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中尚保留着伊兰离开前的余温,他重新加入了几块干燥的木柴,升腾的火焰驱散了晨雾带来的湿寒。乔林依然裹着兽皮大衣,小心翼翼地坐在火塘边沿,看着伊兰熟练地架起炉子放上盛满清水的水壶。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水壶在炉子上低沉的嗡鸣。
待蒸汽顶开了壶盖,伊兰拿起一个装着不知名草药的陶杯,加入刚沸腾的热水后递给了乔林。乔林双手接过杯子,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小口啜饮着有些烫嘴的药茶。伊兰也未多说什么,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转身去角落拿起磨得锋利的骨刀开始了削制箭杆的工作。骨刀每划过木料一次,都会发出一种粗粝刺耳的声响,一下一下,刮擦着乔林不安的神经。
乔林放下粗陶杯,抬起眼望向对面专心工作的伊兰,漆黑的眸子里充满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审慎的平静,声音清晰而语义直接:“你需要我做什么?”
伊兰削箭的动作顿住了。这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老猎人,大半生都在与野兽、与植物、与山林、与沼泽打交道,似乎从未考虑过“带回一个孩子后该怎么办”这类过于“社会化”的问题。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制作了一半的箭杆,目光扫过门外那片在晨雾中的林地。一个念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冒了出来——这孩子是华人,那个救了他的中医也是华人……他们应该懂这些吧?
“去采点东西回来吧,”伊兰随意指了指门外那片逐渐从迷雾中显露出来的绿色山林,“背篓在门后。”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仓促。
乔林没有多问一个字,默默放下陶杯,起身拿起门后那个用坚韧藤条编织的背篓,步入了那片被晨露浸润的林地。
初生的阳光最终驱散了天幕中原本堆积着的阴云,柔和的光线透过高耸树冠的缝隙,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乔林穿梭在林间,形态各色的植物在他眼前一一出现:锯齿状的阔叶、毛茸茸的茎秆、攀附在朽木上的艳丽菌类、匍匐在地的藤蔓……它们在他眼中,构成了一片难以解读的绿色密码。他对植物的认知,仅限于福格勒温室里那些被玻璃罩子精心隔离还贴着拉丁文标签的标本,和母亲实验室里那些标注着他看不懂的文字的切片。
也许自己应该采一些实用的草药?乔林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着离开前看到的伊兰木屋旁晒着的那些植物的样子,凭借模糊的印象,他将形似的植物尽可能完整地用背篓中的小石刀割下。很快,背篓就被各种植物塞得满满当当:肥厚的蕨类叶子、带着倒刺的不知名藤蔓、一大把开着小花的杂草、几朵伞盖肥厚的蘑菇,甚至还有几根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粗壮树根。
就在他准备前往一片更深入的灌木丛时,一阵带着恶意哄笑的声音从林间另一侧隐约传来。乔林立刻停下动作,屏息凝神地矮身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橡树后。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个小水塘旁。几个穿着半旧工装、年纪与罗南相仿的橡树角镇少年,正围在水塘边哄笑着。而水塘中央,一个瘦弱苍白的男孩正在浑浊的水里拼命挣扎。他显然不谙水性,每一次尽力浮起后又迅速落入水下。为了抓取一口稀薄的空气,他被迫吞下深绿的脏水。看着男孩发出绝望的呜咽,岸上的少年们非但不救,反而发出更大的哄笑。
“哈哈!看我们的小艺术家变成落汤鸡了!”一个脸上长着雀斑、领头人模样的少年叉着腰怪笑着说道,“洗干净,好跟你妈一样去床上伺候男人吧!”
