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默雀静,星沉月落,香岚坊内却似另有一番天地。
贺千帆看向眼前人:“你是新任考功郎中?”
“嗯。”傅熙州在他身旁坐下,“早些时候就该去吏部挂牌的,只是回都之后一直病着,叔父便向圣人奏请,延缓上任。”
贺千帆问:“何时上任?”
这事他竟半点也未曾听说。
“不是现在。”傅熙州笑诮道:“放心,当下你们的考课并不归我管。”
“不归你管。”谢景元撇嘴,低声重复一遍。
“你这么......”他看了眼傅熙州淡漠的神情,硬是收住了话。“......那个的人。做考功郎中,我们岂不升迁无望了?倒是你——”
他指了指贺千帆。话里有话,打趣道:“天大的福气。这般关系,往后不得回回记上上等?侯爷平步青云,到时候我就跟在你手底下做事,不要魏泉了。”
贺千帆笑骂道:“我妻秉公任直,不徇私情。不会如你所言这般行事。”
傅熙州手上动作一顿,抬眸与他对视一眼,来了兴致:“你妻?”
贺千帆但笑不语,手不老实地从身后揽住他的腰。他身前摆着那把匕首,傅熙州看到了,却没说什么,径直拿起,也摸了个果子,开始削皮。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果真没错。”谢景元盯着傅熙州的一双手,说:“这么好的匕首,在你们手里,简直浪费。”
“谢将军识货,要不借你的血来养养这把刀?”
傅熙州将削了皮的果子递给贺千帆,贺千帆接过:“给我的?”
“嗯。”
他看着手中的果子。虽然已经吃过了,但还可以再吃一个。
谢景元见状,老老实实侧躺回去,长叹道:“算咯,还是接着用果皮养它吧。”
香岚坊三层相高,五层相向,坊内红纱低垂,百盏明灯自屋顶坠下,光华绮丽,在本就醉人的纱幔之上更添一份旖旎。
坊内鼓吹喧阗,傅熙州坐在此处,无止尽的闹声吵他头疼。影影绰绰的轻纱又遮在眼前,令他感到很不舒适,此刻,无比向往风客来的清幽。
“为何约在这儿,风客来已经坐不下你们了么?”傅熙州烦躁地捏着眉心。
沈承瑾拈着玉骨扇轻点手心,说:“那倒不是,只是今天,想请你来看一出好戏。”
傅熙州看着堂前半层高的方台,上有美人翩翩起舞,下有五陵少年饮酒作乐。
“你在耍我吗?”他叹了口气。
谢景元插嘴道:“耍你做什么,有你相谢的时候。”他翻了个身,“顾子晦,你久居顾府,连门都不出几趟,恐怕还不知道吧?香岚坊新捧出一位花娘,听说是有人日日相赠十匹罗锦为缠头,这才将这位花娘推了出来,出手可真阔绰。”
傅熙州乜了他一眼,说:“与我何干。”
“你就不想知道她是谁?”
谢景元话音刚落,耳边乐风骤变,节奏轻快,鼓声坎坎。傅熙州猛地一怔——
他扭头向高台望去,才发现台上之人已然变了模样。
舞姬一身胡服,舞动着婀娜身姿,如同飞天的神女,手腕和脚腕处依旧带着那标志性银铃,每行一步,都会发出清脆的铃响。
铃铛?
傅熙州忽然想起,他与范言动手那日,那个进门送吃食的人。他当时背着身,并未看清那人面貌,可当时,也是听到了这样一串银铃声。
沈承瑾笑道:“这位胡姬,看着可眼熟?”
是那个克尔什的胡姬。
谢景元说:“我朝对待四方胡夷素来施行开明的政策,榑都之内有不少胡人的身影,这逍遥窝里的胡姬也颇受追捧。可是这位来自克尔什的美人,刚来香岚坊不久,克尔什部的舞曲也并没有如其他胡曲般得到喜爱,她原先没有几位恩客,直到有人花重金将她推了出去,如今才算有些名气。”
谢景元凑近他,故意拉长声线:“你猜,捧她的是谁?”
傅熙州毫不在意地吃茶,说:“猜不到。”
“以子晦的才智,猜不到倒是令人感到意外。不过也无妨,今日谢客宴,他已经来了。”沈承瑾道。
乐曲渐停,金锣被敲响,随后又有一行红纱从屋顶垂落,好巧不巧,就垂在傅熙州身旁。
一声高亢的声音在大堂中响起:“记——胡奴,得单丝罗五匹……”
他刚一开口,堂中顿时沸腾起来:
“单丝罗五匹!这可真有钱,上百上千往里砸,只为抬这胡姬?”
