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砸在青石板上的时候,比玉碎的声音更刺耳。
“你…是谁?”
沈言白的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开合着,失神的眼睛空洞地仰望着逆光而立的萧珩。
指腹伤口的鲜血还在蜿蜒向下滴落,嗒,嗒,敲打在池边冰凉的石板上。
萧珩的呼吸彻底凝固了。
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麻,几乎要盖过周遭的一切声音。
那一瞬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混合着荒谬、震怒与刺骨悲凉的洪流席卷而过,浑身冰冷。连恨都不敢给我?现在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的手指在宽大的龙袍袖内狠狠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了濒临失控的理智。
他死死盯着沈言白那张褪尽血色的脸,那双盛满了陌生与惊惧的眼,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或讥讽的痕迹。
找不到。
只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彻底抽空了的、令人心头发凉的茫然。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渣:“沈言白,装疯卖傻的把戏……”声音发着飘,后面的话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眼前的景象太过真实,真实得残忍——那指腹还在冒血的伤口,那碎了一地的玉,那双完全不似作伪的眼睛。
萧珩僵硬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势,不是去扶,而是粗暴地、不容抗拒地抓住了沈言白那只受伤的手腕!
沈言白瞳孔骤然紧缩!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惊恐地剧烈挣扎起来!那挣扎是混乱无序的,带着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他甚至开始向后踉跄,试图挣脱皇帝的钳制,月白的袍摆蹭在脏污的青石板上,袖口被拉扯变形,露出同样苍白脆弱的手腕。
“放开!放开我!”声音尖利而破碎,满是惊惶。
这剧烈的挣扎如同一桶冰水,狠狠浇在萧衔头上,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暴怒。
那瞬间的肢体接触带来的感受无比奇异——抓住的手腕冰凉得不像活人,皮肤下的脉搏却在狂乱地跳动,频率快得惊人,像是被困在陷阱里的濒死小兽的心脏!
这不是沈言白平日那种隐忍的冰冷,是一种真切的、失控的恐慌!
就在这混乱的拉扯中,沈言白低垂的视线猛地撞上了散落在自己脚下的一小块白玉残片。
阳光正好落在那块碎片上,将残余的、被粗暴斩断的龙形图案照得异常清晰。狰狞的断口,高昂而孤独的龙首。
他所有的挣扎戛然而止。
身体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倒去。
萧珩下意识地用力一拽,防止他直接摔在那堆尖锐的玉片上。
沈言白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半边身子都歪倒在他臂弯里。那瞬间的重量和扑面而来的冷香(这冷香似乎也变得有些陌生),让萧珩浑身僵硬得如同石雕。
沈言白没有完全倒下。他依旧低着头,失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龙首碎片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指腹的鲜血已经缓慢顺着指尖凝结,不再滴落。
可怕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池畔,只余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压抑到极致、几不可闻的抽气声。他的肩膀在细微地、无法自控地颤抖。
萧珩低头,只能看到他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和紧紧抿成一条惨白直线的唇。
方才那份陌生的惊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法理解的痛苦覆盖,浓重到近乎实质的绝望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萧珩甚至能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绷得极紧,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你……”
福安终于找到了自己失散许久的声音,带着变调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惊骇尖声喊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陛下!皇后娘娘的手!血……血还在流!”
他如梦初醒般松开紧攥的手腕,只留下沈言白腕上一圈刺目的青紫淤痕。
怀中的人也如同被火燎到,猛地挣开那一点点支撑,踉跄着后退一步,低垂着头,那只受伤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鲜红的血珠仍在缓慢凝聚。
那被捏碎在地上的玉龙残片,静静躺在阴影里,刺目而狰狞。
萧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所有惊涛骇浪,对着犹自瑟瑟发抖的福安沉声道:“福安!”
福安一个激灵,立刻扑跪过来:“奴才在!”
萧珩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沈言白低垂的头颅和那只染血的手,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却掩不住一丝疲惫的沙哑:“立刻护送皇后回凤仪宫,传太医……”他顿了顿,脑中闪过沈言白那双空茫的、满是痛苦的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补充道,“传…周院正。”
周院正是太医院里最擅长治疗心疾和调养内息的圣手。
他顿了顿,像是怕泄露什么,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看好他!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出入凤仪宫!包括沈相府的人!听明白了?”
“嗻!奴才遵旨!”福安声音颤抖,却立刻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想去搀扶沈言白的手臂,却又不敢真碰上去,只低声急促道:“娘娘…娘娘您随奴才……”
沈言白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越过福安,目光茫然地投向萧衔的脸。
那眼神空洞依旧,痛苦依旧,唯独少了方才那一瞬的惊惧,更多的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死寂。
他没有看向福安,也没有回应。他忽然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笨拙而生疏,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试探着,要去拾捡地上那块离他最近的、碎裂的龙首玉佩。
萧珩的呼吸又是一滞。
福安惊恐地低呼:“娘娘小心!碎片锋利!”
