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熙州斜倚在香岚坊墙外,寒风凛冽,他出来时穿得单薄,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只感觉一阵阵刺骨的冷。
蓦然,他肩头一沉,下一刻便被一股暖意包裹起来。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
贺千帆将狐裘披在他身上。傅熙州神情淡然,头也没转一下:“我知道侯爷会来,有什么可惊讶的。”
“你叫我侯爷,听起来很怪。”
贺千帆转到他面前,替他系上系带,又抬手将他被风吹乱的发别在耳后。傅熙州的视线盯着某处,迟迟不愿落在他身上,颇有种拒人千里的意思。
胡姬走过来,喊了声:“侯爷。”
她手中端着一只錾花高足杯,面带浅笑将杯递去:“胡奴感谢侯爷的打赏,请侯爷吃下我这杯酒。”
香岚坊的规矩,新的花娘要在谢客宴上,向捧红自己的贵客敬一杯酒,作以答谢。而胡姬的“贵客”,自然就是贺千帆。
她是香岚坊的新人,本没几个人知道。往日里只会跳些克尔什的舞曲,但这些曲子并不出名,自然也很少有人对其感兴趣。贺千帆一掷千金,比过数十数百位恩客的施恩,一时间,令她在整个榑都声名鹊起。
胡姬把酒杯推向前,却被一股力量顶住。傅熙州指尖轻抵在杯壁,酒杯悬在他二人中间。胡姬眼眸弯起,问:“郎君这是何意?”
傅熙州从她手中接过谢客酒,头一昂满盏吃了个干净,温声道:“实在抱歉,外子还有公务在身,此后尚要夜值,按规定不得饮酒,这酒,就由我替他吃下了。”
胡姬将视线移向他身后的贺千帆,在傅熙州侧身低咳时,对他挑了挑眉。随后又恢复方才的神情,对傅熙州说:“顾郎君。我知道你。”
傅熙州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胡姬,或者胡奴。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胡姬看向雕栏玉砌的香岚坊,摇了摇手腕的铃铛。“塔娜。我的名字。”
傅熙州凝着晃动的银铃,说:“上回在香岚坊,给我递刀的人是你?”
塔娜点头:“是我。”
她没有否认那句递刀的描述,这样看来,那次她进雅间,以及匕首落地,果然都并非巧合。
“谢谢。”傅熙州道。
塔娜说:“受人所托。你不必谢我。”
他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此处只剩贺千帆和塔娜二人。
“外子公务在身——”
不远处传来粘腻的声音,谢景元趴在窗边,脸上精彩到像看了一出大戏。
“——我替他吃下。”
魏泉端着碗,和谢景元挨在一起,说完后应景的扒拉两口白饭。
塔娜实在想笑,肩膀都在颤抖,她举着酒盏在贺千帆眼前晃。说:“怎么说,满意了?这回我拿头功吧?”
谢景元说:“不对,应该是我拿头功,没我设宴,他能过来?不过来,能轮到你表演?”
魏泉说:“不对,应该我拿头功,要不是我把他爱吃的都吃完了,他能出来,你们能独处?”
几人皆嫌弃地看魏泉,谢景元的眼神怨气最重。贺千帆说:“确实要谢塔娜。”
谢景元支颐,百无聊赖:“你之前跟我说,不想成婚,这才多久,就改变主意了?又想成婚了?你是不是发现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了。”
谢景元惯是爱插科打诨,他没当回事,也有模有样学他的样子回了:“我巴不得今夜就洞房。”
塔娜说:“侯爷救过我,做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不过,您若真要谢我,我可想向您讨一样玩意,以作封赏。”
“什么?”
“您那把镶着玛瑙的匕首,就是郎君打人,您递刀的那次。”
“它现在用处可大着呢。你也要用它削果皮?”谢景元道。
贺千帆随手抓了把雪朝他俩丢过去,“滚。”
魏泉连带着遭殃,饭都没法吃了,却敢怒不敢言,拖着还想再接着看戏的谢景元走了。
“就在桌上,你自个儿去拿吧。”
前些日子又是一场大雪,如今枝桠屋檐上虽还积着雪,路上那些却逐渐有些化了,污水沾在靴底,令他些微感到烦躁。
塔娜进门后,他在一面挡风墙边找到了傅熙州。
“你倒是聪明,知道往避风的地方站。不想挨冻,何不进来坐着,跑到外面来受什么罪。”
“闷。”傅熙州说,“烦。”
言简意赅。
“吵着你了?我就说不必喊你过来,他们偏不听。”
傅熙州垂眸,下半张脸几乎全埋进领口处柔软的裘毛中。过了好半晌,他轻声开口:“你是真不想让我来。”
“那可未必。”贺千帆笑道,“我送她缠头,仅是因为她的曲子。至于谢客宴,我千方百计都想你来,你若真不来,我如何听到你说方才那番话?”
