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灯塔长存,越是接近光线就越是强烈。
有人度过长夜走向了这里,后面的路途也许还是长夜,也许会是曙光的坦途。
在黑暗中前行的人需要灯塔的引路,即使暂时没有,至少总会心存期待。
但有一部分人他们注定看不见灯塔的光亮。
在现实中叫做眼盲,在这里便叫作心盲。
被蒙蔽起来的心无法感知前方,跌跌撞撞的前行者有人凭借意志走过漫长人生,亦有人永远沉眠于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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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宋乐心回到家的第一时间就问妈妈去哪里了,宋时予在厨房切菜,因为右手使不上劲只好改用左手拿刀,艰难操作让她累出一身薄汗,直到宋乐心问了第三遍时才反应过来。
“什么?”
宋乐心背着书包站在厨房门口,嘟着嘴闷闷不乐:“叫你好几声才理我。”
小朋友昨晚莫名又被抛弃在了班主任家中,此时有种被背叛的哀伤,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没听见,不好意思啊。”
宋时予把裹着纱布的半截手臂往袖子里藏了藏,宋乐心又问:“妈妈呢?”
“妈妈这几天有点事。”
宋时予的神情看起来很怪,小朋友觉得自己被一群成年人欺瞒了,哀伤化作愤怒,气鼓鼓地回了房间。
这顿饭做得异常艰难,端上桌时小朋友一看心爱的香肠被切成了大卸八块的模样,更加哀伤了,他觉得自己不被在乎了,几乎是悲愤交加。
成年人世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心事,宋时予叹了声,重新切了一份。
等她把新切的香肠端进宋乐心房间时宋乐心已经消气了,只是拉不下那点小朋友的面子,直到他无意间看见宋时予食指上被菜刀切到的伤口时着急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卡通图案创可贴仔仔细细给她包好,还呼了两下。
宋时予看他,想到自己那个遥远懵懂的年纪,那时的自己应该没有想过今天。
小朋友的世界很单纯,也不曾怀疑过菜刀切到的伤口怎么会在右手上。
他乖乖坐到餐桌前吃饭,连之前切坏的那一份都大口吃掉了。
宋时予在对面看他,宋乐心问:“姐姐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饿,一会儿送到医院去和奶奶一起吃。”
宋乐心不疑有他。
宋时予把饭菜送到医院给奶奶和李兰茹时都说自己在家吃过了,她的右手暂时使不了筷子,不想在她们面前表现出来。
奶奶问起怎么没见李兰茹,宋时予就说李兰茹有些事情,过几天来。
实际上离开奶奶的病房她就会穿过廊桥去往另一边的大楼,今天下午李兰茹就可以离开医院,她现在一改昨天疯狂求死的形象,对医生的一切治疗和建议开导都很配合。
自从昨天那一通连逼带劝之后她虽不至于即刻就打开心结,但至少不再往牛角尖里死钻,并且还真诚地对宋时予说道:“那也不怪你的,时予。”
宋时予听着愣了片刻,而后被肌肉牵动着很勉强地笑出来。
她昨夜守在奶奶那边没有睡着,李兰茹看她眼下青黑浓重,坚决不让她再守在医院里,说是下午她就过去接替她照看老人家,把她赶回家去休息。
离开医院后宋时予先去了一趟墓园,她给宋方和带了些祭品,在墓碑前坐了很久很久,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远处的乌云渐渐往她这里靠近,然后在暴雨降临之前踏着浓墨一样的夜色回到家里。
一个人的房间没有人气,孤独、安静,像死了一样,她从闭上眼开始就被枝蔓缠绕,找尽方法来缓解这种直击心脏的痛苦,所有方法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归途,她将窗帘狠狠拉上,逃一般跌下床铺,当跪在地板上伸手握住门把手的一刻又静止住了。
家里现在唯一的人气是宋乐心,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不想宋乐心看见她这副样子,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样除了吓到他让他失措地大哭没有什么用,就像小时候的自己那样。
她不能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年幼的宋乐心身上,不能肆意发泄,不能空洞地问他“该怎么办?”,让他再变成下一个自己。
她更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现在的脆弱、颓败、神经质、凌乱不堪。
宋时予绝望地靠着门框,太安静了,她被全世界抛弃掉了,溺水般窒息的感觉又涌上喉头,她找不到一个自救的支点,只是躺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流泪。