沈言白的手指停在半空,离那片锋利冰冷的断玉只有寸许。
他顿住了,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根本没听见。最终,那只手悬在那里,像被冻住了一般,既不前进,也不收回。
阳光穿过柳叶间隙,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摇晃的、细碎的阴影。
如同死水微澜,随即又归于寂静。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凤仪宫内可能传出的所有动静。
萧珩站在紧闭的宫门外,殿前青砖地的寒意顺着靴底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
午后的阳光依旧晃眼,泼洒在宫墙上、琉璃瓦上,一片耀眼刺目,却驱不散那深入肺腑的寒意。
福安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额角的冷汗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像一层细密的冰霜。
萧珩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宫殿的飞檐一角,那里有一只孤零零的乌鸦停留,漆黑的羽翼在光下黑得发亮,像一颗悬而未落的墨点。
“福安。”萧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凿地。
“奴才在。”福安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皇后他…”萧珩只吐了三个字,顿住了。
怎么形容?疯了?失心疯了?还是…装的?他自己也无法下定论。
他看着沈言白那双被彻骨痛苦淹没的眼,那份茫然陌生感重得如同实质,几乎压垮了装疯卖傻的所有可能。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换了问法:“那块玉佩,你还认得?”
福安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躲不过去了。他噗通一声跪下,头深深埋下去,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陛…陛下…奴才…奴才认得…那是大婚当夜…您、您亲手系在娘娘…沈公子腰上的…龙凤合佩…”
“知道就好。”萧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一年多了,他没摘。朕看见了。”他并非毫不在意,只是过去的一年,他强迫自己漠视。
每一次远远看见那温润的玉佩在那人腰间轻晃,都像被细小的鞭子抽在心上,带来一阵尖锐而隐秘的痛楚与狼狈。
那玉便成了他躲避的标记。可今日它碎了,以一种如此惨烈又充满象征意义的方式碎了。
福安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中衣。主子爷这态度……他不敢想。
“朕问你,”萧珩的目光终于从那墨点般的乌鸦身上挪开,落在福安匍匐的背脊上,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进灵魂深处“一年零三十七天前,凤仪宫落锁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沈言白他是怎么回到沈相府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的冰碴。
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新婚夜彻底撕破脸,一个受尽屈辱的权臣之子,如何在翌日带着那身明晃晃的裂痕回到自家府邸?
沈青山那只老狐狸,看到那道伤,看到儿子那副样子,怎么可能不发作?怎么可能在朝堂上风平浪静整整一年?!
这根本不符合那老匹夫睚眦必报的秉性!除非…其中发生了他们都不知道、或者说被刻意掩盖过去的事情!
福安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块压在他心底整整一年的巨石,带着千斤的重量轰然落下,几乎将他碾碎!
那夜的情形瞬间清晰无比地涌回脑海——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凤仪宫内殿里压抑凄厉的痛哼…破开殿门后冲入鼻腔的浓重血腥气。
散落在地被撕得稀碎的朱红皇后常服…以及蜷缩在角落里,用薄薄锦被将自己裹紧、披散着长发嘴唇咬得血肉模糊、眼神空洞得像破布偶一样、还在不停发抖的沈言白……那肩膀上靠近锁骨处被仓促覆盖的伤,边缘洇出的暗红仿佛还在眼前…
福安的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带着哭腔和崩溃般的嘶哑:“陛…陛下…奴才…奴才斗胆…那夜…那夜不是沈公子自己回的府…是…是沈相…沈相大人他…他亲自带人来…”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看向萧衔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他进来的时候…沈公子他…像受了极大的惊吓…根本不清醒啊陛下!像…像魂魄都丢了一样!沈相…沈相大人当时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都在抖!
可…可他把所有宫人都撵了出去…就留一个心腹在旁帮衬…亲自给沈公子裹得严严实实抱走的!走的时候…沈相大人那看这宫门的眼神…像…像要生吞了它…生吞了这里所有人啊陛下!”
福安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奴才…奴才躲在门外头偷看…只…只听到沈相大人临走前…对他怀里抱着的人低声吼…吼什么…‘沈言白!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鬼样子!’…还说…说‘爹带你回家!爹给你讨公道!没人能这么糟践你!’…”
讨公道?!没人能这么糟践你?!
萧珩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炸开!冰冷的血液逆冲上头,眼前一片昏黑,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沈青山怒发冲冠,看到儿子那副惨状,第一反应不是立刻找他这个皇帝的麻烦,不是兴师问罪,而是立刻压下所有事端,亲自秘密地带走了儿子!还要替儿子“讨公道”?!
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死死咬住后槽牙,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得如同锈铁摩擦:“然后呢?朝堂之上,整整一年,沈青山为何只字未提?”
福安哭得全身抽搐:“奴才…奴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陛下!只知道…只知道过了大约小半个月…宫里…宫里就断断续续有传闻…说沈家公子…好像…好像大病了一场…据说是…心病难愈…沈相府上也是严防死守…滴水不漏…再后来…再后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荒谬、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脸上现出极度的惊骇和茫然,语无伦次:“奴才…奴才有一次出宫去办差…在外面茶楼里…听…听有人在嚼舌头。
说…说是…是沈公子自己…自己跑到相府门外跪下…求…求沈相允诺才…才换来这桩大婚…替您铺路的!还说…还说沈相差点当场打死他!都说是街头巷尾胡诌的…没人信啊陛下!沈相家何等门楣…怎么可能……沈公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被萧珩如遭雷亟、骤然惨白的脸色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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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尘封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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