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最有名的，当属忘川。
酆都城的护城河，便是忘川的一条支流。
“忘川河上忘川水，饮之忘却生前事。”尘慕言经过城门，看见源源不断地忘川逝去，不禁念起来。
“这忘川水当真是神奇。”叶殷感叹，“只是水，就能让人忘记前尘往事。”
“是啊……要是喝上一口，忘掉所有的烦恼，倒也不错。”尘慕言呆呆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殷看出尘慕言有心事，猜测估计跟他那位“大师兄”有关，于是安慰：“师尊，你别紧张，会没事的。”
尘慕言嗤笑一声：“没事的话，我那位早逝的大师兄就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有数。”
不过说实话，他还真是有点紧张。
比起要见到大师兄，他其实更怀疑是别人假扮的。
他们被阴兵领到冥府一处地方，尘慕言数了一下，那地方门口最少有二十个鬼卒守着，搞不好外围还有。
“仙君，请。”那阴兵指着一扇黑漆漆的门说。
尘慕言和叶殷进去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传送门，他们已经来到了冥府的最深处——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乃佛经中最酷烈之狱，罪人坠此，永无间歇之苦。罪者一念死而复生，瞬息万劫，求刹那歇息而不可得。
黑暗中燃烧着地狱的烈火，坚硬的石壁后似乎传来一阵声音——那声音凄厉如刀刮铁锈，又似生锈的钢锯撕扯骨缝。无数鬼魂在此哀嚎，受着六界之中最严酷的刑罚，发出的声音像是要把人给撕碎。
叶殷打了个寒颤。
尘慕言看到等待已久的罗酆——以及其他冥府的鬼差，包括他之前问过的范无救，甚至还有钟馗、崔珏和十殿阎王等。
其实在谢必安说出范无救有事之后，他大概就猜到冥界出了事，只是当时他不想管。
现在看来，这么多鬼差围着这里，他大师兄犯的这件事，不是一般的大。
众鬼差看到尘慕言像是看到了救星，齐声喊：“见过闵月仙君。还请闵月仙君出手相助捉拿贼人。”
尘慕言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还是镇定道：“所以，我大师兄到底干了什么事？”
罗酆向他解释：“因序之门，世间因果也在此门之中。过去、现在、未来，都可以在这扇门里看到。一旦未来被他窥见，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因果秩序将会变得混乱，六界会迎来灾难。”
“那我要做什么？”尘慕言问，“只是抓人吗。”
“对，只是抓人。把他带出来。”罗酆道，“十殿阎罗会轮流审问他。”
尘慕言突然攥紧了手掌心。
他突然自私地希望大师兄不被他抓住。
“知道了。”尘慕言平静地说。
他看着那扇门，走过去，就可以见到大师兄了……
叶殷也想跟他一起去，但被罗酆拉住了。
“你要留在这里。”罗酆对他说。
叶殷：“为什么？”
尘慕言也纳闷为什么。
罗酆：“因为如果尘慕言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出来的话，你就要进去救他。如果你们两个同时进去，那么因序之门所生成的会是你们两个共同的因果，到时候会一起陷进去，所以一定要留一个人在外面。”
“还有，闵月，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罗酆郑重其事地说，尘慕言很少看见他在自己面前这么正经的样子，“你在里面只是一个旁观者，你所看到的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改变，千万不要迷失在里面。”
“我尽量吧。”尘慕言开玩笑似的说，“再不然，让叶殷进来找我。”
叶殷还想说什么：“可是师尊……”
“叶殷，听话。”尘慕言命令道，“留在这里。如果为师出不来，你就进来找我，好吗？”
叶殷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从哪来的底气说：“好，我等着师尊。”
尘慕言笑了笑，坦坦荡荡地进去了。
叶殷看着那背影，突然觉得尘慕言很孤独，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撑着向前走。
尘慕言进去之后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而后又逐渐变得清晰。
他深处一片森林中，绿树成荫，鸟声鸣鸣，天空万里无云，到处洋溢着安详的气息。
“这里是……”尘慕言思考这里是哪里。
“小宁，你别跑那么远！”
一个亲切的女声把他瞬间拉到了过去。
小宁……
那是他童年时期的名字，叫张宁。
可能是因为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所以他的母亲给他取名宁，希望能过上安宁的日子。
他扭头看往声音的方向，看到远处那一抹粉色的倩影。
“娘……”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道，跑过去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的样子，却发现——那个女人根本没有脸。
他早就忘记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了。
“记得早点回来吃饭！别贪玩儿！”他听到那个女人这么说。
“好！”远处的小张宁用他稚嫩的声音回答。
尘慕言知道张宁会去哪……只不过等张宁回来的时候，已经……
尘慕言尘慕言追上张宁想告诉他不要去，可他的手却直接穿过了张宁的身体。
尘慕言忘记了，他只是一个看客，这些都是他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跟着张宁一路走，他一路无言，看到张宁的蹦蹦跳跳，看到他抓虫子的样子，看到他天真无邪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跟着张宁走了很远。