不知道躺了多久她看见手机屏幕发出幽亮的荧光。
那是她在这片黝黑的浪潮中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一根漂到她眼前的浮木,她用尽力气抓紧,在看见“霍闻”两个字的时候胸腔的疼痛几乎化作实体冲破了胸膛。
她想听见那个声音,想告诉他一切,想向他发出呼救,想见他。
可她不敢,她捏着手机躺在地上直到震动停止,汹涌浪潮才渐平息又被狠狠掀起。
第二次铃声响起她还是不敢接,宋时予从未如此怯懦过,矛盾的心理在碰撞,她终于明白之前为何能有勇气几次推开他,因为从没有拥有,所以也不害怕失去。
但是此刻一切不一样了,虽然这个拥有也是假的,可她害怕的是霍闻发现她真实的样子后会消磨掉对她的喜欢。
如果那双眼睛看向她的眼神不再炙热,在她看不见光亮的黑夜里就连热源也要消失了。
一遍又一遍,当不知第多少遍的震动之后宋时予的防御都被尽数瓦解,她终于接起电话来,但不出声,只是把手机放在一边的地板上,安静地听着。
他喊:“时予。”
只是两个字,宋时予捂着嘴阻止自己发出痛苦的声音。
“时予?怎么了吗?你在做什么?”
宋时予快要抑制不住喉口的抽搐,挤出一声有点扭曲的微弱轻呼:“我……”
到了这一刻她的“禁言”程序又被启动,在这个“我”之后所有的句子都被堵住,她张着嘴,只能呼吸,以及无声地哭。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在林城吗?我马上……”
“不要!”宋时予即刻制止,“不要来。”
“你这样我很担心。”霍闻的声音温柔荡开浓厚瘴气,把月色透入,“你可以告诉我吗?无论什么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
宋时予静下来,应该是荒凉下来更加准确。
“你凭什么为我承担啊?”
“因为我喜欢你啊。”
宋时予仰躺在地板上,蹙起眉头:“喜欢……不,你不会喜欢。”
“为什么这样说?”
宋时予摇摇头,她忘了霍闻根本看不见。
短暂沉默过后,霍闻说:“如果你不想说,至少让我陪着你,别挂电话。”
免提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很失真,可“别挂电话”四个字的语气却那么真实,像带着温度,是霍闻在她面前常有的那种无奈、谨慎,此外还有一丝乞求的意味。
明明是她抓着这块浮木,浮木却反而对她祈求:“别放手。”
太荒唐,但也荒唐地充满苦涩的美感。
她想她怎么会舍得放掉手呢,她才是那个需要听着霍闻的声音聊以慰藉的人。
每每夜更静,霍闻就会叫一声“时予”,时机掌握地恰到好处,把她从窒息的浪潮里捞了出来。
“还难过吗?”
宋时予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我能感受到。”
“是吗……怎么感受到的?”
“因为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会难过。”
“抱歉。”宋时予很愧疚。
“别道歉,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宋时予有种这个世界在反转的错觉,片刻后霍闻又叫:“时予。”
“嗯。”
“我在山区能看到很多星星,比海市的那天还亮,你那边呢?”
宋时予眼神挪到紧闭的窗帘,她说:“好像不能。”
“好吧。”霍闻声音中有些遗憾,“不过我想起你以前说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了星星,想要知道是谁在仰望和思念你,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现在你不必变成星星也可以知道了,那个人是我。”
宋时予心中是想要笑一下的,可她做不出这个表情,只好把声音放得很轻:“这不一样,但你这样说我还是很开心。”
“哪里不一样呢?”
“我那个时候的意思是……”宋时予很艰难地组织语言,“如果有一天我也死去,是否有人会怀念我,你会吗?”
宋时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时蜷起了右手,轻微痒麻的刺痛非常明显,顺着她的皮肤爬进神经,再到骨髓,最终汇入心脏。
“会的,但我不想做看星星的人,我想做你身边的那一颗。”
世界已经完全颠倒过来,宋时予感觉自己躺在天花板上。
眼泪又忍不住顺着眼尾淌下来,从太阳穴往后流入发缝,湿润了耳廓,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染上了浅凉的湿意。
她用了和霍闻相同的回答:“还是别了吧……”
霍闻轻笑,正好一滴泪又滑入耳际,让宋时予无端幻觉像是被他轻吻了一下。
“所以你先别做星星了,星星听不到我的心愿……”霍闻说,“God of Borboleta,please have mercy on me.”