傅熙州没回话,又掩唇咳了几声,依旧将头埋得很低。
他问傅熙州:“今晚的曲子美么。”
“那是我们克尔什的曲子。”贺千帆倚在墙边,自顾自说道。“在认识塔娜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了。”
“热情奔放,洒脱自由,犹如万马奔腾。——这曲子就和克尔什人一样。”
“那是个很小的部落,靠近西宁边境,和你们庭北的旧友不同,克尔什是很友好的邻里,他们很善良,和西宁人相处的十分和睦。”
贺千帆身上流淌着的,更多是中原人的血液,相比较下,克尔什血脉简直微乎其微。可他恰好就是生活在西宁边境的那群百姓,自幼的环境影响,使得他对克尔什部有极浓重的归属感。
“我小的时候,西宁边关防范并不严,西宁人和克尔什人经常混在一起,如同亲人般。可是后来,厥离向外扩张领地,克尔什部遭到驱逐,接二连三的战乱,导致这个和善的部落越来越小,人也逐渐稀少。直到最后——被同化,被吞并。”
他叹了口气:“好多年了,我没再遇到过克尔什的朋友,没在别人口中听到过克尔什的事迹。好像没人会唱他们的歌,没人见过他们的舞,没人记得他们是谁。”
那只是漠西游牧民族中,人口数很小的一支部落。除却西宁人,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被厥离并吞十余年,他们一点点在长河中消散。
“厥离想让克尔什永远消失,可我想让他们被人记起。哪怕只是一首曲子,一段舞,那是克尔什曾真正存于这个世间的证明。”
呼啸的寒风横冲直撞,不留情面。傅熙州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身旁,他将头靠在贺千帆肩膀处,抬眸看天上的月亮。
“克尔什的曲子很美,”傅熙州道。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就要听不见。
“和庭北的一样美。”
贺千帆低头看去,他看得出傅熙州眼底落寞,抬手揉了揉那人发顶,也同他一起看着那轮月。
他离开克尔什十一年,傅熙州也离开庭北十一年。他不会作诗,但披上一身月色,此刻也成了思乡的游子。
“庭北的曲子,若是能亲耳听到,就更好了。”
贺千帆深呼一口气,换上副笑颜,越过裘衣勾起他的指尖。
“傅熙州,我会带你回庭北的。”
-
贺千帆刚进香岚坊,便听到一阵争执声,人群扎堆围在一起,依稀能从中辨认出魏泉的声音。
起争执那桌和他们这桌离得不远,贺千帆从人堆挤出来,推了推谢景元:“因何吵闹?”
看热闹的事儿找谢景元,那就实在是问对人了。
他吃着手中的葡萄,说:“魏泉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猜助的是谁?”不等贺千帆回答,他接着道:“是世家!他从前不是最看不上世家的吗?”
贺千帆耸肩,看向沈承瑾,说:“你从前也是。”
……
这边,魏泉忿忿道:“你这话也太难听了。”
“我们挚友间打趣逗乐,他都还没说什么,你倒先不乐意起来了,这和魏将军有什么关系?”
“逗乐?那你问问他高不高兴,有没有被你的风趣幽默给逗乐?”
“大伙儿都挺开心的,是吧。”那人摇晃杯盏。
身旁的人都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纷纷附和起来。
“温十九,你觉得我这话有趣么。”他眼眸微眯,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之意,语气强硬,丝毫不像在询问。
魏泉刚要起身,小臂顿感被碰触,温辞摇了摇头,小声对他说:“算了。”
“你……!”魏泉气得,差点要把刚吃进肚里的饭吐出来。
“哈哈哈,魏将军,你看吧,我说的没错。他就是如此怯懦,就算有你顶在前面,他也不敢多说半个字,要不然,谁还会像他这般,分明手中握着五千精锐,却连战场都不敢靠近,又灰溜溜逃回来呢。”
嘲笑声不绝于耳,除了桌上几位与温辞相熟的世家子弟外,一旁明着暗着看热闹的,也抑制不住嘴边的轻笑。
温辞的手在桌下,奋力扣住桌沿儿,轻微抖动。
魏泉不屑:“那换了诸位,又当是什么结果呢?”
有几人渐渐收住了笑,除了为首那人。
他许是觉得无趣,站起身走到温辞身边,用扇骨拍了拍他的脸颊,对魏泉说:“我与元讼自幼相识,一同长大,从来如此,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话,他定不会在意,是吧,元讼。”
温辞扯了扯嘴角,说:“不在意。”
他挑眉,得胜般睨了眼魏泉。他坐的累了,抻了抻腰,随后轻摇小扇,往外走去:“没意思,换个地方耍。”
一桌子人七七八八站起身,追着他离去。
温辞低着头,魏泉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怒其不争,责怪温辞说:“你没有嘴么,别人说什么你都认,不懂回击?”
温辞双唇翕动,只说出了句:“温家。”
乍一听到后,魏泉没理解。沈承瑾在身后补全他的话:“那是王氏的人,如今河中世家里,仅次于顾氏的一家。让你骂走那位,是王老太师的嫡长孙……”
“我知道,王世颐嘛,榑都有名的烂泥。”魏泉说。
“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人,”沈承瑾感叹。他望向垂眸不语的温辞,“不过他和你可不一样,他不能得罪王家郎。”
“真晦气。”魏泉骂完,立刻解释一番,“我不是说你啊,温十九。也不是说你,沈相公。我是觉得这群人很可笑,别人嘲笑他逃跑也罢,一群无所事事的混账忘八崽子,也好意思笑?若换了他们上战场,能有胆量不逃?”
“这话不成立。”突然从身旁传来一个声音,“他们根本不会从军。”
魏泉方才一直没留意,这才看到,这桌中居然还有一人未曾离开。
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袍,骨相周正,眉眼间尽是书卷气。与方才的乌烟瘴气相比,整个人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这位兄台是……?”
这人喝了一口清汤,用帕子擦拭净唇角,随之站起身,先将衣摆整理得板板正正,如松如竹。他躬身施礼,说:“诸君幸会,在下姓韦,名正清。”
贺千帆歪头。
韦正清?那个对抗闵军数月,久战不降的许江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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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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