天色渐暗，张宁抬头注意到天色的变化，准备回家去，可刚准备离开，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太远，在山里迷了路。
尘慕言看着张宁又急又跳，没有方向的到处乱跑，真想喊一句“白痴”，结果想起来这是他自己。
曾经的尘慕言就是这样傻。
“傻孩子……”尘慕言叹息着。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结局是什么样的，所以看着这一幕的时候很坦然。
张宁被困在山里一天了，他饿了只能靠吃野果来度日生存，有时候爬树摘果子还会不小心摔下来，摔得张宁灰头土脸的。
尘慕言实属没想到自己原来从小时候就那么抗摔。
“笨死了。”他忍不住吐槽，哪怕张宁听不见。
这时候的张宁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人在山里待两天两夜，心再大，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张宁发现自己被彻底困在山里，委屈的蹲在原地哭。
尘慕言情不自禁地安慰他：“别哭了，很快就出去了……小孩儿哭起来怎么都一个德性？以前叶殷也这样。”
他拍着张宁的肩膀，尽管他根本碰不到张宁。
尘慕言听到一阵动静，沉声：“你的救星来了……”
远处出现一个人，身着青蓝色衣衫，裙摆飘摇，如同青鸟一般轻盈飘逸。
尘慕言想看清楚她是谁，等那个女人走近，发现她也没有脸。
尘慕言已经不记得这位救命恩人长什么样了，只记得是个很漂亮的人，像仙女一样，所以叫她“仙女姐姐”。
女人注意到正在哭泣的张宁，过去轻声问他：“你怎么了，小朋友？是迷路了吗？”
张宁抬起头看她，一时间都忘记哭了，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那女人又问了一遍，张宁才回过神“嗯……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女人摸摸他的头，无奈地说：“你在这里多久了？你娘亲该担心了吧。姐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张宁抹了把泪弱弱地说，“仙女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人听到他的称呼时笑了笑：“我是出来游历恰好路过这里。你家住哪儿啊？我送你回去。”
“张家村，就在山附近的。”张宁说。
“张家村……？”女人的语气疑惑，但还是抱起张宁，“姐姐带你出山咯～”
女人边走边问张宁：“你叫什么名字呀？”
“张宁。”
“几岁了？”
“八岁。”
“你是怎么在山里迷路的？”女人问。
“我……我……”张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女人叹气大概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尘慕言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重新以另一种方式回顾自己的人生。
不知不觉中女人已经带着张宁走出了山。
“现在出山了，你说的张家村……在哪？”女人伸着头张望。
张宁挣脱她的怀抱，跳下来，指了一个方向，说道：“那边就是我的家。谢谢仙女姐姐。”
然后小跑着过去了。
女人似乎是不放心，于是跟上去。
她喊道：“张宁，慢点跑！”
尘慕言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居然也跟着他们跑起来。
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知道张宁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明明他什么都做不了，可就是……
就像是已经结痂了的伤口，当你不小心把它弄出一个小口时，伤口会流血，会痒，然后你就情不自禁地去抓它，最后那块地方变得血肉模糊，伤口越来越大。
张宁跑的越来越快，尘慕言也是，他感觉自己快要跟不上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嘴中喃喃。
最后张宁到的时候，只有满目疮痍的村庄，和尸横遍野的大地。
原本完好的屋子此时被火烧的残破不堪，昔日充满人间烟火的路上血液横飞。门槛上、路边、屋里、床上……入目的都是尸体，有的尸体甚至连完整的形状都没有，头被压扁到脑浆流了一地。
张宁愣在原地，一同被钉住的还有尘慕言。
女人看到这一幕也被吓到了，突然想起来张宁还在，急忙去捂住他的眼睛。
“不怕不怕。”女人说。
张宁反应过来了，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他推开女人捂着眼睛的手，绝望地往家的方向跑。
“爹！娘！”他边跑边喊，声音悲伤到极致。
尘慕言也跟了上去。
张宁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一颗人头——那是他的父亲。
“爹！！！”张宁冲过去，似乎想抱住那颗头，但是又有点害怕不敢抱。
他进屋看，却发现母亲□□地倒在床上，眼睛空洞，手里拿着刀，刀没入了她的腹部，周边的血液已经凝固了。
她死后还保持着自尽的姿势。
尽管尘慕言还是看不见女人的脸，但他却感觉得到女人的表情有多绝望。
一滴泪滑过他的脸颊，落进无尽的悲伤中。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都不记得那些人的脸了。
可是为什么，他再一次回看这些事情的时候，却还是这么难过。
尘慕言不记得上一次这么悲伤是什么时候了。
“娘亲……”他说。
张宁哭的更大声了，他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身体。
“娘……娘！”张宁不停的喊着。