宋时予的心脏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声音弱弱问他:“这是什么?”
“一句咒语,向神灵祈愿,祈愿你永远不要变成一颗让我无法触碰的星星,星辰虽然美丽,但比不上有温度的你。”
她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似乎不必言说霍闻总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此时此刻太过虚幻了,虚幻得不寻常,霍闻不该知道的啊……
她很想问“你怎么会知道?”,可她并没有开口。
夜很静谧,在霍闻一声一声的“时予”中过去大半,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半梦半醒之间,宋时予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低语。
“时予,你还没有实现完我的愿望,我在等你回来。”
……
宋时予醒了过来,被窗帘挡不住的一线晨光晃了眼,她侧头过去看,自己还躺在地板上,床上很凌乱,被她砸到地上的枕头孤零零躺着,前天在医院包扎手腕的纱布也被扔在地上,以及眼前的一只手机。
在地上躺了一夜的身体酸痛,凉意浸入了内里,好在她没有着凉发烧。
宋时予捡起手机,只不过微微动了一下连骨骼都在响动,她摁亮了屏幕,上面有十多个来电,霍闻的,她一个都没有接到。
原来昨晚的一切真的是虚幻的,她在做梦,但她不知道哪一刻开始就是梦了,是听见一遍又一遍铃声的时候,还是接起电话听见霍闻声音的时候?
那她是真的在现实中看见了屏幕上的“霍闻”二字,还是单纯在臆想?
宋时予艰难爬起身来捡起枕头,拉开窗帘,整理好床铺,把凌乱书桌收拾好,最后捡起纱布重新绑在右手上,遮盖住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
宋时予推开房门出去,宋乐心已经上学去了,李兰茹回来过,还在餐桌上放了一份早餐,给她的。
宋时予想幸好李兰茹没有随意打开她房间的习惯。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但她没感觉到饿,从脑子到胃都是麻木的。
她直接忽视过早餐进入卫生间洗漱,在镜中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她觉得很陌生。
而后和每一个普通的日子没有区别,她开始打扫卫生,择菜、洗菜、备菜。
现在右手除了手腕使不上劲以外又多了一个麻烦,那些伤口被水浸湿后一直在刺痒,不过这是宋时予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感觉,因此没有管它,任由纱布被水继续濡湿。
在做这些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时宋时予就开始回想起昨晚上的那场梦,白天她没有晚上那么丰富活跃的情绪,相对之下要冷静理智许多。
在冷静理智的思考下她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她的潜意识里将霍闻当作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脑补出来的那一场对话已经反映出了她最真实的内心,她在妄求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霍闻都会喜欢她,妄求那个离不开、祈求着无法放手的人是霍闻,妄求她不必开口霍闻就能共情她的内心,也妄求明知她在走向毁灭的道路霍闻依旧不离不弃地陪伴……
宋时予空荡荡的眼神看朝窗户外面。
她还记得那天他们在一起分工收拾餐盘的场景,霍闻很松弛、很温暖,是她那场宁静又美好的梦里唯一的主角。
如今很多事情从本质上改变了,她变了,心境变了,潜意识的梦都变了。
她确实自私,否则也不会做这样的一场梦,在梦里那个非常脆弱的时刻,她那么理所当然地紧攥着霍闻不放手,那么理所当然地因他字字句句诚心告白而平静下来。
可悲。
可耻。
可笑。
她必须在清醒的时候遏制这种自私,她不能放任自己把情绪系在某个人的身上,她也不能将霍闻拖进那个深渊里。
她还记得宋方和离去后李兰茹是怎样崩塌掉的,他们之间甚至都没有爱情。
可她如果将霍闻也当作了那个寄托和支柱,后果将会变本加厉,将两个人都撕扯得面目全非。
霍闻的一生应当配上所有光辉,不该喜欢着她这样一个连生存的意志都快要消失掉的人,不该被这些晦暗的世俗绑架心灵、绊住手脚,不该被迫接受和理解宋时予内心那些与正常相悖的悲观极端的想法……
在宋时予的心中霍闻永远属于阳光,炽热温柔,她不能将本不属于他的世界的阴霾带给他。
实际上她也希望自己最终能在他面前保留一份美好的印象,一切就停在那个给霍闻做纸模的她就可以了。
“时予……”
宋时予听见声音回过头,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李兰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喊她。
“哦,妈,你回来了?”
