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生从窗户里翻出来,一狠心抬手把身上崭新的衣服抓得破破烂烂,袖子都撕了半截垂在风中。
他瞅着小巷里阴面墙壁上的濡湿青苔,又去蹭了蹭,抓了两把泥抹在脸上,走出巷口的时候,迎面看见一群流民正在墙角晒太阳,二话不说就插了进去:“挤一挤,挤挤暖和。”
刚做完这一切,曹表舅就从金鱼巷走了出来,他谨慎地一边走一边观察,确定没人之后,低下头,以和刚才不符合的缓慢步子离开。
江潮生紧紧地盯着他,慢吞吞地起来,拖着脚步一瘸一拐,不远不近地尾随。
这个人,非常不对劲,他刚才问喻东升有没有给她留下东西是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曹表舅走得忽快忽慢,一会儿走热闹的大街,一会儿走僻静的小巷,江潮生身上的衣服撕得更加破烂,简直都要光膀子了,他还顺手从路边的叫花子兄弟头上顺了顶破帽子遮住脸。
如此三番四次,正当他从拐弯处端着个破碗拄着条竹竿,颤颤巍巍走出来的时候,曹表舅突然在街中央站住了,似乎在等待什么。
难道被发现了?江潮生心下一紧,却没有慌乱,继续往前走,还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唤:“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碗里,却不是钱,也不是肉包子,而是一张纸。
江潮生惊讶地抬头望去,漫天都是白纸黑字的帖子带着劣质油墨的味道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犹如在四月天里下了一场大雪。
“啥玩意儿?上面写啥了?”
有人已经抢了一张在手里大声地念出来:“铁杀寨帮主雷大石,向公道堂下战书!金满堂喻东升乃我结拜兄弟,多年情谊,江湖义气,今喻兄被公道堂宵小暗害,吾与其不共戴天……”
江潮生惊惶四顾,触目所及都是人抓着帖子在读,声音此起彼伏,那些不识字的就跟在旁边听,满脸都是兴奋。
他一颗心直沉下去:不好!这不就坐实了喻东升勾结盗匪的罪名?
江潮生忽然惊惶地发现,被飞贴一打断,刚才他跟踪的曹表舅已经不见了!
好在这条街不长,他火急火燎地拖着竹竿,也不装瘸了,捂着帽子向街口飞奔,好容易有点线索,可得抓住了!
江潮生冲出街口,突然尴尬地停住。
他要跟踪的那个人,正站在僻静的墙边,好整以暇地挽着袖子,此刻曹表舅哪里还有刚才面对喻枫慈祥温厚的样子,平平无奇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冰冷的杀机:“找我啊,小兄弟?”
“没,没啊!”江潮生嘴硬地说,转身调头就跑,外面繁华大街都是人,只要能跑到十字路口——
后颈一痛,他失去知觉,重重地向前扑倒。
遍布江洲城的飞贴,自然也到了叶景行手上,他看着帖子,目光中满是嫌恶,香堇急忙用眼神示意陶陶:“拿在帘子外读了便罢,什么脏东西也奉到公子面前。”又赶紧把香炉挪了挪。
“这么说,喻东升跟这个铁杀寨,还真是牢不可破啊。”叶景行用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雷大石,什么来头?”
陶陶声音清脆地背诵:“雷大石,江湖诨名血刃狂斧,最早是独行大盗,后来纠集了十几个兄弟,组成血云十八骑,在西北劫掠商队,积攒身家之后返回中原为患。”
她停下补了一句:“照这一看,齐大户的灭门惨案八成就是铁杀寨做的。”
“抢劫完了,就拿来给金满堂销赃,真是好无本生意。”叶景行抚掌而笑,“我让他们多活了几天,他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说,决斗是什么个章程?”
陶陶连忙又翻出一张纸,比飞贴要精致许多,雪白的信笺上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几行字:“万花楼新放出来的暗红,说决斗地点就在金满堂的秘库处。”
叶景行蹙眉不解:“秘库?”
香堇端过茶来,低声提醒:“他们蛇鼠一窝,当然知道在哪里,等高远回来,让他去探查一番,我们做好准备再去不迟。”
“现在全江州都盯着公道堂敢不敢应战,哪里还能等下去。”叶景行眉头一皱,“他的人手,你不能调用?”
