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芜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觉得连上面的纹路都如此熟悉又陌生。
她发觉自己唇角的笑意逐渐变得僵硬时，又用力往上扯了下，缓缓伸出手跟他相握。
“你好。”
季芜收回手时，终于再次抬眼看了下陈声，发觉他此刻垂着眼，似乎因为这不得不跟她握手的“礼仪”十分不快，手也收进了口袋里，恨不得再也别看见。
她愣了下，掩下心中情绪坐了下来。
众人很快谈起了项目相关，季芜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听着，偶尔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建议，陈声的话就更少了，只有提到一些极其专业问题时他才会略感兴趣似的蹦出来几句话。
经过了三个小时，谈话非常顺利地结束，Lillian询问晚上是否有空一起吃个饭时，何映涛点了点头后看向另外几个人，陈声先开口道:“抱歉，Lillian总，我晚上还有个项目需要回去赶，失陪了。”
最终就是他们六个人去吃了顿晚饭。
言曲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后来干脆开起玩笑:“刚刚你们进来的时候，脸一个比一个严肃，尤其最后那个帅哥……我差点以为来的是什么执行任务的特工阶级，都想冲你们敬个礼了。”
Lillian忍不住小声问季芜:“……他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比喻！你们在纽约都这样讲话的吗？”
“……”季芜也放低了声音回她:“他大概是太久没讲这么多中文了，很想用这种方式说个够。”
Lillian对此，只能默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其他人听见这话大笑，吴凡笑着回道:“可能是敲代码敲得脸僵了，下次得用力给自己打个巴掌回血，不然下次真有人冲我们敬礼了。”
季芜余光看见Lillian在桌子底下忍不住悄悄给这人也比了个大拇指，似乎对他能接住言曲的话也感到非常惊讶。
吴凡接着说:“不过陈声就这样，脸非常冷，手速非常快，人非常受欢迎……就我们那栋楼，女生都没多少个，全上去要过他微信。”
季芜眸光微微一闪。
言曲乐了:“是么，那我们这也有个跟他差不多的人，人很冷淡，工作能力很强，在国外走段一百米的路都有好几个来问联系方式的……”
季芜一顿，脑子里顺着这段话回想了一下当时在国外的同事，有点对不上号。
然后下一秒就见言曲指着她说:“诶，这人就坐我旁边呢！”
季芜:“……”
受不了了。
以前没跟言曲合作过什么项目，不知道他嘴能这么碎。还有一百米是什么？？她怎么没一点印象？？？
吴凡和谢达晟瞬间笑了起来:“看得出来——但要说冷淡，跟陈声比起来，还好吧。”
言曲:“你们是没跟她相处久！”
季芜:“……”
对面的何映涛突然看向她。
对方人已经步入中年，戴着个眼镜，看过来时没有长辈的那种威压，而是一种温和的和蔼。他点了点头道:“季顾问确实，长得非常漂亮。”
季芜有句干巴巴的“谢谢”刚要出口，就听见何映涛又问:“谈恋爱了吗？”
季芜愣了下:“没有。”
何映涛:“那季顾问对以后的配偶有什么要求吗？需要对方长得好看？”
言曲哈哈一笑:“她刚说对外貌不太看重。”
何映涛:“那可惜了。”
季芜:“？”
不过间隔两秒，何映涛似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季顾问，你觉得陈声这人怎么样？虽然他长得是比较招蜂引蝶，但他本人人品是很好的，私生活非常干净，我可以向你保证。”
季芜:“……”
Lillian愣了下，显然没想到话题往这个方向拐了，她看向季芜，意外地发现对方脸上有了明显的波动，说不清具体什么情绪，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吧。
吴凡在旁边差点笑倒:“老何，你怎么逢人就想给你那宝贝徒弟介绍，等会把人吓跑了——季顾问，你别在意，老何就这样，恨不得陈声早点成家。”
季芜一顿:“为什么？”
吴凡:“嗯？”
季芜笑笑:“为什么希望他早点成家？一般不都是希望他先服务于实验室事业吗？”
她问得自然，众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吴凡嘻嘻哈哈地开口回道:“也没什么，就是操心嘛，所以看到个优秀的适龄女性就想给他身边凑。”
“不过老何，你真有点太操心了，我看陈声和我们小师妹相处得就很好啊，说不定他俩互相有意思，被您这么一搅和，就凉了……”
季芜垂下眼，听见言曲开口问道:“那你们小师妹参加这个项目不？”
谢达晟:“她才刚来实习几个月，学校里的事情还有得忙呢。”
……
后来也没怎么参与聊天，季芜回去后睡了一觉，虽然失眠，但还好。
隔天她就开始研究这个项目了，从关于数字藏品的市场需求、隐含的政策风险，以及借鉴现有案例可以从哪些方面获取收入来源等等进行分析。
忙起来的时候就没空想私事，她满脑子都被工作占据，平常在公司不是和言曲他们组交流谈论，就是在自己办公室对着电脑埋头苦干……
一个半月后，洛城终于下了第一场雪时，他们基本选定NFT合作平台，确定了进行数字化的首批数件藏品，然后告知了何映涛他们。
季芜终于提早下班回了家，经过一个晚上，早上起来她看见外面的积雪更加厚实了，今年第一场雪下得连绵不绝，久久不散。
