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懒散地穿透新绿的柳条，在澄澈如镜的池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微风带着水边特有的湿润凉意轻轻拂过。
萧珩心头那口被催命符般的话语逼出的郁结浊气，直到看见水边那抹月白身影的瞬间，猛地凝滞、冻结。
畅心池？他本是来透气的，此刻却感觉一股更深的、冰冷的窒息感无声扼住了咽喉。
所有的念头都停滞了，只剩下视野中心那个挺直的背影。柳丝轻拂过他身上柔软洁净的月白衣料，如同描摹着一幅孤绝的工笔画。
整整一年的刻意回避，自欺欺人筑起的壁垒，被这个猝不及防闯入眼帘的身影轻易碾碎成齑粉。萧衔的指尖在宽大的袖口内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稳住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帝王仪表。一步，两步…靴底踏上池边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沈言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却并未回头。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水中柳枝的倒影被微风揉碎，又缓缓拼合。
萧珩在离他几步之遥停下。目光扫过对方挺直却单薄的脊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试探性的刺意悄然渗出。
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刻意拔高了些许，像是随口闲聊，又像是冰冷的钢针，直直戳向那个背影的锋芒：
“呵…皇后好雅兴。”他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冷嘲的弧度，仿佛只是在谈论池中游鱼，“今日见了你父亲了？看皇后神色…沈相大人必是一切安好？”
他等着看那挺直的背影僵硬，或是在回身时再次撞上那刻骨的憎恨——像一年前那个晚上一样。
水边的身影停顿了。
时间凝滞了一息。
他缓缓转过身来。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在他脸上，将他过份白皙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弧形阴影。眉如墨裁，鼻梁高挺，一张脸俊美得近乎锋利。
只是那双眼睛。
那双极黑的眼眸望向萧珩时，里面盛着的，是彻底的、让萧珩瞬间如坠万丈寒窟的茫然与陌生。
那不是恨，不是冷，也不是他所预料的任何一丝情绪。那是一种纯粹的空茫，像是看着池边任何一株柳树、一块石头，一个和他周身世界毫无关联的、需要耗费时间才能辨识的物件。
清澈的目光在萧珩脸上逡巡片刻，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困惑，似乎真在努力分辨眼前这个穿着明黄龙袍的陌生人究竟是谁。
片刻后，那薄唇微启，用一种清晰的、平板的、不带任何私人情感的语调说道：
“陛下言重了。”他甚至微微垂下眼睑，像是在表示恭敬，又更像是一种漠然的回避，“家父今日身体略有微恙，已向朝中告了假，并未进宫。”声音不高，字字清晰，被微风吹散，不留一丝一毫的重量。
没有嘲讽，没有压抑的愤懑，没有该有的憎恨，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与他自身全然无关的、冷冰冰的事实。
萧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瞬间停止奔流，尽数冻结在那双空洞陌生的眼睛里，又在下一秒轰然炸碎成千万片冰锥，从四肢百骸猛地刺回心脏。
钝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像是被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击中了胸口，钉死在原地，灵魂都在那纯粹的疏离中发出刺耳的嗡鸣。
原来…连恨都不敢给我？！连记都记不住我？！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荒谬和刺痛的悲凉直冲头顶，让萧衔几乎要冷笑出声。他死死压抑住喉间翻滚的酸涩与莫名的暴怒，勉强维持着脸上那点摇摇欲坠的帝王威仪。嘴唇翕动了一下，尚未成句——
“啪嗒！啷当——！”
一串极其清越却沉闷的玉碎之声，像一根针猛地扎穿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言白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白玉佩——那曾是他身份的一部分，竟毫无预兆地崩落了悬挂的朱红丝绦，玉质温润的圆佩直直坠落，狠狠砸在池边坚硬的青石板边缘！
一声令人心悸的玉石爆裂声炸响！
精雕细琢的玉佩应声碎裂！瞬间迸裂成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惨白残骸，夹杂着细小的碎屑，散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支离破碎，刺眼夺目！
时间仿佛在刺耳的碎裂声中凝固了一瞬。
萧珩的目光被死死钉在那堆残骸上。
玉身上那曾经象征帝王恩宠、帝后同心的龙凤合鸣图案，在断裂处被残忍地一分为二，断裂的龙头高昂，孤寂地盘踞在一块碎片上；半只断裂的凤翼，无力地躺在另一块碎片旁边，各自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属于死亡的光。
那是大婚当夜，他亲手为他系上的龙凤佩。
沈言白那一直维持着漠然空洞的表情，像是被这猝不及防的毁灭狠狠击中。
他猛地低下头。
碎裂的龙纹在他空洞的瞳孔里急剧放大！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也在同时炸裂，那层刻意维持的、厚重的隔膜被这碎裂声瞬间崩塌。
他甚至忘了尊卑礼仪，忘了眼前站着皇帝！月白的袍摆拖在地上也浑不在意，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下拉，直直朝着地上最尖锐的那块龙头碎片扑去！
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不顾一切地抓向那块龙形碎片！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玉石边缘——
“嘶！”
清晰的倒抽气声在死寂的池边响起。
沈言白的指尖在毫无防备的急切抓握中，被狠狠划开一道深长的豁口！刺目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从他莹白的指腹上涌了出来，像一颗朱砂痣，迅速饱满、沉重，终于不堪重负——
“嗒！”
带着生命刺目热度的血珠，滚烫地坠落下来，精准地砸在石板粗糙的接缝边缘的泥土上。那一点潮湿的褐色泥土瞬间被猩红渗透、浸染。
剧烈的痛楚似乎被更深的茫然掩盖。
沈言白依旧维持着那个蹲伏在地的姿态，低着头，目光怔忡地锁在自己冒血的指尖上，看着那一点猩红在泥土中晕开一个小小的、怵目的印记。
时间仿佛凝固在他冻结的肩背上，只剩下微风吹拂着他散落在额角的几缕碎发。
萧珩也被这变故摄住了心神，僵在原地，目光锁在那小小的血珠上。
下一刻，沈言白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俊美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当他重新看向萧珩时，那双眼睛里的空洞茫然被一种更深邃的、混杂着剧痛、不解和某种濒临崩溃的惊惧所取代。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确认什么，最终，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得不像是他发出的：
“你…是谁？”
今天的第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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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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