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那青灰色的浓雾，世界仿佛被彻底重置。视线被压缩到极短的距离，只能勉强看清前方几步之遥黑脊那深色的、若隐若现的背影和紧张摆动着的短尾。声音被扭曲、吸收，他们自己的蹄声落在厚厚的腐殖土上，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噗噗声，仿佛是整个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节奏。
空气粘稠而沉重，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古老真菌、潮湿岩石和某种微弱电离气息的味道。磐石那敏锐的鼻子在这里似乎也受到了压制，难以分辨出更远处或更复杂的气味信息。
“跟紧我，磐石！”黑脊的声音从前方的雾气中传来，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这里的路很怪，有些地方看着是实的，下面可能是空的烂泥潭，或者藏着老树根绊蹄子。千万别走散了！”
磐石低沉地回应了一声，独眼努力地适应着这极端恶劣的能见度，同时将其他感官提升到极致。他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细微变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黑脊呼吸的声音，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鸣声——墨栗大长老所说的“地脉”躁动？
黑脊显然对这条所谓的“雾径”心怀敬畏。他走得非常小心，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不时停下来用鼻子仔细嗅闻地面或者侧耳倾听。他依靠的似乎不是视觉，而是某种代代相传的、对特定树木形状、岩石排列甚至土壤气味的记忆。
“看那棵歪脖子铁杉，”黑脊用鼻子指着一个方向，那里隐约有一个扭曲的黑色影子，“看到它，就要向右绕，左边不能走，看着是平地，下面是吃猪的深沼。”
又走了一段，他停下脚步，用蹄子轻轻敲击地面，发出空空的回声：“听，下面是空的，是老地震裂开又长拢的缝，不能踩实了。”
磐石默默地将这些知识记在心里。这条雾径，是南山族群无数代猪用生命和经验探索出的、通往森林核心的脆弱通道。
随着他们不断深入，周围的植被开始变得越发古老和怪异。树木更加高大粗壮，形态也更加扭曲狰狞，巨大的板状根如同扭曲的巨爪抓住地面。苔藓和地衣覆盖了一切，散发出幽幽的荧光，在浓雾中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却也让环境显得更加光怪陆离。
那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磐石甚至几次猛地回头，总觉得雾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除了翻滚的灰霾，什么也看不到。
“别……别自己吓自己。”黑脊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长老们说，雾径有时候会……映出心里的东西。保持冷静，别乱想。”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突然，走在前面的黑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怎么了？”磐石立刻上前，肌肉绷紧。
“路……路变了！”黑脊的声音充满惊恐，用鼻子指着前方，“这里本来应该有一块像野猪脑袋的大石头！靠着它往左走！现在……现在石头不见了！变成了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刺藤丛！”
磐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前方确实是一片茂密得异乎寻常、长着惨白色尖刺的藤蔓丛，完全挡住了去路。这些藤蔓看起来就极不友好，散发着淡淡的酸腐气味。
“你确定没记错路？”磐石沉声问。
“不可能！”黑脊激动地说，“这条路我跟我父亲走过三次！绝不会错！那块猪头石很大，很显眼！怎么会不见了？！”
难道是地动或者落石？但周围并没有大规模地质变动的痕迹。难道真如黑脊所说，这里的路径会自己改变？
磐石的独眼微微眯起。他仔细观察着那片刺藤，又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雾气似乎更加浓郁了，那低沉的嗡鸣声也仿佛更近了一些。
“后退。”磐石低声道，“慢慢退。我们可能触动了什么，或者……走进了不该走的地方。”
两人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十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一棵冰冷潮湿的巨大古树树干才停下。浓雾将他们紧紧包裹，能见度几乎为零，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和这棵树。
“怎么办？”黑脊的声音带着绝望，“我们迷路了！在雾径迷路……可能永远走不出去了！会被雾吞掉，或者被‘徘徊者’抓走……”
“冷静，黑脊！”磐石低喝道，用自己沉稳的气势压制住年轻向导的恐慌，“恐慌解决不了问题。仔细听，仔细闻。森林再诡异，也会有规律。”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闭上眼睛，屏蔽掉视觉的干扰，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听觉和嗅觉上。
风声……几乎没有。
嗡鸣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但又好像……左前方稍微强一丝？
气味……腐殖土、苔藓、刺藤的酸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银蕨的清甜气息？从右后方飘来？
银蕨？银蕨谷在族群领地的西边，他们是从东南方向进入雾径的，理论上不应该闻到它的气息。但这股气味异常清晰，仿佛就在不远处。
是陷阱？还是指引？
磐石猛地睁开眼睛，独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相信我的鼻子。”他对黑脊说道，“跟我走。慢一点，保持警惕。”
他不再依赖黑脊的记忆，而是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在死寂诡异的雾气中显得格外突兀的银蕨气息，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朝着右后方迈出了步子。
黑脊犹豫了一下，但看到磐石那不容置疑的坚定，最终还是选择跟上。此刻，这头江北巨猪的冷静和决断，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未知的深渊边缘。脚下的触感时而坚实，时而虚浮。周围的雾气中，那些诡异的窥视感并未消失，甚至偶尔会传来细微的、像是树枝折断又像是低语的声音。
但磐石不为所动，只是死死锁定那丝清甜的气息，稳步前进。
突然，他脚下一滑，仿佛踩空了！黑脊吓得差点叫出来！
但磐石反应极快，强健的核心力量爆发，猛地稳住身形，同时感到蹄子下并非虚空，而是一种光滑、冰冷、绝非天然岩石或树根的触感！
他低下头，用鼻子拨开浓密的苔藓和腐叶。
苔藓之下，暴露出的是一段光滑、苍白、呈现出规则弧形的物体。那材质……像是某种巨大的、被遗忘了无数岁月的……骨骼？但什么生物的骨骼会是这种颜色和质感？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段奇异骨骼的旁边，泥土中半掩埋着一块扭曲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其模糊的、非自然的纹路！
两脚兽的造物？！在这雾林的最深处？！这怎么可能？！
那丝引导他们的银蕨气息，似乎正是从这骨骼和金属片的方向传来，此刻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将他们引向这里。
磐石和黑脊站在冰冷的奇异骨骼和锈蚀金属前，望着周围翻滚不休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浓雾，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雾林深处埋藏的，远不止古老的传说和危险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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