香堇低眉顺眼地回答:“我和高护卫彼此不相通,免得互相勾结,这是王爷立下的规矩。”
叶景行不说话了,目光冷淡地隔着窗户看向外面,院子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江潮生在卖力地擦着青石地。
“阿生呢?”他明知故问。
香堇赶紧回答:“出去就没回来!陶陶跟了半截,看到他从丝线店出来,进了鼎香楼,就知道这小子不老实,八成就是这个什么铁杀寨的内线,回去通风报信去了。”
陶陶有些不服气:“我们已经伪装的很好了,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
香堇敲了一下她的头:“笨!他是没发现什么,所以半道溜了,省的留下来擦地嘛。”
叶景行又问:“长寿有何异动?”
“长寿今天倒是很老实,一直没出门,不过,前几天我已经把他摸透了,他八成是官府派来的,跟我出门的时候,趁我瞧不见,跟巡街衙役勾勾搭搭,好像还收了银子!”
叶景行蹙眉摇头:“这就证明官府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怀疑,更不可轻举妄动。香堇,你去衙门报个走失人口,如果阿生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正好让六扇门的人有点事做。”
喻枫被是两名自己的属下客气地上门给‘请’回府衙的,听完相捕头的陈述,又亲眼看了飞贴,一口否定:“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秘库。”
李师爷在一边劝:“喻捕头,你是独女,你父亲总要给你留一些东西的,或者是一句话?你再仔细想想?”
喻枫冰冷的目光扫过去:“没有,我爹每月会给我十两零花钱,作为一个当铺的东家,他掏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你们可以去我老家查看,一栋农家小院,几亩田,就这些了。要说他给我留下什么话……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被杀前一天,他到我院子里给我做了一顿饭,还说做完这笔生意,就能腾挪出一笔银子继续给城外的流民舍粥了。”
她表情悲愤,声音里仿佛都带着血气,但相捕头和李师爷都是刑名老手,心硬如铁,只是继续劝说:“铁杀寨你一定有所耳闻,是远近闻名的江洋大盗,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他们如今要向公道堂宣战,两方打起来的话必定殃及无辜百姓,喻捕头,你身为公门中人,不可为了一己私愤而罔顾职责。”
喻枫震惊地看着他:“相捕头,我若是为了私愤,我就更应该告诉你们秘库所在,马上请纪大人调府兵,将他们一网打尽!”
“所以,昨天从你家里出来的那个中年人是谁?”
相捕头突如其来的一问,喻枫愣了,醒悟过来的时候,涨红着脸站了起来:“你派人监视我!?”
简直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她一向敬重相捕头,也认定他是个精明强干的好上司,可是他居然怀疑自己?
“不错。”相捕头毫不动容,“喻枫,也就是你这五年来一直勤勉敬业,纪大人都肯为你担保,否则,你以为你还能自由站在这里?”
李师爷见气氛凝重,出来打圆场:“喻捕头,并不是监视你,而是相捕头担心公道堂也知道你的身份,这是保护你啊。”
喻枫憋闷地吐出一口浊气,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冷冷地说:“是我的一个远房表舅,在老家县城里开铺子做生意,和我爹有些交情,算是唯一还走动的亲戚。”
也不用相捕头再问,她一股脑儿地交代:“他来找我,是想把我带走——”
突然,曹表舅的那句话浮现在脑海里,喻枫怔住了,喃喃地说:“他也问起过,我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
当时乍听,似乎是寻常的关心话,但是和手中的飞贴一对照,喻枫可就觉得怎么有点不对劲。
江潮生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先闻到一股熟悉的破败腐朽气息,都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没有人居住的破庙塌屋,他可太熟悉了。
他也不敢睁眼,谨慎地竖着耳朵四处听,自己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身处的墙壁外面传来几个男人的大笑声,声音粗犷,言语粗俗,还夹杂着外地口音。
“可惜什么?出不了手就是破烂,早点甩出去,省得占地方!”
“唉,老大也真心狠,这趟路堵死了,以后兄弟们的花销可从哪儿来?”
“急什么,老大说了,咱们又搭上了别的线。”
江潮生凝聚注意力仔细倾听,终于大差不差听懂了,这群人是要在这里假造个宝藏,和金满堂牵扯上关系,然后引得公道堂的人来!
他心急如焚,把手伸到后面在墙壁露出的砖茬处拼命磨着。
虽然不知道冒充公道堂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是怎么拿到判仙笔的,但无论如何,那个人不应该折损在这群土匪手里。
他眼前突然一亮,是一个穿着皮甲的男人举着火把走进来,看他瞪着大眼在地上蠕动,直接上来就踹了一脚:“老实点!”
“大哥!不,英雄,饶命!”江潮生没口子地求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自问没有惹到诸位英雄,为啥要抓我啊?”