他摇晃母亲的身体，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像往常那样喊他小宁。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张宁如何呐喊，母亲都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女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张宁抱着母亲尸体痛哭的场景。
女人上前拉住他：“张宁！张宁！你先别哭，我带你先出去好吗？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女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觉得应该先带着孩子离开。
“我不要！”张宁大力地推开她，仍抱着母亲的尸体恸哭，“娘！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没办法，只能先打晕张宁带他走。
女人带着张宁一路来到最近的城镇，这里有官府。她把张家村的事情告诉了官府，知府非常愤怒：“肯定是那群流寇！”
因为战争，许多人落草为寇。张家村不远处就有一处流寇的窝点。
女人：“那这个孩子……？”
“您能带着他吗？我们现在收留的流民太多了，有很多从别处跑来的。”知府问她。
“这个……不行。”女人拒绝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带着一个孩子。”
知府遗憾道：“好吧，只是我们现在人手不够，这个孩子可能没有办法照顾好……”
“多谢大人。”女人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了张宁一个人在这里。
尘慕言多希望女人能带着他一起走，这样他之后那几年就不用去乱葬岗偷东西吃了。
这个知府外强中干，看似清正爱民，实则贪生怕死，畏手畏脚，没有什么政绩，放着流民不管，久而久之，那些聚集在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人管，所以城里的治安也越来越差。
有很多人开始抵制流民，开始把流民往城外赶，流民没有地方去，没有办法生存，只能落草为寇，又去祸害别的地方，然后别的地方又出现新的流民，恶性循环。
张宁就是被赶出城的流民之一。
他因为没有人管，只能去偷别人摊位上的东西吃，被发现了就赶紧跑不然棍子就来了。
被赶出去之后没办法，只能靠着乞讨，有时候乞讨不到东西，就只能去附近的墓地偷吃别人的祭品。
虽然听起来缺德了些，但是好歹是能活下去。
张宁就这样，靠着偷鸡摸狗过活。
直至他十岁那年遇见他的师傅——解纪云。
解纪云是尘慕言目前为止在门里看到的第一个有脸的人。
尘慕言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这个承担了他往后两百多年父亲角色的人。
“师傅。”尘慕言喊了一声，随即想起来解纪云听不到。
解纪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关切地询问：“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你的家在哪？”
张宁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
解纪云瞧见他眼中的紧张，笑一笑缓和气氛。他说：“你不用害怕，这天快黑了，我只是看见你一个小孩儿，还在这墓地里，怕你出事情。”
“能出什么事情？墓地里都是死人，比活人安全多了。”张宁张口反驳他。
“诶哟！这可说不准。”解纪云笑着说，“你听说过‘旱魃’吗？就是死人变的，会动，会吃人，而且专门吃你这样不回家的小孩儿。”
张宁：“……”
尘慕言：“……”
他师傅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尘慕言的性格也多半受到解纪云的影响。
解纪云：“你看起来不像这附近城里的人。你家之前是哪儿的？”
“张家村。”
“张家村在哪儿？”
“没了。”
张宁平淡地说着。
解纪云脸色微变，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你家里人都没了？”
“嗯。”张宁点头如是。
解纪云：“家里头没别的亲戚？”
“没。”
解纪云把张宁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把手伸出来。”
“干嘛？！”张宁退到角落里。
“让我看看你的手。”解纪云无奈道，他把语气放缓了点，“你别怕，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手相。嘿，忘了告诉你，我这人会看手相，看看你以后的运势。”
尘慕言听见他这句话快笑死了。但凡换成别人，都会觉得是个神棍要打他歪主意。
张宁半信半疑，最终把手交给了解纪云。
解纪云细细端详他的掌心，眼中露出疑惑。
“咦？你这运势奇怪的很。”解纪云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手相。你有很深的仙缘，你之前是不是遇到过仙人？”
张宁点头：“遇到一个仙女姐姐，是她救的我。”
“仙女姐姐？”解纪云严重怀疑张宁在说胡话，“你仙缘很重，但是你的劫难也很深，而且几乎是致命的生死劫。”
“天赋倒也不错，天生慧根。”解纪云笑道，“想跟我回去吗？”
张宁：“跟你回去干嘛？”
“想不想当我徒弟？”
“不想。你看起来像骗子。”张宁说。
解纪云：“……”
尘慕言在一旁笑的找不着北。
原来他以前说话就这么混蛋啊？
“师傅，你到底是怎么受得了我的。”尘慕言吐槽道。
解纪云尬笑：“不是，我是认真的。你要是肯当我徒弟，你就是沧琅派的二弟子。怎么样？”
张宁：“那大弟子是谁？”
“大弟子是你大师兄——沈云山。你跟我回去就能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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