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来霍闻问了宋时予一个问题。
“那你呢?把我当做什么?”
宋时予说:“从感性来说是朋友,从理性来说就是债主。”
“拎得还真清。”
霍闻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宋时予,那种语气又好像在嘲笑自己。
宋时予想她要是真的拎得清就好了,那一切也不会沦为现在的样子。
她总是在自以为是,那一次也不例外,她前脚才对霍闻说之后的费用应该用不了很多,霍闻不必再给她垫付,她可以慢慢来的。
在长椅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回到病房宋时予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李兰茹的一巴掌。
李兰茹对她压抑地嘶吼:“你去哪里了!一晚上你又跟着谁鬼混去了!打电话也关机!你知不知道你奶奶昨晚病危抢救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宋时予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但她没想起来充,因此错过了这么紧急的电话。
她一眼看见那个空荡荡的病床,胸腔之中即刻扑通扑通撞得她浑身发凉:“怎么会……那奶奶现在在哪里?”
“ICU……”
李兰茹捂着脸坐回到病床上哭泣,宋时予在原地愣神了好久,她感觉悬在头上的那把铡刀在摇摇欲坠。
李兰茹哭得很闷,又闷又凄婉,宋时予脚跟灌铅一样挪过去,轻轻抚着她的背也不知道嘴里在念什么,就跟自然反应一样喃喃:“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奶奶吉人天相肯定不会的……”
“好不了了……”李兰茹摇着头,“我们没那么多钱了,放疗化疗什么的,怎么办啊……我怎么和你爸交代……能借的都借了……”
其实也不是……
宋时予脑海里即刻想起了李兰茹在云城的那些朋友、爸爸生前的同事、包括十几年的邻居孟家。
但李兰茹从未向云城的旧友开口借过一次钱,一直以来都是弯弯绕绕找寻各方或远或近的亲戚,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李兰茹在那些亲戚那里几番碰壁,其实如果她愿意开口,云城的那些旧友大概比这些亲戚要慷慨许多。
宋时予知道这是为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是一样的人。
李兰茹在云城获得了自己这辈子最渴求的东西,体面的工作、踏实的丈夫、和谐的家庭、聪慧的孩子,她也在云城经历了圆满到一落千丈。
当年决然地举家搬离原因复杂,其中之一就是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笑话,如今她也不愿被那些朋友邻居知晓自己的日子已经到了需要借钱维持的地步,那些或同情或惋惜的目光会将她杀死。
毕竟那时候的李兰茹漂亮、年轻、精干,得到了数不尽的称赞,像那双磨破她脚趾的高跟鞋一样,是她的壳,是她这辈子回不去的过往,也是抛不下的自尊。
可宋时予无法开口,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呢?她理应多承担一点……
“如果你奶奶挺不过去这次……我死了算了……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活头了,老天爷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
李兰茹断断续续重复着那些她说过无数次的发泄一样的话语,她还不知晓其实已经注定没有希望了,大概还以为是一次习以为常的波折,毕竟他们已经历经了太多的波折。
宋时予明白过来现在情况还不算太坏,至少奶奶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否则李兰茹不会在这里担心钱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始失控。
宋时予将这些话语听了无数遍,已经听到麻木,但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作为在黑雾里打着一盏灯引路的那个人,只有她看得见终点,于是鲜血还是从陈旧的疤痕里涌了出来。
世界上好像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人们做选择,确实不是每一个选择都会有它对应的唯一选项,而是有一个坎坷注定横亘在前方时无论你绕多少远路走多少个分叉路口还是会回到原点,避无可避。
冥冥之中她和李兰茹在这一刻被放上了天平的两端,宋时予被迫要做出选择,而毫无疑问的,她唯一的答案就是成全李兰茹,放弃自己。
无论做多少次挣扎,她永远选择不了她的那份自尊。
“我会想办法的妈。”
像她说过的千千万万次那样,只要李兰茹问她是什么办法她就说她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家里挺有钱的,愿意借给她。
最初编了这个“同学”只是宋时予不想李兰茹知晓她课余时间都在打工,她怕李兰茹知晓后责怪她荒废学业,连带还要讽刺一句:“你妈还没废物到要你不读书来养家的程度,你把你这个大学读完找到工作才是正事。”
事实上宋时予即使把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也没影响过学习,但她实在不想再听李兰茹那些刻薄的话语,也不想让李兰茹在心中怨怪自己没用。
而后这个“同学”已经具像化成为了霍闻,他能拿出来的那些是宋时予就算不上学不睡觉无休止地工作也挣不来的,这是人与人的差距,是宋时予在他面前那种自尊之下无法磨灭的自卑的根源。
她再次拨通那个电话时,心里有什么东西高高坠地,很奇怪的她这次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喂,霍闻,我可以向你借一些钱吗?我会在欠条上都记上的。”
霍闻好像又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真的只当我是债主吗?”