她今天没开车，而是坐了地铁，到公司时，她像往常一样拿着杯子去盛咖啡，却在玻璃门外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人影。
正好林念安走了进来，她现在在季芜的组里，朝季芜打了个招呼:“姐，你看什么呢？”
季芜借着旁边仿真树叶的遮挡，视线落在外面前台旁的待客区里，似乎是随口问:“那沙发上坐的，你认识吗？”
林念安转头看了眼:“认识。她是个记者，叫什么……陈巧祯，对，一直想找Lillian姐专访，但Lillian姐好像不太愿意，不过陈记者好像也不想放弃，近期来了好多次……我都把她记住了。”
“这会估计又被拒绝了。”
季芜:“Lillian为什么不愿意？”
林念安:“不清楚哎，但我猜是她觉得采访没什么意义。”
季芜点点头，走回桌面旁接了杯咖啡。
林念安走过来:“姐，你问这个干嘛？”
季芜弯了下唇:“关心一下领导。”
林念安:“？”
没等她发出疑问，季芜已经端着杯子走出去，不过去的方向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办公室，而是Lillian的办公室。
……真去关心了？
……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
陈巧祯从沙发上起身，想过几天再来。
其实也不是她想执着惹人烦，主要是一方面主编强烈要求要求她近期必须拿下一个高质量的人物采访，另一方面是她就看中了Lillian这个人。
据她所知，这位女士从小一路拿奖学金，后来进入Venturo公司后又以非人的速度晋升，35岁就进入了高级管理层，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接受过采访！
所以烦人就烦人一点吧。
或许这种牛逼人物就会被她这种锲而不舍的真诚感动呢！
陈巧祯半只脚已经踏出公司大门了，身后忽然有人小跑着喊住她:“陈记者！”
她回过头，看见了Lillian的助理。
助理在她面前停下，微笑着说:“陈记者，Lillian总愿意接受您的采访，烦请您再稍等一会。”
陈巧祯面色一喜，立刻点头:“没问题！”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了句:“请问Lillian总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刚刚早上态度还很强硬，总不能真是被她感动了？
助理回想起刚刚她突然被Lillian叫进办公室，沙发对面还坐着从国外刚调回来不久的新经理。
季芜握着茶杯，侧脸在光影里显得不甚清晰，这会似乎是接着前面未说完的话，笑着道:“接受一次采访说不准是惊喜，不是吗？”
Lillian笑:“如果是惊吓呢？”
季芜:“那我就只好鞠躬尽瘁，多用几个漂亮的项目来弥补了。”
下一秒她看见Lillian愉悦地笑了起来，然后就接到了把陈记者叫回来的通知。
她回过神，应道:“大概是看了您的采访提纲决定的吧。”
……
一天结束，季芜眯着眼睛看向窗外，雪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纷纷扬扬挂在枝头，树枝经常支撑不住落雪又砸下来落到过路人头上，漾起一阵冰凉。
季芜下楼出了电梯，刚过闸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隔着几年未见的陌生和久别重逢里复杂的喜悦——
“阿芜！”
季芜顿了下，回过头，陈巧祯似乎特意在等她，见到她时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转眼就来到了眼前。
这些年她似乎也变化不少，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稳了起来。
当时季芜出国，把一切在国内的人都单方面切断了联系，狠心得不给任何人留下余地，她虽然不至于后悔，但仍旧觉得万分歉疚，摊上她这样的朋友也算是倒大霉了。
她垂下眼，道:“对不起。”
陈巧祯:“我不想听这个。”
季芜一愣:“那……”
陈巧祯:“回来为什么不联系我？”
季芜默然片刻:“没想过会回来。”
所以当初觉得不必说，现在更是无法说。
陈巧祯没说话。
不过沉默没蔓延多久，季芜就再次开口:“你吃饭了吗？我……”
这下话还没问完，陈巧祯就好似有些委屈地接过了话头:“没吃，一直在等你，你请我吃。”
两人来到了一家火锅店。
从前她们冬天相约时最爱来这里，这么多年了装潢也没怎么变，甚至连味道也是一如既往的浓郁。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时，季芜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认真点再说一次:“小祯，我当时没有好好跟你们告别，是我不对，下次……”
陈巧祯抬眼:“你还想有下次？”
季芜一顿，还是诚实道:“不一定会不会再出国。”
陈巧祯皱起眉:“你就这么不想留在这儿吗？当初听柳姨说什么在国外找了个好工作，不回来了，现在调回来了不都是一样的工作吗，怎么就老想出去？”
季芜垂下眼:“那你一定也听说了我很久之前就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吧？”
陈巧祯:“这话骗骗你自己得了，你觉得我会信吗？”
季芜不说话了，拿起旁边的水壶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温水。
