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阴沉，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洛阳城巍峨的城墙。空气闷热潮湿，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压抑的雷声在云层深处闷闷滚动。
将军府门前，车马喧腾。仆役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将各色箱笼装点上车。父亲一身威严的武将朝服，按剑立于阶前，脸色比这天色更加阴沉，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和焦躁。李露华则是一身华贵逼人的正红织金牡丹宫装，满头珠翠在灰暗的天色下依旧熠熠生辉，她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雍容笑容，只是眼底深处，那一丝刻毒的算计和即将得逞的兴奋，难以完全掩饰。
马雅兰被簇拥在中间，穿着那身海棠红的缠枝莲纹锦宫装，小脸兴奋得通红，如同初绽的芍药。她好奇地东张西望，身边嬷嬷和丫鬟围绕，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殊荣。
我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穿着那身寡淡如水的月白素锦衣裙，发间只有几朵黯淡的素银簪花，像一抹突兀的灰影，格格不入地嵌在这片锦绣繁华之中。
嬷嬷和丫鬟们不时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我并没有如芒刺在背。我垂着眼，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只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危险的信号。
“出发！” 父亲一声令下，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车驾粼粼，驶过将军府威严的朱漆大门，汇入通往白马寺的官道车流之中。沿途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披坚执锐的禁军士兵面无表情，肃杀之气弥漫。
越靠近白马寺，气氛越是凝重。天空的铅云压得更低，雷声也愈发清晰，如同天神擂动的战鼓，预告着一场无法避免的风暴。
白马寺那标志性的巍峨山门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寺前巨大的广场早已被清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华贵车驾。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文武大臣、珠环翠绕的诰命夫人、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在仆役的簇拥下，正井然有序地通过森严的检查，缓缓步入寺内。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皇家威压。诵经声、钟磬声隐隐从寺内深处传来，庄严肃穆，却无法驱散这山雨欲来的沉重。
我们的车驾在指定的位置停下。父亲率先下车，与相熟的同僚寒暄，脸上挤出官样的笑容。李露华被丫鬟搀扶着下车，立刻成为一群贵妇的焦点，她矜持地笑着，仪态万方，目光却如炬火般，在人群中扫视，最终落在前方不远处——那里，几位身着明黄蟒袍、气度尊贵的年轻男子，正被一群重臣和侍卫簇拥着，谈笑风生。为首一人，面容俊朗，眉眼含笑，举止间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雍容和隐隐的锐利，正是五皇子周同方！
李露华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如同看到了宝玉般。她不着痕迹地推了推身边的马雅兰，低声嘱咐了几句。马雅兰小脸微红，带着几分紧张和兴奋，朝着那群皇子的方向盈盈拜下，声音清脆如莺啼：“臣女马雅兰，参见五殿下、各位殿下！”
周同方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马雅兰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上前来虚扶一下：“马小姐免礼。这位便是马将军的掌上明珠？果然兰心蕙质。” 他的目光掠过李露华，微微颔首，带着上位者的矜持。李露华立刻激动地再次行礼，姿态谦卑至极。
我落在最后，如同一个透明人，垂首跟在李露华身后。周同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继续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但就在那短暂的一瞥中，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深藏的、如冰般的冷漠和……一丝极淡的、仿佛评估猎物价值的了然。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怎么不见二皇子周同举！五皇子周同方，他认得我！或者说，他认得我这个将军府里透明人一样的存在！李露华他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他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这时，李露华转过身，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慈爱笑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位贵妇听到：“雅绵，还愣着做什么？快来见过各位殿下。你这孩子，就是太腼腆了些。” 她伸手，看似亲昵，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往前推了一步。
我猝不及防，身体一个踉跄，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我知道那可能是李露华身边某个仆役的“无心之举”，我整个人踉跄着站不稳脚跟，整个身体向前扑倒！手中捧着的一个装着香烛的锦盒也脱手飞出！
“啊！”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眼看我就要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眼看那锦盒就要砸在地上碎裂、香烛散落一地——在陛下和满朝勋贵即将驾临的庄严时刻，这将是最彻底的失仪！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极其迅捷的力道猛地从侧面托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道沉稳而精准，瞬间止住了我前扑的势头，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凌空一抄，稳稳地将那即将坠地的锦盒捞在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我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狂跳如擂鼓。抬眼望去，扶住我的是一个身着玄色侍卫劲装、面容冷峻的青年。他眼神锐利如鹰，动作干净利落，身上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他并未看我，只是将锦盒递还给我，然后对着李露华和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夫人，小姐受惊了。请小心脚下。” 说完，便迅速退后一步，重新融入人群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哎呀！吓死我了！” 李露华夸张地拍着胸口，脸上带着虚假的后怕，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未能得逞的惊怒和懊恼，“雅绵！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幸好这位壮士眼疾手快，否则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她厉声斥责着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同时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那个侍卫消失的方向。
周围的贵妇们窃窃私语，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马雅兰则是一脸后怕地躲到李露华身后，仿佛差点闯祸的是她。
“女儿……女儿知错。” 我低下头，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锦盒，指尖冰凉。刚才那一瞬的生死危机，让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李露华的手段，竟如此直接狠毒！若非有人暗中出手相助……
“哼！还不快整理好仪容！祈福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李露华冷哼一声，不再看我，拉着马雅兰，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朝着五皇子周同方的方向款款走去。她需要去安抚，去解释刚才的“意外”。
我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郁檀香和雨腥气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禁军，扫过远处巍峨的大雄宝殿，扫过广场上那些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的各色面孔。
“呜——呜——呜——”
低沉浑厚的法号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骤然响彻整个白马寺上空！紧接着，钟鼓齐鸣，声震四野！沉重的寺门在庄严肃穆的乐声中缓缓洞开！
“陛下驾到——！”
尖锐的唱喏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所有人的心神瞬间被这至高无上的威仪所攫取！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动，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随着人群跪伏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额头触地。眼角余光瞥见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仪仗，在无数侍卫和太监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山门。
风，终于起了。卷动着经幡，发出猎猎的声响。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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