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人伊兰今天醒得比平常更早一点。
作为屋中为数不多的现代工艺制品,挂钟尽职尽责地告诉他现在是凌晨五点半。窗外的天色依旧暗沉,新生的乌云吞掉了本应铺满天幕的晨曦,白雾与黑夜的边界模糊不清,整个橡树角小镇仿佛都被锁在了白纱的棺椁中。膝盖里传来老旧伤口如针扎般的阵痛,提醒着他暴雨将至。风从窗户上未补好的破洞中钻了进来,带着泥土、苔藓与不远处**沼泽的味道,裹着伊兰的思绪回到了不知多少年前。
那时他正值壮年,住在北方那片早已被大众遗忘的“印第安保护区”中,种植与打猎填满了他们全部的日常,为数不多的娱乐是夜幕降临后一家人在领地最中心的火堆旁依偎着彼此分享当天的趣事。
直到一队神色仓惶疲惫的背包客因迷路误入了他们的领地。出于古老的待客之道,族长收留了他们,并接受了他们感激涕零下赠予的“礼物”——几捆厚实但透着陈旧阴郁气息的羊毛毯。
灾难在“善意”离去后降临了。
如诅咒印记般的红斑爬上了族长小女儿的脸颊,紧接着死亡的阴影席卷了整个领地,火堆不分昼夜地燃烧着,萨满举行了最后一次祈神仪式然后悲痛地宣告了族群的末日。伊兰的母亲哭着让他离开,说他是家族中唯一还没彻底染上诅咒的后代。可他早已感到皮肤发热,呼吸短促,胸口也在隐隐作痛。
但他还是离开了,带着家人们微弱的希望远离了故土。在第三次被不同的白人医师驱赶出医院后,他躲进了山里,靠着掏鸟蛋与山泉水苟活,只等着自己哪一天在梦中死去。
呼啸的山风彻底吹开了纸糊的窗户,带来了充满海腥味的雨点,伊兰翻身起床,重新封好了窗户。屋内的火塘中只剩下零星的火点,他用火钳拨开压在灰烬上的半截木柴,重新燃起的火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映出斑驳影子。
他想起了那位在河流边捡到他的中医——那是一个瘦削的华人,穿着旧夹克,嘴角叼着一根草茎。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的,也没人知道他来此处的目的,他像风一样飘过这片土地,又像风一样消失了。
伊兰曾以为红斑诅咒带来的疼痛是世间最难忍的折磨,直到华人医师将那碗药汤灌进了他的喉咙。汤药从喉咙一路刮下去,像有只烧热的铁勺子捅穿他的咽喉又在他胃里疯狂搅动。他吐出来,又被按着重新灌了进去,他手舞足蹈地试图向那位中医表达自己的不适但对方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时的他听不懂“浮屠”是什么,只觉得那碗药苦得像是要把那跗骨的红斑诅咒从他的灵魂里逼出来。后来伊兰活下来了,那人便走了,再也没回来。
从那天起,他就在自制的祭坛边开辟了一块干净的新区域,放上了一小份水和果子——给那位名叫“Fotuo”的陌生神明,或者只是那位医生。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叛教,但他一直这样做着,直到昨夜“Fotuo”来到了他的梦里,告诉他到回报的时候了。
伊兰清楚,自己很老了,但还没老到不能带回一个孩子的地步。
炉火突然爆响,伊兰缓缓抬起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华人医师的面孔在火光里短暂地一闪而过。他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他穿上了陈旧的兽皮大衣,把猎刀插进腰带,拎着猎枪走出小木屋,去奔赴那场命运的旧约。
橡树角小镇的警局弥漫着一股陈年烟草、汗渍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昏黄的煤油灯低垂在房间的中央,乔林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潮湿的布料贴着被砂砾划伤的肌肤。他不敢出声,蜷缩在门板后将耳朵贴了上去,听着那群穿制服的巡警在另一间亮堂的屋子里一边交换烟火一边谈论着他未来的归宿。
一个油滑谄媚的声音似乎占据了话题的中心,声音的主人正卖力地劝说着:“霍布斯警长,您瞧,这不就是个漂来的无主崽子嘛?还是个亚裔,鬼知道是哪个偷渡客的后代……在登记簿上,他合该就是个孤儿嘛!”紧接着乔林听到火机拨片滑动的声音,说话的警员讨好地为霍布斯警长点燃了雪茄,然后就是金属物件在木质桌面上轻轻磕碰的清脆声音——有着全家福的银项链被他提前藏在了鞋子中,那些贪婪的鬣狗从他身上出来唯一还算值钱的东西只有他袖口那枚精致的银质袖扣。
警员还没放弃,继续着他的游说事业:“贝克家那边……咳,贝克太太心善,家里也缺个手脚勤快的帮手,愿意接手这麻烦。他们可是出了这个数……” 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良久,霍布斯警长沙哑低沉的嗓音重新响起:“哼,贝克家就这点诚意?且不说要办的手续和要留存的档案,就凭他身上这银玩意儿的价值,我冒的风险可不是这点薪酬能打发的……”
就在这时,警局的门被猛地推开了。湿漉漉的空气灌进屋里,带着山林间清新的草木味,瞬间冲淡了室内弥漫的污浊之气。
伊兰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他无视了油滑警员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霍布斯警长的办公桌前,他用带着浓重口音且不甚流畅的英语说道:“那孩子,我带走。”他朝乔林的方向偏了下头。
警长霍布斯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那个住在沼泽边的“印第安野人”。他嗤笑一声,刚想呵斥对方的不懂规矩,却见伊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他动作缓慢但毫不迟疑地打开,露出里面几捆面额不一的钞票。那堆钞票虽然皱巴巴的,但加起来确实是有厚厚一沓,显然不是个小数目。