陈巧祯突然有些气:“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啊？现在比以前还固执了……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所以有事跟我一起说出来不好吗？”
“说出来能怎么样呢。”季芜语气轻飘飘，顺着锅里飘荡出来的热气好似转瞬而逝，下一秒她弯着一道很浅的笑，说:“我们不提这个了，好不好？”
“……行，那我们就说，”陈巧祯没打算放过她:“你跟陈声怎么回事？你当时出国后我从来没见过他……”
那样失魂落魄。
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为失魂落魄了。好像是生生被人剜掉了心肝血肉，只剩下一副勉强的躯壳了。
她当时好几天没联系上季芜，后来再拨打电话时成了空号，于是就着急忙慌去找了陈声，没想到打开门面对面时会看到陈声的这副样子。
她瞬间哑然，不敢多问他一句话，生怕他就这样轻飘飘倒下去。
后来的事还是柳音告诉她的。
过了这么多年，季芜杳无音信，她也眼见着陈声褪去了许多色彩，连曾经偶尔会在季芜面前出现的孩子气也随着这个人消失了，整个人除了凛冽也只剩凛冽。
季芜握着手中的水杯，眼神虚虚地落在空中某一点:“也没什么。”
陈巧祯试探问道:“是你妈那边……”
“不是。”季芜说:“别猜了，什么原因也没有。”
陈巧祯反正是撬不出她的嘴，她无奈叹口气，只是脑子里不住回想起陈声那副样子，还有从前他们明明很好的感情，忍不住又说:“你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我说实话……陈声他……”
季芜轻轻打断了她的话，似乎还带了点笑意，不过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惨淡:“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人会一直停留在过去，那太幼稚了。”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轻笑，不算愉快，而是带着透彻的冷意，不算陌生，足够让她在这温暖的店里出一身冷汗。
比季芜僵硬的脖子转得更快的是陈巧祯惊疑不定在他们两人直接来回扫动的眼神。
陈巧祯忍不住小声惊呼:“陈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季芜这会算是转都不敢转了。
“来吃饭。”陈声垂眸看着季芜此刻紧抿的唇角，就想到刚刚听见的那句话，如同那天在机场一般，冷淡得完全不近人情。
季芜挣扎了一会，而后大概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工作在身，旁边站着的是合作对象，不管怎么样她也不能这样。
思及此，她偏过头，抬眼看向陈声，扬起一个或许比鬼还难看的笑，正要开口，身后有个人忽然走过来搭上了陈声的肩:“诶，不是找位置么？一回头人不见……”
来人在看到季芜时说话停顿了下来，哟了一声，稀奇道:“季顾问，太巧了吧，你也和你朋友在这吃饭？”
季芜的眼神缓缓落到了旁边的吴凡身上，心道她也不想这么巧，刚说了句凉薄的话就立刻被相关人士听到，早知道有这运气应该用到彩票店里……
她麻木点头:“好巧。”
陈巧祯看着这一幕，完全混乱了。
看起来季芜回国后好像不是第一次和陈声见面，最重要的是陈声旁边那个人看起来也认识她……
陈声的视线好像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季芜身上，显得有些沉甸甸的冷意，她不太兜得住，便赶紧开口又问了个问题:“你们找到位置了吗？”
言下之意是——
找到位置了就赶紧走吧，别站这闲谈了。
没想到吴凡回了句:“没呢，刚说得等一桌人吃完把桌子收拾出来。”
顿了顿，他看向眼前这属于四个人位置的一张桌子，挑着眉，十分自来熟地问:“方便一起坐吗？”
季芜:“……”
她还未开口，吴凡已经冲对面的陈巧祯使了个眼神，笑着问:“这位朋友，我们可好相处了，方便挪个位置吗？”
陈巧祯本来就想让陈声一起坐下来，闻言更是脱口而出:“方便方便！”
季芜:“…………”
事已至此。
她还能说什么。
季芜默默往里挪了个位置，还以为吴凡会坐到旁边来，下一秒那点冰冷的气息却越靠越近，直至在离她肩膀不足一拳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垂下眼，然后又往旁边挪了点。
然后就感觉到旁边的人散发出的气息更冷了。
季芜心想，吴凡真是没点眼力见，看不出来陈声一点都不想跟她同桌吃饭，也不想跟她同一边坐下吗……
现在好了，冰得她简直有点坐立难安。
另一边，吴凡十分开心地点着餐，还时不时找陈巧祯搭话。
“你是季顾问的好朋友？”
“是啊！”
“看着一点也不像。”
“……朋友要什么像不像？”“不过，你们怎么认识的？”
“最近有项目合作。”
“陈声……也是吗？”
“不然呢？”
……
和他们这半边形成了鲜明对比。
季芜动了动手，决心示好，于是把水壶拿了过来，想给陈声倒杯温水。
只是刚拿过杯子，她又想起要不要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于是抬眼看向他，正好撞上他看过来的视线，她莫名把话咽了回去，眼神瞥了下水壶算作示意。
陈声看着她，过了几秒忽然低声道:“刚刚不是还会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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