“不……我……”
“那你告诉我,现在你是在向债主借钱还是在向朋友求助?”
其实这两者无论怎样选择霍闻最终都会帮助她,结果上没有区别,但宋时予已经无法再一次摆出清高的姿态来,一边强调自己如何不愿受制于人,一边又依靠着霍闻的帮助,这样太卑鄙了。
“朋友。”她说,“霍闻,你能帮我吗?”
大概她第一次表现出一种示弱的姿态,霍闻即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半个小时后赶到了医院。
结果当然是一切都被他轻松摆平,那两天霍闻有时间就会到医院里来陪着宋时予,每次就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一坐,也未必有很多话聊,宋时予想要清静于是他就很安静,甚至就坐在长椅上处理工作。
但他的那种存在感就像一堆篝火,即使只汲取一点点的光与热也足够抵挡漫长的寒夜。
直到奶奶被平稳地转移回到了病房里,李兰茹差点要喜极而泣,但宋时予始终无法放松,因为这一次顺利地度过意味着不知何时下一次又要到来。
头上的铡刀只是又被拉紧了一些,它反反复复地下落又升起像是命运恶趣味的捉弄和试探,一次一次消磨掉人的意志,可有一天总还是会落下的。
这次危机度过后连霍闻都神清气爽了些,宋时予慢慢走着送他出医院的大门。
“时予,是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太好,总觉得每次你妈妈见到我眼神都很复杂。”
宋时予想只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好罢了,她说:“你别在意,她只是每天情绪太紧绷了。”
两人慢慢走,慢慢讲着些漫无边际的话语,几乎都围绕着医院。
宋时予突然道:“霍闻,我之前跟你说过很多次谢谢,也说过很多次拒绝,我好像总是在做一些很自相矛盾的事情,之前还那么信誓旦旦不要你帮我,现在却还得靠你解决。”
她顿了顿,问:“你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奇怪,特别别扭,特别……假吗?”
“不会。”霍闻说,“你好像面临着某种复杂的困境,虽然我不清楚那具体是什么,但我能理解你,而且我觉得你已经做得特别好了,不要对自己那么苛刻。”
宋时予浅浅地勾了下唇角,转脸看他:“欠条我肯定是暂时无法还上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我为你做的事?”
宋时予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不能是需要很长时间实现的那种,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
霍闻一愣,眼神暗藏欣喜地看了她一阵,笑意渐渐掩饰不住:“像阿拉丁神灯实现三个愿望那样吗?”
宋时予心想别说三个愿望,就是一百个她也要为霍闻做到,哪怕赴汤蹈火,毕竟她欠下太多了。
“嗯。”
“有什么限制吗?”
宋时予知道以霍闻的为人也不会提出那些违反社会公序良俗或者违背她价值取向的愿望,于是说:“没有。”
“那第一个……”
“等一下。”宋时予打断他,“这么快?不好好考虑一下吗?”
“不需要考虑。”霍闻笑说,“第一个愿望是你别拿我当债主躲着。”
“就这样?”
霍闻点点头,眼神笃定:“就这样,这很重要。”
“好。”宋时予看向他的眼神和语气带着沉重的份量,她即刻就已经履行了诺言,又问,“第二个呢?”
霍闻安静了片刻像是真的在思考,过了会儿他说:“没想到,我能先存着吗?”