李兰茹愁眉问:“你在做什么?”
李兰茹这个样子很像是每一次宋时予做错了事情后对她严厉的质问,不过今天不怎么严厉,还有点惊恐似的。
平时宋时予会内心焦灼起来迅速检查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但此时她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很平静地说:“切菜。”
显而易见的答案,她觉得自己回答了李兰茹一句废话,可李兰茹非但没有生气,表情更加怪异了。
宋时予转回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这才惊觉面前的砧板上空空如也,她拿着刀不知道在切什么,而她刚刚就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被李兰茹看见。
宋时予身体僵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给李兰茹解释,特别她用的还是左手,现在的一切看上去都太奇怪了,在李兰茹的眼中她大概像一个精神病。
宋时予又回过头看李兰茹,有些无措。
李兰茹也很反常地没说什么,只是走进来洗了手接过宋时予手上的菜刀:“桌上有早餐,热热吃了吧。”
宋时予心神不宁地把早餐吃完,根本没感受出是一番什么滋味。
李兰茹已经开始炒菜,宋时予没有事情可做终于不得不去面对被她刻意忽视了一个早上的手机。
上面又多了几个未接电话,还是霍闻的。
宋时予不打算回过去,她只是点开微信,在那条挂了好几天的“我有点事回趟家”的消息背后跟着一大串霍闻的回复。
最早一条是昨晚十点的时候,霍闻的语气还很正常。
霍闻:【我刚刚看见消息,这几天暴雨天气镇上的基站损坏了,才恢复了信号,是有什么急事吗?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告诉我。】
这一刻宋时予的心中一闪而过一抹担忧后怕,又一闪而过一抹安心踏实。
她继续往下划,过了十分钟后他又发来第二条。
霍闻:【方便打电话吗时予?】
后面的消息就十分密集,看得出他开始变得急切。
霍闻:【我知道两百万的事情了,我想我们应该通电话聊一聊。】
霍闻:【奶奶出院了吗?你是送奶奶和阿姨回家了吗?你们现在都还好吗?给我回个消息报平安吧。】
霍闻:【什么时候回来呢?】
霍闻:【时予,我很想你。】
霍闻:【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图新鲜也不是寻乐子,很抱歉又让你因为这件事情被烦扰。】
霍闻:【奶奶的情况还好吗?不想在海市没关系,我联系林城的医院继续让奶奶接受治疗好吗?】
霍闻:【这边的工作后天就可以完成,票已经订好了,我直接到林城找你。】
这已经是昨天半夜的消息了,霍闻可能把她的离开以及奶奶的出院和两百万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宋时予不知道曲佳婧是怎么跟他说的,但她也不想解释这个误会了,如果可以利用这个误会也好……
可霍闻会难过吧?
宋时予眼睛看着“我很想你”四个字,再次告诫自己不能把霍闻卷入她的情绪漩涡里来。
手指仿佛承载着巨大的重量,只是打出几个简单的字就让她体力透支。
宋时予:【把票退掉。】
霍闻的电话很快打过来,宋时予依然没接,这次她直接挂掉了。
宋时予:【别打了,到此结束。】
霍闻不会知道这句看起来极度冰冷的语句背后熬煮掉了宋时予多少炙热的心头血。
接收到他的新消息时宋时予根本都不敢去看,她坐在地板上将脑袋埋进被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只余攥住了手机的那只手用力到微微发抖。
霍闻执着于问她为什么和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时予没有再回答,可是每一个晚上的梦中她又忍不住将那些白天无法宣泄的情感尽数吐露。
这时候霍闻会告诉她:“我会陪你永远溺在这片海洋里。”
像是魔咒一样,在宋时予沉睡之后安抚她,又在她清醒之后折磨她。
直到她再也不敢合上眼睛,清醒着面对寂寥夜晚的时候继续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保持理智,她生怕稍微放松警惕就会克制不住给霍闻或者家里的任何人发出求救的信号。
右手腕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之中新伤和旧疤堆叠,形成一副残酷的画作,宋时予知道她在持续地腐烂下去,但她没有任何抵抗的方法,她确实已经溺在了那片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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