皮甲男面露凶相,作势又要踹:“怨你命不好呗!我就看你们城里人生气!每天吃香喝辣,都不是好东西。”
“英雄,您仔细看我这样子,我还不如您齐整呐!”江潮生叫苦连天,“我就是江洲城里一个叫花子!穷人何苦难为穷人啊!”
皮甲男借着火把看得清楚,江潮生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胳膊都露出来半截,看着的确穷困潦倒,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嗨,那我也不知道啊,五当家把你绑回来的,只说让我看着,瞧你这样子,家里也不像能掏赎金的。”
“莫非绑错了啊!我单帮一人,六亲灭绝,你们杀了我也拿不到钱的,不如……”江潮生眼珠一转,谄媚地建议“不如收我入伙?以后我就跟你们干了!一起发财一起快活。”
皮甲男迟疑了一下,回头望望外面:“不行啊,五当家没说怎么处置你,要不你等等,等我们做完这笔生意,我替你问问?”
江潮生做出欢喜的样子,没口子地说好话,一时竟然哄得皮甲男眉开眼笑,坐下来跟他聊起来。
喻枫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相捕头还是给了她三分面子,没让她签字画押,但也挑明了让她暂时居住在府衙后面的官舍里,金鱼巷就别回去了。
正从签押房出来,远远地看见窈窕人影走出府衙,相捕头记性极好,沉声叫过值班的衙役:“那不是叶公子的丫鬟吗?她来府衙做什么?”
“是来报案的,家里的仆人私逃了。”衙役赶紧回答,“叫江潮生,我已经登记过了。”
“唉,流民四起,人心浮动,这个时候失踪,上哪儿查去。”
喻枫站在旁边,很想说一句:不必找了,江潮生一定是脚底抹油溜了,他那个人,最是胆小怕事,懦弱的性子,骤然听到这么大的秘密,怕不是要到乡下去躲个几天才敢回江州,再见面的时候,一定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嬉皮笑脸。
算了,到底也是自己没对他说实话。
在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等着‘公道堂大战铁杀寨’的戏码上演的情绪里,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
高远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没等叶景行发作,先跪下请罪:“王爷躲留了属下一日,叫属下给公子带了支老参,说是辽东刺史送的,年份难得,连皇后那里也只蒙圣上赐了两支。”
叶景行看着他从包袱里拿出盒子和信,先拆开信封仔细地看过,看到养父嘉奖鼓励之语,唇边终于泛起一缕微笑:“只不过做了些小事,当不得父亲这么夸奖。”
高远把盒子交给香堇,免不得又刺了一句:“听说我不在身边,公子要打听个地方都不能?香堇姑娘束手无策?”
香堇抱着盒子冷笑着反驳:“你一走了之,这里四下都是监视的耳目,前儿还跑了一个呢,我顶着丫鬟的名头,怎么出门探查?不然,下次你走之前,先把你的人手交给我?免得耽误公子的事,大家须不好看。”
高远不屑一笑:“交出来容易,怕你身娇体弱,掌控不了那群大男人。”
他觑到叶景行已经抬起眼睛不悦地看过来,急忙躬身禀报:“公子放心,在路上我已经得了消息,派人去查了,马上就能有结果!”
他咧嘴一笑,雪白牙齿闪着凶光:“什么铁杀寨,敢来我们就敢杀个片甲不留,我就说呢,金满堂不至于就那点银子,果然还有藏起来的!”
高远不愧是叶晟特地拨给叶景行的心腹高手,没到半天,就把一个地点递到了叶景行手里:“我在万花楼买了消息,和手下探查的线索正好对上!西郊龙王庙附近有不明身份的人出没,江湖上也一直传说,西边的连云山脉就是铁杀寨的大本营。”
叶景行正在院中赏花,没了江潮生勤擦地面,微风拂过,昨天盛开的鲜花上多少蒙了一层浮尘,他伸出手指抚弄,轻慢地揉乱一地落红:“那就走吧,人家怕是已经等候我们多时了。”
“是!”香堇恭敬点头,却被叶景行阻止,“你和陶陶守家,让高远给我掠阵就行了。”
香堇立刻紧张起来:“公子,眼看就是月圆之夜,公子所修炼明月诀每逢月圆真气就会躁动,我心里不安……”
“无妨,我修炼多年已经习惯。”叶景行接过帕子擦去指尖上的花汁,“公道堂以往行事,也多是独来独往,我们若是每次都倾巢而出,容易被人疑心,再说,区区土匪,我一人足矣。”
江潮生确实已经等候多时了,过去的三天他度日如年,一会儿想自己被绑架了,喻枫会不会追过来,一会儿又想,自己只是买个丝线就一去不回,香堇一定会起疑心,以后还怎么潜伏在叶景行身边?