宋时予郑重应下:“当然,但别忘了。”
宋时予知道霍闻和霍平骁之间的问题肯定没有解决完,于是再一次被霍平骁的助理请走的时候她内心毫无波澜,不过这一次陈权把她带到了一家规格很高的餐厅,一间的单独的包房,还有满满一大桌的菜肴。
陈权退出去的时候和她说:“霍总一会儿就到。”
这间包房很大,大圆桌足够容纳十个人,角落里还有一个茶台。
宋时予一个人置身其中显得很空旷,即使没有人在她也坐得很端正,后背靠在椅背上手肘搭在椅子的扶手双手交叠虚置于身前,她面无表情用眼神将包房环视一圈,从左右侧画着彩绘的竹编隔断墙到大理石桌上的满汉全席,心里想霍平骁今日又要怎样发难。
霍平骁其实大可不必那么紧张,悬在宋时予头上的那把铡刀已经开启了倒计时,她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平稳”生活也在倒数,实现完霍闻的这三个愿望宋时予大概就会离开海市,运气好的话是明年六月毕业回到林城工作,在那座离这里数千公里的小城过完她的后半生。
运气不好的话……宋时予具体也无法预测这个运气不好带来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她和霍闻没有之后了。
但事情显然没有她料想得那么简单,她等了有二十分钟都没等到霍平骁的身影,中途陈权还进来问她要不要叫服务生来把菜重新撤走加热或者换新的。
宋时予感觉到很奇怪,这些哪里是轮得到她做主的事情,她摇摇头说不用,又问陈权霍平骁什么时候到,陈权告诉她快了。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宋时予听见隔壁包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竹编隔断隔音效果一般,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正是她等待了半个小时的霍平骁。
宋时予刚开始还一阵匪夷所思,霍平骁应该不至于会走错包房吧,再者陈权应该一直在门外,难道他也会犯这种错误吗?
而后她又听见了曲佳婧的声音,她问道:“霍叔叔,霍闻哥哥什么时候到啊?”
“快了吧,你想吃点什么先点上,我们不等他。”
“那我想先要炖雪蛤!他家炖雪蛤味道是全海市最好的!”
霍平骁语气和蔼:“行,什么好吃点什么。”
宋时予对现在的状况很懵,所以……这是什么意思?霍平骁时间紧到需要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安排需要会见的两拨人?
这也不可能啊,是他自己说什么不让宋时予出现在曲佳婧面前,现在又把她安排在隔壁,这怎么想都不符合正常人的思维逻辑。
宋时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隔壁两人谈笑聊天,话题跳来跳去说了半天不离霍闻,什么在哪里买婚房,什么在哪里办婚礼诸如此类。
宋时予突然有些懂了霍平骁的用意,但懂归懂,她也不免觉得霍平骁是不是没辙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和行事作风的办法。
是故意想让她听见这些,然后呢?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吃醋、让她知难而退……
这一招也未免太土了点。
也许霍平骁没有相信宋时予只当霍闻是朋友的说法,偏见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他认知之中宋时予这般的人似乎就必须是纠缠着霍闻要讨一个名份的苦情女。
霍平骁大概自以为拿捏了宋时予内心最酸软的地方,但事实是这一出对宋时予来说跟看戏没有区别,实在有点太无聊了。
宋时予没兴趣留在这里被迫听墙角,她站起身来直接走到门口但拉了两下也没拉开,被锁上了。
正此时隔壁的霍平骁突然切换话题:“唉……佳婧,叔叔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曲佳婧天真问:“怎么了?”
“叔叔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小闻,但小闻他不明白你的心意,老是辜负你惹你不开心,叔叔心里真是愧疚啊。”
“您怎么突然这样说啊?”曲佳婧想了想,“您说霍闻哥哥以前的女朋友吗?那个我知道,他根本不喜欢的。”
霍平骁说:“不是……唉……”
“您说宋时予?”
宋时予听见自己的名字微微侧了一下头,听曲佳婧继续道:“那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过几天霍闻哥哥也就腻了,我仔细想过为什么霍闻哥哥现在会对她感兴趣,因为新奇呗,我们都没见过她那样的人,所以霍闻哥哥才被哄住了,我觉得他肯定不是真心的。”
霍平骁表示了认同:“小闻慢慢会发现你才是和他最般配的,不过……小闻现在对她太上心了,我是劝也劝不住啊。”
曲佳婧急了:“劝不住是什么意思啊?”
霍平骁只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讲,你待会儿亲自问小闻吧。”
宋时予出不了这扇门只能回到座位,但她没有动筷,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这么坐着,她猜不听完全程霍平骁是不会让她离开的。
没几分钟宋时予听见隔壁霍闻到了,他先说了句:“有点事情耽误了一下。”
曲佳婧即刻气鼓鼓问他:“霍闻哥哥,你不打算和我结婚了吗!?”