“这个,”伊兰将油布包丢在警长的办公桌上,又重新摆正了自己背后的猎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率,“换他。”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旁的警员都瞪大了眼睛。霍布斯警长叼着雪茄的嘴也停住了,浑浊的眼珠在伊兰带来的油布包和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银袖扣之间来回逡巡。他飞快地在脑中掂量着现成的巨款和贝克家那虚无缥缈的许诺,心中贪婪的天平迅速倾斜。
霍布斯警长肥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一把拖过油布包,手指熟练地捏了捏钞票的厚度,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大手一挥,像是摆脱了一个大麻烦。“行吧,老家伙,”他心情愉悦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贪婪的眼神,“这小黄皮猴子归你了!赶紧带走,省得在这碍眼!” 霍布斯警长甚至懒得再多看乔林一眼,注意力全在清点那沓皱巴巴的钞票上,仿佛完成了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房门被骤然拉开,乔林不得不换了一个角落继续蜷缩着,扮演着一个无辜亚裔小男孩的角色。他看着伊兰——那个沉默高大的印第安猎人——走进房间,眼神平静无波,也没有多余的言语,像拎起一件刚买的工具一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抓住他冰凉的手臂,将他从角落的阴影里拉了起来。乔林踉跄了一下,被伊兰半扶着站稳。他最后看了一眼警局里那几个还在数钱的男人,然后就主动跟随着伊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散发着贪婪恶臭的牢笼。
天空落下了几滴雨点,压在天幕上的阴云也越来越低,像一头不安分的野兽在小镇上空踱步。雾气从山林深处涌出,吞没了街道上的路灯和建筑轮廓。伊兰带着乔林走在小镇的主干道上,穿过屋门紧闭的商业街,带着水汽的寒风钻入乔林单薄的衣物的缝隙中,让还来不及品味自由的他打了个寒颤。
伊兰回头瞥他一眼,把还带着体温的兽皮大衣搭在了他的身上。乔林忍不住主动打破了他们一路而来的沉默,他抓住身上厚实的衣物,声线颤抖地问道:“为什么在警局要花那么多钱救我?明明我们从未见过。”
身侧的老猎人停下脚步,转向乔林,神情严肃。他的眼神深邃,如同一口波澜无惊的古井,里面沉淀着乔林无法完全读懂的东西。他滚动了一下喉结,似乎在努力校准一个尘封的发音,最终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语调和郑重其事的语气,一字一顿地用中文说道:“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乔林那双漆黑的眸子瞬间瞪大,里面写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错愕。一个有着浓重印第安口音的老猎人,在新大陆的土地上,对他这个华人遗孤,无比严肃地说出了这句中文谚语?伊兰是不是在拿他开涮,像以前暮影镇上那些模仿他的口音取乐的白人一样?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屈辱感爬上了乔林的脊背,他的脸颊微微发烫。
然而,当他抬起眼撞上伊兰那双沉静坦荡的眸子时,那股被冒犯的猜疑瞬间卡住了。老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戏谑或嘲弄,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乔林的心绪瞬间变得无比纠结,他觉得自己像个反应过度的傻瓜。
也许伊兰只是单纯地复述了一句他唯一记得的中文?而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猜忌,是否正是自己最痛恨的那种基于肤色和种族产生的武断偏见?他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却又觉得语言在此刻苍白无力,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垂下,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
伊兰将少年脸上瞬息万变的情绪尽收眼底,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因语言和文化鸿沟而陷入困惑和尴尬的少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药汤苦海里挣扎时徒劳比划着感觉被“戏弄”了的自己。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沼泽深处偶然翻腾出的一颗气泡,悄然浮现在伊兰古井无波的心底,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那历经风霜刻下的纹路,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随即,伊兰迅速转过身,大步走进了前方更浓的雾气里。他高大的背影依旧沉默如山,仿佛刚才那场由一句古老东方谚语引发的跨越时空的微妙共振从未发生。只有一句从雾气中飘来的低沉简短的催促,带着一丝属于回忆的涟漪:“快跟上。”
乔林怔怔地望着那个迅速被灰白色雾气吞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衣。他甩甩头,压下心中翻腾的怪异感,迈开步子,快步追了上去,踏入了橡树角沼泽深处的未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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