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飞机广播声响起，季芜摘开眼罩缓缓睁开眼，完全适应光线时往外面看去，此刻天色微明，空气中覆上一层灰色的雾，看也看不太清。
十月份的洛城天气算不上好，以往这时候窗户玻璃上大概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了。
十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除了中途被旁边的言曲叫醒吃了点东西外，其余时间她都戴着眼罩在睡觉，不知怎么，倒比在床上还睡得安稳。
公司动作很快。
除了把季芜和言曲在纽约的租房后续问题解决好，也把国内的房子给他们找好了，同一个小区不同栋楼，就是离公司有段距离。
其实这主要是因为Venturo在洛城的分部正好位于一个金融圈里，那周围全是各式各样的公司，没什么可住人的。
大部分东西都被季芜直接空运回去了，包括之前买的一辆代步车，回国时她只提着个行李箱。
恍惚之间，好像中间没过那么多年，她只是去国外住了短暂的几天而已。
和言曲一道拿了行李箱走出机场时，迎面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来，让她扯紧了外套。
言曲正伸手拦了辆不远处驶来的出租车，眼睛一瞥看见季芜的动作，笑着说:“在纽约待了那么多年怎么还这么怕冷？”
“……”季芜其实不太想搭理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很怕冷，只是不想感冒，感冒了容易耽误事情。但过了几秒，她还是嘴唇动了动，回道:“待几年都习惯不了。”
“也是。”出租车停在了面前，言曲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我就没待过那么难熬的冬天，爱降温不爱降雪，风能把我的脸吹裂——每年过了一二月份，我就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季芜默默给他竖了个拇指，表示赞同，然后就钻进了出租车后座。
车里味道不太好闻，她打开车窗，不经意往后一瞥，忽然在机场接人等待区的玻璃内看见一抹清俊挺拔的黑色背影。
还没来得及细看，言曲就已经坐了进来，司机缓缓启动车子，季芜只隐约看到那个黑影朝着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走了过去，然后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箱。
大概是刚刚的话题打开了话头，言曲忽然问:“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国？”
季芜收回目光，反问道:“你呢？怎么来国外工作了？”
“研究生国外读的，顺便就留下来了。”言曲略微停顿了一下，又严谨地补充道:“当然，工资也不错。”
“确实。”季芜点了点头。
言曲高高挑起眉毛看向她:“？”
还没回答呢？
季芜笑了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没有非要回国的理由。”
言曲不赞同地道:“外面的东西那么难吃，我做梦都想吃一顿好吃的中餐。”
“……”季芜默然片刻，道:“我厨艺还行。”
言曲反应很大地喊了句:“早知道我就去你那儿蹭餐了！我之前每次想吃顿好的，都得特地开车过去唐人街，还要给小费！”
季芜张了张口，最终说:“需要给我的小费或许更贵。”
言曲笑了起来:“行吧，给你总比给别人好。”
季芜弯了弯唇，视线重新落到窗外，沿途的树上叶子已悄悄染上黄色，卷着风执着留下或悠然落地。
或许是言曲的错觉，他总觉得季芜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一些什么事情，又像是在放空。随后他想起之前听Twyla提过一嘴的事情，便问道:“听说洛城是你的家乡，那你对这里很熟悉吧？”
季芜:“挺熟悉的。”
“我家不在这儿，往北一点。”言曲自顾自地说了句后，又道:“——那改天就得靠你带我好好逛逛了。”
季芜瞥他一眼:“有时间逛？”
言曲一呆:“……等有空的时候！”
季芜很浅地勾了下唇角:“好的。”
……
到小区和言曲分开后，季芜特意路过车库看见车已经好好地停在了车位里，再上了电梯，打开门，车钥匙显眼地放在玄关处，提前寄过来的包裹在客厅里完整待着。
这个房子是两居室，购置都是完整的，似乎是提前叫人来打扫过了一遍，十分干净。
虽然季芜还是再清理了一遍，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全部收拾好后，她想了想，下楼去了附近的超市。