“听说霍布斯警长是你爹?”另一个瘦猴儿样的男孩对着水里挣扎的亨利喊,“可惜啊,警长大人只认他城里的体面老婆和漂亮女儿埃莉诺!你就是条见不得光的野狗!你妈是警长家养的看门狗,你就是她下的崽子!在水里好好清醒清醒吧,野狗!”他夸张地模仿着狗叫,引来同伴更放肆的嘲笑。
岸上的少年们纷纷捡起石头砸向男孩附近的水面,溅起的水花再次呛得他剧烈咳嗽。被打断踩水节奏的他像一只落水的雏鸟,徒劳地拍打着水面,眼神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过了一会儿,少年们就对这无聊的“游戏”厌倦了。领头的雀斑脸少年朝着水塘里渐渐无力的男孩又啐了一口:“杂种就该待在臭水沟里!好好洗洗你身上的病菌吧!”说完,他就带着其他人嘻嘻哈哈地朝着镇子的方向扬长而去。
水塘边瞬间只剩下男孩绝望的扑水声和咳嗽声。他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身体开始下沉,浑浊的水面上只冒出一串串无助的气泡。乔林看着那群人消失在树林里,又看向水塘中央那个即将被吞噬的身影,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离开这里!”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不要惹麻烦!你现在自身都难保!”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男孩又一次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那双被水和恐惧浸透的眼睛,充满了对生的极度渴望和濒死的绝望。那眼神激活了乔林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海难中冰冷刺骨的海水灌入口鼻,挣扎着浮出海面的眼神……
“该死!”乔林低咒一声。他甩下背篓,几步冲到水塘边,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跃入那浑浊冰冷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但此时乔林管不了那么多,他奋力地朝着男孩下沉的位置游去,潜入水下摸索着抓住了男孩胡乱挥舞的手臂。溺水的男孩那原本瘦得硌人的手臂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缠住了乔林的脖子,差点把他也拖入水底。
“松开!”乔林在水中低吼,用力掰开男孩的手臂,转而从背后箍住他的胸口,拖着这个沉重的负担艰难地向岸边游去。乔林的每一次划水都异常艰难,男孩条件反射的挣扎和冰冷的池水消耗着他的力气。终于,他的脚尖接触到了水塘边缘滑腻的淤泥。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几乎失去意识的男孩拖上了岸。
两个人都瘫倒在湿冷的草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的池水顺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往下淌。乔林撑着胳膊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和泥浆,看向旁边蜷缩成一团的男孩。男孩的身体因为呛水和寒冷而剧烈地抽搐着,他吐出几口浑浊的泥水,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咳嗽,艰难地翻过身仰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双目无神地望着被树枝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死寂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蔓延在林间。
良久,男孩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聚焦在乔林脸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还有一丝戒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沾满泥污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吐出一个极其沙哑的词组:“亨……利。”
乔林看着那双麻木的眼睛和沾染着脏污的苍白脸庞,点了点头,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撑着膝盖站起,重新拿起自己的背篓转身继续着他的采集任务。身后那个名叫亨利的少年依旧躺在冰冷的泥泞里麻木地望着天空,像一具被世界抛弃的残骸。
当乔林背着满满一篓“成果”回到木屋时,伊兰刚处理完一张新剥的鹿皮。他抬头看到乔林湿漉漉的衣物时,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晨露太重了,”乔林对水塘边那个男孩亨利的事闭口不谈,放下背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任务后的骄傲看向伊兰。
伊兰放下手中的刮刀,走到背篓前蹲下。他粗糙黝黑的手指拨开篓口堆积如山的“收获”:拿起一片边缘带着锯齿的阔叶,看了看后就放下了;又捻起一根毛茸茸的茎秆,眉头微蹙;指尖迅速将那几朵鲜艳蘑菇拨到一边,动作带着后怕的凌厉;用指甲刮开那些粗壮的树根一点表皮,闻了闻。
沉默在木屋里弥漫,伊兰的手指停顿在那堆大多无用的植物上,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乔林脸上。少年眼中那点微弱的期待之光,在伊兰沉默的审视下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困惑、不安和一丝被审视的窘迫,他下意识地绞紧了沾满草汁和泥土的手指。
看着这张写满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的年轻脸庞,伊兰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他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站起身走到乔林面前,然后他屈膝蹲了下来,高大的身影瞬间矮了一截,视线与乔林齐平。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探入那堆“成果”中,小心地翻拣着,动作缓慢而耐心,又招呼乔林靠近:“过来,看。”