隔壁安静了很久,霍闻非常平淡地问:“又怎么了?”
霍平骁严厉斥责的声音随即而来:“怎么说话的!?没看见佳婧不开心了吗?”
曲佳婧也不依不饶:“你不和我结婚要和谁结婚?”
霍闻没有同他们两人就这事争辩一整顿饭的精力,直接当作没听见,岔开话题问:“这几个菜够吗?鳝段烧肉和三套鸭是他家招牌,我再加点。”
“霍闻哥哥!”曲佳婧提高了音量,“你是不是打算和宋时予结婚!?”
霍闻很重地沉了沉气,嗓音听起来也没精打采:“你在说什么?”
在隔壁听了半天的宋时予也替霍闻感到一阵疲烦,才处理完工作匆匆赶来又要面对曲佳婧和霍平骁的双面夹击,在不知情者看来这个场面中他大概不像霍平骁的儿子,倒更像霍平骁爱女的上门女婿一样……
那边静了会儿,大概曲佳婧也听出来霍闻语气中那种无奈和烦躁,语气有些弱下来,但还是很傲娇地咕哝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要是现在对宋时予感兴趣,无所谓的,我可以等,但你只能跟我结婚,你要是要和其他人结婚,别说霍叔叔不同意,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同意。”
曲佳婧的态度也让宋时予很难评价,要说她喜欢霍闻并不太准确,那估计更多是一种占有和依赖,自从上次在徐珏的派对宋时予就看出来了。
毕竟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女人会在别人玩笑“我亲过一堆男人,吻技最好的肯定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的时候笑出来,也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女人会对自己喜欢的人说“你要是对别人感兴趣的话没关系反正最后和我结婚就好了”。
她在意的未必是霍闻本人,她好像把霍闻当一件物品,明了她主权的人可以随意触碰随意玩笑,哪怕是最暧昧的那种,而那些不明了她主权的人才会被她敌视,因为在她看来这些人是要抢走她的物品。
“感什么兴趣?”霍平骁态度十分强硬,“你们马上就要订婚了,他再对别人感兴趣那叫什么?传出去给人笑话,我跟佳婧父母都没法交代,霍闻,你今天就当着我当着佳婧说,你对那个宋时予到底感不感兴趣!”
宋时予闻言眉头微抬。
来了,霍平骁导演的这出好戏的**。
无论霍闻怎样回答宋时予都能理解,她不至于在意这种答案,毕竟曲佳婧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宋时予很清楚霍闻对自己的好感是来源于什么,总之他们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关系,霍闻对她是一时兴起还是怎样都无所谓。
在安静到落针可闻的氛围里,最后霍闻的回答是:“有没有可能是她对我不感兴趣?”
宋时予彼时眼睛正盯着一桌丰盛菜肴一个个判断都是些什么菜式,有些做得太精致了宋时予也不知道菜名,能判断出来的就有红烧肉、烤羊排、蛤蜊蒸蛋、松鼠鱼,还有最中间一锅咕咕沸腾的老鸭煲。
宋时予不觉得霍平骁待会儿还要转场过来,这一桌的硬菜不是一个人的量,但也并非一种款待,因为其中没有任何一个素菜,满满的肉食像一种对宋时予的告诫。
宋时予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很莫名地想这一桌的硬菜竟然也缺了一份虾。
直到听见了霍闻的答案,她那一瞬间差点都要控制不住笑出来,尽管她已经想出了无数种可能,霍闻的回答还是让她出乎意料。
宋时予浑身一阵没来由的轻松,其中又夹杂着些微弱但粘稠的情绪,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像落到蒸蛋里的一块蛋壳,也像细嫩鱼肉里挑出的一根长刺。
最终她也没动一下筷子,好戏提前谢了幕,在隔壁完成晚餐前陈权打开了门锁,宋时予走出时是真的有点饿了,也不知道学校食堂有没有营业,她此刻很想来一份酱香茄子盖饭。
“请慢。”在宋时予刚转身走出不远时陈权叫住了她,问道,“宋小姐,你是否需要打包一下剩下的饭菜?”
“剩下?”宋时予朝包房看了一眼,“我没有剩下,感谢霍总今天的盛情款待,不过那些都没动过,就留给那些辛苦工作的餐厅员工吧,有这么丰富的一顿满汉全席并不容易,普通的打工人平时也难有机会消费,这还得谢谢霍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