同时他还要强打精神应付那个叫罗山的土匪喽啰,那家伙脑子确实不大好,还真的去问了前面喝酒吃肉的大土匪们能不能收江潮生入伙,江潮生竖着耳朵听到哄堂大笑,又见他脸色难看地进来,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他装作不知道,还一脸天真地畅想落草上山之后的美好日子,给罗山描绘:“我爹从前是个木匠,我也学了两手,以后进了山寨,别的不说,修个桌子打个床啥的,都只管找我,我不吃闲饭的!”
罗山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愧疚,叹着气,去把捆住他双脚的麻绳给松了松:“你先松快松快,没几天了。”
就在这天傍晚,前面好像格外热闹,土匪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嚷嚷着‘可算来了!’‘等得毛都长了’,院子里此起彼伏地磨兵器,砸东西,酒气浓得江潮生所在的后廊房都闻得到。
他蜷缩着身子待在墙角,眨巴眼睛紧张地思考着,罗山悄悄走进来,看他这样子,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了个窝头递到他嘴边:“吃吧,吃饱了就不饿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江潮生很清楚:这一顿吃完,就再也不会饿了。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罗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罗山眼神躲闪,不敢正眼看他,只是一个劲地把窝头凑过来:“快吃。”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江潮生屏住呼吸拼尽全力一挣,双手绳索应声而开,不等罗山做出反应,拳头挥出,已经狠狠地揍上了他的脸部!
西山龙王庙,当年是海龙帮邓老大出资修建的,他的船运生意通九江达四海,自然是要请求龙王爷保佑,四时八节都带着徒弟儿子来虔诚烧香叩拜。
谁知道邓老大全家没死在水上,反而死在了岸上,不能说龙王庙不灵验,但没了邓老大,也没其他人愿意来拜,龙王庙很快就衰败了,如今叶景行远远看到的,只是一片连院墙都塌了的破庙。
夜风吹过,山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配着这片断壁残垣,荒无人烟的西山,简直会闹鬼也不为过。
他脚尖轻点,整个人无声无息地从林间飞过,犹如一只巨大的夜枭趁着夜色出门捕猎。
刚刚落地,只听见“轰”地一声,破庙里四面八方都点起了松油火把,熊熊燃烧着,照得十几条粗豪汉子手里的斧头大刀闪闪发亮,为首之人断喝一声:“好家伙!你怎么才来!”
这一声充满怨恨。
叶景行面具遮脸,右手一挥,判仙笔盘旋而出,黑色陨铁中闪烁无数金沙,在火光下更加耀目:“哪个是雷大石?”
大汉吼声如雷:“当年公道堂都不能奈何我们血云十八骑,何况如今你这假冒的小毛贼,也配我们寨主出面?俺乃铁杀寨虎六堂主,特来会会你的判仙笔!”
“那你就替他受死!”
叶景行断喝一声,运动内力催动,判仙笔无风自起来去如飞,带动闪耀金沙在空中化过一段璀璨光芒,直接对着开口之人胸口刺去!
首领喝了一声,挥动大刀阻挡,噹地一声金石相击之下,判仙笔轨迹奇绝刁钻,被挡开的瞬间已经转向他左后方的一人,嗖地一声带走他脸颊一片血肉,疼得他大叫起来:“啊!点子硬!”
隔得那么远,叶景行听不到,在队伍后面两人正急促地交谈:“糟糕!那个替死鬼跑了!怎么办?”
他们嘴里跑掉的替死鬼,此刻正趴在倒塌的偏殿大梁和断壁形成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江潮生没有跑,不仅仅是因为他想留下来亲眼看一看判仙笔,而且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很大的疑团:之前他偷听到的,土匪们不像是在飞贴上写的那样要跟公道堂来一场生死血战,反而嘻嘻哈哈,太轻松了……
此刻,听到提起替死鬼,他眼神闪烁,悄悄又往里缩了缩。
下一秒,视野里闯入一道鬼魅也似的身影,手中一杆黑金笔翻飞,笔势奇诡,江潮生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是判仙笔!他不会认错的!那就是唐家的判仙笔!
叶景行悍然闯入人群,黑衣黑笔,长身玉立,站在破庙当中,透过面具横扫一眼周围,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齐大户家灭门,是不是你们干的?”
不少人后背都渗出了冷汗,明明自己是包围的一方,却怎么觉得对方才是掌控生死的存在,为首大汉刚才躲避不及,肩头被笔尖戳了个血洞,色令内荏地说:“是又如何?江湖事江湖毕,你还要找官府抓我们不成?”