乔林怔怔地看着伊兰,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老猎人蹲在地上,耐心地从一堆无用的杂草里翻找出有用的植物,并一一告诉他它们的名字和用途——哪些草能止血,哪些叶能驱虫,哪些根茎在饥饿时可以果腹,哪些鲜艳的果实和蘑菇是致命的陷阱。
一股陌生的暖流,混杂着被否定的失落和一种奇异的被接纳感,涌上了乔林的心头。他慢慢蹲下身,靠近伊兰,认真地看向背篓里那些他亲手采集的植物,将伊兰的教导牢牢记在心中。沼泽的风吹过木屋,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气息,在这一堆被重新定义的“杂草”前,乔林似乎重新寻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暮影镇难得放了晴,罗南拄着锄头,汗水沿着他晒红的脖颈滑入粗布工装。田垄边,两只毛茸茸的黑色幼犬正翻滚嬉戏,互相啃咬着对方的耳朵。这欢乐的场景让他想起了乔林,那个来自东方的漂亮少年曾蹲在这里,用小心翼翼的手指掰碎黑面包喂它们。
就在这时,一阵与田野格格不入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农场的宁静。原本陷入甜美回忆的罗南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一辆漆黑锃亮的豪华轿车稳稳停在了泥泞的田埂边缘。车门打开,乌木手杖的尖端先一步点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坑。紧接着,福格勒教授的身影探了出来。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铂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精准地锁定田埂上的红发少年,一向洁癖的他无视了靴尖沾染的泥渍,拄着手杖,一步步踏过泥泞的田地,径直向罗南走来。
空气瞬间凝滞,罗南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柄,像一头察觉到领地入侵的年轻公牛,警惕地瞪着来者。
福格勒在几步外停下,冰冷的视线扫过罗南汗湿的额头,沾满泥点的臂膀,最终落在他紧握农具的手上。他薄唇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原刮来的寒风。
“午安,罗南·索恩先生。”他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克制的笑容,但灰蓝眼眸深处翻涌着阴鸷的暗流,“看来我们的小朱丽叶走得太过匆忙,把他的罗密欧落在舞台上了。”
“不,教授,您搞错了!”罗南的蓝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毫不退缩地迎上福格勒冰锥般的目光,“我只是做了一件早该有人做的事——把一只被关在镀金笼子里的鸟儿放回天空!他需要的是自由飞翔的天空,而不是在您的无菌室里当一件等着被‘完美’展示的标本!”
福格勒周身的气压低得令人窒息,握着乌木手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语调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剧毒的冰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自由?多么天真又危险的词汇,年轻人。”他微微倾身,无形的压力如巨石般压向罗南,“外面的世界可不是童话里的森林。罗南,你那过剩的‘好心’,很可能已经把你放飞的这只脆弱小鸟直接推到了捕食者的利爪之下。”
“脆弱?”罗南嗤笑出声,“在您那金丝笼子里待着,他才会越来越脆弱!乔林是人!活生生的人!他有血有肉,有脑子有感情!他不是您实验室里等着被切片观察的标本!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哪怕那生活里有再多坎坷,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一味地在原地等待着执行被您规划好的‘完美’未来!”
浓烈的火药味弥漫在两人之间,在暮影镇黏腻的阳光下,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远处牛棚传来的几声不安的哞叫。
最终,福格勒先动了。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近乎怜悯的鄙夷,掸了掸西装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埃,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缓缓直起身,没有再看罗南一眼。在福格勒眼中,罗南连同这片泥泞的土地如今都已不值得他浪费一丝目光。他只是转过身,用同样沉稳而压迫的步伐,向自己那辆漆黑的轿车走去。
就在福格勒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抛向身后僵立的红发少年。“不必担心,罗南先生。”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等乔林18岁时,我一定会给你寄一张我与乔林的婚礼请柬。毕竟,我得好好感谢你这段时间对他的帮助。”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福格勒那张冰冷完美的侧脸。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黑色轿车迅速驶离了这片充满乡土气息的田野,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罗南站在原地,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福格勒最后那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两只小黑狗怯怯地凑过来,蹭着他沾满泥巴的裤腿发出不安的呜咽。
爆字数了……我果然还是喜欢修罗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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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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