走进去时，一幕幕映入眼帘。紧密排列的各色货架上贴着不少标签，上面用加粗的黑色笔写着“惊爆价”，旁边售货员热情地给顾客介绍着，购物车往来穿梭划过地面，促销的广播声里偶尔还含着家长呵斥小孩别乱动东西的声音……
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她到这时，才有一种真正回来了的感觉。
虽然之前每年都有回来一趟，但她几乎是看完季卿成后又脚不停歇地坐上出国的飞机，连在某一家店里坐下来吃个饭的时间也没给自己留下。
现在想来，其实也没必要那样。毕竟清远不是洛城，不至于会碰见以前的人。
季芜很快走近日用品区域，拿了一些洗发水、沐浴露、牙刷毛巾……等等，结账的时候她顿了下，才缓慢地点开手机的二维码递过去。
买了东西回去后季芜很快洗了个澡，然后往床上一躺，本来想一觉睡到第二天，但可能是飞机上睡得多了，她怎么也没睡着，倒是脑子里一直在回想早上在机场看到的那个身影。
于是就更睡不着了。
季芜只好起来走到客厅，打开电脑，开始浏览Venturo洛城分部里的人员资料。
事实证明，这东西果然催眠，季芜起先不太专心，后来看进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头一歪，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一睁眼就到了第二天清晨。
季芜揉着脖子起来洗漱完，套了件白色衬衫和牛仔裤，然后拿过旁边的驼色风衣和包就出门了。
时间正好和早高峰错开，她开车赶往公司的路上并不算堵，提前到了公司却因为在停车场找车位找了很久，不过最终好歹是准时赶到了。
上级领导是个看着和Clara一样的女强人，华人，名字叫陆夏，但大家一般叫她的英文名Lillian。
Lillian和另外几个同事带着季芜和言曲参观了整一圈公司，包括给他们的新办公室，最后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公司现在的业务情况和他们的工作任务，流程就算基本结束了。
晚上Lillian组织了部门聚餐，为的就是欢迎季芜和言曲加入。
酒店包厢里的吊灯明晃晃地落下，在酒杯上折射出一道道灯光，部门里的人看着都很好相处。在她又喝下一杯白酒时，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孩，似乎是叫林念安的，忽然凑过来小声问她:“姐，我们这工作是不是都需要很会喝酒啊？”
季芜看向她:“刚毕业？”
“嗯。”林念安又问:“所以在这工作久了都能向您这样面不改色喝下这么多杯白酒吗？”
“不是。”季芜笑了笑:“会不会不重要，我们只是恰好会。”
林念安“哦”了一声，有些呆:“那跟我是不是刚毕业有什么关系吗？”
言曲听见了头一偏，歪着嘴角笑着说:“小妹妹，她意思是说我们没什么应酬，你工作久了就知道是我们纯属爱喝。”
林念安:“……”
席间玻璃杯不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季芜点到即止停了下来，借口去卫生间出了门，到走廊尽头的露台上吹风。
这里摆着几张崭新的铁艺桌椅，上面摆着的烟灰缸尚未被清理，此刻空无一人，除了头顶摇坠的白色灯光，就只有一侧的自动售货机在发着亮了。
季芜走过去扫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后仰头喝了一口捏在手里，懒懒地倚在一边门框上，在飘进来的风里抬眼看着远处高楼里的灯火。
过了一会，身后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远远的，算不上清晰。
她回过头，看见昨天在机场瞥到的那个黑色身影自拐角而过，身前似乎仍旧是昨天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
虽然今天也没比昨天多看到几秒，但季芜已经确认了对方是谁。
视线在已经消失的拐角处停留了几秒后，她仰起头喝完最后一点水，将水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抬脚离开了这里。
……
后来聚餐并未再持续多久就结束了。
季芜很快就进入了这里工作的节奏，转眼过了半个月。下午的时间，季芜看向窗外，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
言曲随即打开门走了进来。
来到办公桌前，他一只手撑着桌面，没个正形地对季芜说:“刚刚去Lillian办公室问个事情，她突然给了我们一个博物馆转型web3的项目。”
季芜:“？”
言曲笑了下，接着说:“本来是给其他人，结果他们最近来了另一个金融项目，就不愿意再同时接这个……所以现在这项目就落我们头上了，你的组跟我的组一起。”
顿了顿，他又道:“听说还委托了另一家实验室，擅长搞这个技术的，我们合作。”
季芜点点头:“不过怎么还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
