马上,小厮攀儿正在解拴马石上的缰绳。
初见月慌忙招手喊道:“八斗君!八斗君!”
曹植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翻身下马。
“八斗君,”
初见月跑岔了气,手按肚子“呼呼”直喘,“谢谢八斗君仗义出手,我心里特别特别感激……”
曹植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急成这样?你先喘口气,不用着急,慢慢说。”
初见月抹着汗说:“没出什么事,就是想当面谢谢八斗君,另外想请八斗君把侯府的人召回去。”
曹植诧异道:“召她们回去干什么?人多完工快,早点把仪鸾殿收拾出来不好吗?”
初见月诚恳地说:“俗话说‘人情债难还’。我这人不爱欠人情,自己能完成的事想尽量自己做。
仪鸾殿我一个人搞得定。烦劳八斗君再发句话,把打发来的人再打发回去吧?我让她们走,她们都不听。”
曹植说:“本侯没想要你领情,单纯就是担心工程量太大,你一个人做怕耽误中元节的家宴。”
“我一个人能做得完。”
初见月执拗地说:“八斗君放心好了,我保证说话算话,说到做到。
希望八斗君相信我的能力,也尊重我的决定,行不行?”
曹植妥协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坚持反倒成了强人所难。行,你就说是我说的,让她们都回府里去,马车就停在前街路口拐角那里。”
初见月朝曹植赧然一笑,期期艾艾地说:“她们要是不相信我怎么办?”
曹植轻笑一声,“她们为什么不相信你?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让八斗君派个身边的小跟班,跟我一起走一趟。”
“我现在哪有多余的身边人给你使唤?”
曹植一指小厮说:“我身边现在就攀儿一个人跟着,他还得执鞭坠镫,随我外出呢!”
“那就耽误八斗君一会会么!”
初见月磨着他说:“八斗君先进宫喝杯茶,让攀儿陪我跑一趟,行不行?”
曹植像被人拿着羽毛在心尖上轻轻搔了一下,勉强武装出一副严肃面孔说:“岂有此理!难不成倒要本侯等着攀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罢了!本侯亲自过去走一趟,把人召回去好了。”
初见月讪讪陪着笑说:“那真不好意思哈。”
“哼。”
曹植迈着四棱步,从容不迫往大门内走。初见月跟在他身后,走又走不快,低着头鞋底子量地。
曹植突然收住脚,蓦然转回身说:“毛初见月,”
“啊?”
初见月脚底没收住,一脑袋撞在曹植怀里。
曹植手上搀了一把,煞有介事埋怨道:“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你突然刹车…算了,八斗君想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啊?堂堂侯爷亲自跑腿帮你叫人,这样反倒不算欠人情了?”
“……”
初见月苦着脸说,“算!那以后我找机会把人情还上。虽说初见月用处不大,萤火之光,微乎其微。”
“我可不是贪图回报的意思,”
曹植大笑着说:“我的本意是想说,有些善意只是别人的举手之劳,你坦然接受就可以;如果别别扭扭刻意讲究,说不定适得其反,反而给别人造成不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曹宇便兴冲冲赶去承露宫,催促曹叡赶紧收拾,然后结伴前去给卞王后请安。
昭台宫庭院里静悄悄的,殿檐下的羊角灯笼还没有熄,地面早已打扫干净,并不见毛初见月的身影。
曹宇转着头东张西望,曹叡还是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闷头走路。
进到大殿一看,却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曹植已然到了,正站在坐榻旁边,陪着卞王后有说有笑。
曹宇和曹叡恭敬见了礼,例行说些套话。曹宇瞅着机会,笑着问卞王后说:“母后,今日庭院洒扫换人了?新换这个倒是勤快,一大早的就把院子打扫干净了。”
卞王后淡淡答道:“哪就换人了?月儿那丫头,野是野了点儿,却是个肯听管教的,稍稍一敲打,就能有错知改。”
曹宇讪讪地笑,正准备围绕初见月再挖点话题,就听曹叡讷讷说道:“启禀王祖母,父亲大人休沐假满,今日就要回许都,圣前听命去了。
父亲嘱咐孙儿代为面禀:今日晚些时候过来,一并等临行出发前,再来向王祖母辞别。”
卞王后叹口气说:“你阿爷到底还是不肯在家呆到中元节后再走。今年的中元家宴,又只剩满宫老的老、小的小。”
曹叡木然不应。
卞王后问他道:“这次返都,带阿母一同前去不?”
曹叡紧闭着嘴摇了摇头。
卞王后好言宽慰道:“这是你阿爷的孝心孝道。他知道你阿母在我这里最得用、最须臾离不开,所以每回都留她在宫里侍奉。
郭氏性情谨慎,有她随行服侍,王祖母也一样放心。”
曹叡漠然应道:“孙儿明白,那孙儿就回宫复命去了。”
曹宇自然也跟着辞别告退,出门就拖着曹叡往后花园方向走,嘴里央求说:“好侄儿,你陪十四叔去仪鸾殿看看。”
仪鸾殿大门半敞,殿内传出时断时续的哼歌声。
曹宇攥着曹叡的手,扒着虚掩的木门,探头探脑往殿内张望。
曹叡笔直站在门槛外,眼睛定定望着大殿里的人。
“你出现,就沉醉了时间;没有酒,我像个荒诞的可怜人,可是你,却不曾施舍二两……”
初见月脑袋上包着块头巾,脸上蒙着半截蓝花布,手上举着根绑了鸡毛掸子的竹竿子,一边哼歌,一边跳着脚够宫灯上的灰。
晨光透过窗棱照进大殿,纷纷扬扬的轻尘,打着旋儿地缓缓坠落,仿佛在为她的歌声伴舞。
“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
扫完宫灯,初见月解下鸡毛掸子扔在地上,竹竿在手里随意挽了两个棍花,继而行云流水练了一套棍法。
曹叡无法挪开眼睛,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
少年人青涩的爱恋,像一颗沉睡在土里的种子,有一天突然感知到春的召唤,猝不及防“噗”地破壁萌芽。
曹宇也看呆了,小声嘟哝说:“我第一次想把‘倜傥潇洒’四个字,用在一个女人身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