“这位可真是够张扬,欲得美人笑,一掷千金求。”
“我看这胡姬够美,这钱花得不冤枉,哈哈哈……”
……
傅熙州垂眸看着桌上的杯盏,只不去理会那些嘈杂。谢景元却更感兴趣,谑笑道:“来了,来了。”
那道声音紧接着报道:
“——赠罗人,武安侯,傅熙州。”
“啪”一声脆响,盏底摔在桌上。
傅熙州乜视“傅熙州”,对面那人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往旁挪去,贺千帆还想揽他,却没能成功。
傅熙州捏住茶盏的指尖泛白,面上是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说:“就这事也值得专程来一趟?”
沈承瑾轻摇骨扇,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大财主。”谢景元撺火,学着那群人的语气,问:“一掷千金的滋味爽不爽,美人之笑值不值?”
贺千帆看了一眼傅熙州,说:“美人的笑还没看到,不过一掷千金的感觉倒是挺爽的,你应该很了解啊,要不自己试试?”
“不了,这种事已经离我太遥远了,不想再回忆了。”
魏泉雷打不动地吃饭,这一桌人,估计也只他是实打实来这用膳的,面前的碗碟堆了两三层。
谢景元说:“你这平时得过得多苦啊,次次设宴都吃成这样。还有,谁让你来了?我可没请你。”
魏泉是贺千帆身旁的副将,二人同在金吾卫当差,可以说是如影随形。谢景元想越过魏泉,单请贺千帆,恐怕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更何况,这顿,是“请”。
魏泉像是三天没吃饭,大口大口地扒着碗里的饭菜:“谢将军,你不说倒罢,既然说了,我还要骂你一句不地道。请人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儿,怎么就只喊我们侯爷,不喊我?”
“我也得敢喊你,”谢景元靠在墙上,嫌弃地看他,“我怕请不起你,你一人顶你们侯爷三个,也不知怎么这么能吃,是不是别人不请客你都不吃饭的?”
“偶尔也吃吃南衙不要钱的堂饭。”贺千帆替他说道。
他顺手拿来茶壶,递给傅熙州。傅熙州没接。
“早知是这事,我就不来了。没想到席玉和一些人待久了,竟也变得如此无聊。”
傅熙州双手拢袖站起身来,数丈红纱垂在地上,他看着碍眼,便直接用脚踢开。
“暗讽谁呢!你去哪!”谢景元道。
“太闷,出去透透气。”
贺千帆看了眼因被无端迁怒而踢到旁的红纱,不动声色地将它们团在一起藏到隐蔽处,目送傅熙州出了门。
“不跟出去看看?听说范言、顾明远那群人,最近总找他麻烦,你不怕有什么事吗?”谢景元说。
“不会。”
若是顾明音,他可能真的会跟出去。可那是傅熙州,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
贺千帆趺坐于席上,说:“洛闻竹怎么没来?”
沈承瑾说:“闻竹有自己的事情,他一位挚友打南边儿来,待不了几日便走,总要让人家聚一聚吧。”
洛闻竹能有什么挚友?还是从南边来的。这桌人全都心知肚明,无一人点破。
此时,谢景元十分不应景地嘤咛一声,滚到沈承瑾身旁,趴在他身上。沈承瑾叹了口气,轻抚他的腰背。
贺千帆没眼看,嘲谑道:“平日里生龙活虎,和那群老阉人作对时不见你疼,元日阅军也不见你疼,怎么偏到了席玉跟前,就娇弱起来了?什么伤,还是看人发作的。”
“你不懂。”谢景元对他摇了摇手指,颇为得意地伏在沈承瑾的膝头。
沈承瑾低头时,发丝遮住他的视线,轻声问:“还疼不疼。”
他硬生生将那句“不疼”咽进肚里,说:“疼。御史台忒不是东西,证据一样拿不出来,非要参我当街打人!我打的是谁,他们倒是找出来。承瑾,你到时上朝便参他们,滥用职权,当庭打我!我这背上的伤就是证据。”
沈承瑾笑着依他:“好。”
谢景元惯是个轻浮散漫的,这些年来带的沈承瑾都有些不正经,时不时来上一段调风弄月的戏码。
贺千帆呷了一口桌上的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御史台参你,还需要证据?”
他噎了一口气,闭上嘴不说话了。
还真不需要。
过了好一阵儿,又坐起身来指着贺千帆说:“我祝你也早日被参当街打人。”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贺千帆说。
他看向身边空无一人的坐席,放下茶盏,拿起遗落的狐裘,起身出了门。
他走到傅熙州身后,正要说话,便又闻一阵铃铛声响起。二人还未回头,就听那道温婉的声音说:
“侯爷。胡奴特来感谢侯爷的打赏。”
傅熙州先他一步,转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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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胡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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