一般这种项目里，博物馆还委托了实验室的技术人员的话，其实他们这里只需要一个就好了。
“大概是我们手里刚分了项目，怕我们有意见，所以两个人分担轻松点吧。”言曲说:“也可能是这博物馆想深度转型，周期长，两个一起搭配，干活不累嘛。”
季芜又点了下头，这次还没开口，就听言曲说:“Lillian说等会和那实验室的人见面对接，让我们尽快准备一下，等会跟她一起坐车去。”
季芜沉默两秒:“好的。”
反正只是彼此见个面，说一下以后合作的基本事项，案例情况等会在路上看就好了。于是季芜站起来，拿起旁边的黑色风衣和桌子上的手机，向言曲轻轻扬了扬下巴:“走么？”
“走。”言曲笑，和季芜一道走出去时，反手关上了门。
路上Lillian在车上跟他们先简要说了下项目的基本情况，其实博物馆表达的主要内容就是希望将文物IP转化为数字资产，通过NFT销售获得收入。
季芜之前在国外接过个类似的，所以还算了解。
多余的话来不及说，快到时Lillian匆匆介绍了一下合作实验室主要负责人员:“总负责人何映涛，工程师谢达晟、陈声、吴凡……照片发给你们了，认一下……”
季芜有些愣住，她大概能确定自己耳朵没出问题，这的确是陈声的名字。
除非同名同姓，还同在实验室。
还没点开照片确认，一旁的言曲就已经把手机递了过来:“有个帅哥，看着很年轻啊，已经是中级工程师了……”
季芜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眼照片，陈声的脸赫然进入视野中。
这似乎是一张证件照，却又没那么正式。他穿着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眉眼清俊，看向镜头时却含了一丝不太明显的冷淡。
虽然某一天或许会不可避免地碰见陈声，但她其实还是不太愿意在工作上碰见，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们两个人必须得交流，无论多么无法心平气和。
但也没办法拒绝。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有些奇怪瞥了言曲一眼:“你怎么还关注这个？”
言曲一顿:“我是给你看的好不好？！！”
季芜笑了下:“工作上我对人的长相没那么感兴趣。”
言曲把手机默默收了回来，又问:“那私下感兴趣吗？”
季芜:“一般。”
Lillian女士听到这段对话，忍不住插了句嘴:“我说两位，我让你们认人怎么还讨论起长相来了？”
“随便聊聊。”言曲笑:“不过，临时换人他们那边不会有意见吧？”
Lillian:“不会，之前双方也不算正式对接，我已经提前和他们说了——况且，我相信你们的能力，尽管刚知道这个项目待会也能沟通良好的。”
言曲:“领导您这话就跟我刚坐上火箭，您就拍了拍我的肩说相信我能一飞冲天一样，吓人。”
Lillian:“……”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到了。
季芜刚刚随便翻了下其他人的照片，最后目光落在陈声脸上，连他们的玩笑话都没心思应和，下了车，和他们一道走进咖啡馆里的一个包间，对方人还没到，说是路上堵车了。
她竟然莫名松了半口气。
头一次为某件必须要到来的事因为某种原因耽搁了一点时间而感到庆幸。
起码她能有更多时间来给自己的心理做个准备。
为了不想以前那些事情，她拿出电脑打开，开始浏览这个博物馆的基本情况，言曲瞥到一眼，随即十分夸张地说:“不是吧？你真要一飞冲天？”
“……”
季芜本来想回他一句什么，但下一秒门外就有脚步声响起，她一顿，跟随着Lillian、言曲站起身，视线落在了自拐角处而来的几个人。
头几个人便是Lillian提到的，她垂在一侧的手指不太明显地弯曲了下，面色如常地看向最后走进来的一个人。
一袭黑色风衣，乌黑的头发落下来衬着漆黑的眉眼，以往总是清亮的眼神在此刻已经浸着刻骨的冷淡，比照片里更加明显的变化，锋利的感觉顺着眉眼丝丝镌刻，好像要把这几年的岁月痕迹全都装入里面。
从前或许他也有些不自知的冷淡，但那还带着少年意气，而此刻，好像是给他这个人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膜，没人看得清。
半个月前机场和酒店里的那两瞥，在此刻终于清晰了。
季芜的心难以抑制地抽痛了一下，好像她就是这场变化的罪魁祸首。
她垂下眼，唇角扬起合适的笑容，听Lillian和对方握手寒暄的同时，也和前几位握了手，陈声落在后头，似乎没有想再往前跟她握手的意思。
季芜收回了手，正要坐下，陈声却忽然往前走了两步，隔着一点适当的距离，朝她伸出了手，声音是头一次见面里恰到好处的客气与疏离——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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