“不如何。”叶景行抬头看了一眼,深蓝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正是十五,他毫无保留地催动丹田内力,灌注于判仙笔上,黑金笔杆似活了一般,在他掌中跃跃欲试。
“都得死!”他冷喝一声,满天金色光华闪过,正是雨花笔法第七式:暴雨梨花深闭门。
铺天盖地的内气凝聚成无形利箭,犹如暴雨倾盆而下,无处躲藏,场中所有人都招架不住,惨叫声四起,鲜红的血喷溅在空中的一瞬间,恰似开满枝头的繁花随风摇曳。
江潮生看得心旌动摇:笔落如雨,血出似花,这就是唐家的雨花笔法!他绝不会认错的!
只是好像内力招式上有所不同,唐无双所修习的心法乃是取自西北沙漠,浩瀚广袤无边无际,包围过来让人无处可逃,黑衣人的心法却如同明月高悬,水银泻地,柔和中透着处处杀机。
他真的是唐无双的传人吗?那怎么只有判仙笔,没有修习配套的心法?
此时场中已有伤亡,首领嘶吼道:“分头!扯呼!”
仿佛就在等这一句,场内凡是还能动的都麻利起身,向各个方向脚底抹油逃走,剩下几个动弹不得的,在地上无望挣扎,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
叶景行黑色的靴子踩踏在瓦砾上,手中黑金笔转动,整个人就像夜晚降世的阎罗王,声音里都透着杀气:“说,秘库在哪里?”
“就,就在大殿龙王像后,有个地窖……”土匪吓破了胆,结巴着说,“别杀我……”
叶景行淡漠地收起了判仙笔,抬手一指将他打晕。
这时候旁边树梢上又落下一人,黑巾蒙面,单手抱剑,声音粗豪:“大哥,这就起赃吗?”
“你不去追逃走的人,回来作甚?”
后来者满不在乎:“大哥放心,我手下的人已经去追了。”
如果说刚才江潮生太紧张,亦或者黑衣人说话太少,他分辨不出来,两个人站着只多说了两句话,就把他震惊得无法言语。
叶景行?高远!?
拿着判仙笔的人是叶景行?那个风吹一下都要皱眉咳嗽的病弱公子?
他叫景行,他拿着判仙笔,他还会雨花笔法,他……难道就是唐景行?
十五年的颠沛流离让江潮生深刻体验到什么叫人心险恶,明明眼前人可能是自己失散的好兄弟,他却想得更多,更深远。
唐景行为何变成了叶景行,成了京中来的皇亲国戚,当时他是被人救走的吗?那个救他的人手里又怎么会有唐无双的黑金面具和判仙笔呢?这些难道不都应该锁在官府的库房里当做罪证吗?
叶景行突然身形一顿,习惯性地以袖掩口,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很厉害,高远赶紧趋前低声说:“回去罢,这里有属——我来收尾,放心,那些逃走的土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言出法随,高远刚说到一半,眼睛就直了,此刻破庙里火把还在燃烧,清清楚楚地看见刚才一边喊得很大声一边逃走的土匪们,此刻又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一样。
叶景行赞许地看了一眼高远:“不错。”
高远在面巾下张大了嘴巴,完全呆住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下一瞬,拼命逃向破庙的土匪们背后传来嗖嗖的声响,有的抢先一步躲到断壁残垣后面逃过一劫,有的不知道被什么所制,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和惨呼声混杂在一起,随即被拖拽向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江潮生心内慌乱起来:难道他判断错误,铁杀寨并不是把这场决斗当成儿戏,刚才的只不过是诱饵,找十几个炮灰来骗公道堂所有人现身的?
知道了手执判仙笔的黑衣人很大可能是唐景行,他焦灼地开始担心,浑然不顾自己也身处其中,同样危险。
夜风拂过,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叶景行扬起下巴,冷笑一声:“还有后手吗?”
高远则紧张起来,比刚才警惕了许多,突然!从斜后方抛来几根绳索,前端是锐利至极的四趾鹰爪,火焰下闪着寒光,向着他和叶景行的肩背抓去。
他不假思索地挥剑挡开,可黑暗中更多的利爪飞来,高远心里暗自懊恼,粗声道:“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滚出来!”
“桀桀桀。”四面八方响起怪笑,破庙周围的丛林里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火把,越来越多的人影显现,不像铁杀寨的土匪们高大壮实,他们大多身材中等矮小,面色黧黑,手中的兵器也不统一,中间约有十几个人手里上下抛着绳索,上面飞爪锐利,寒光凌冽。
他们并不发声,整齐划一地往前行进,逐渐包围破庙,手里的绳索威吓般地挥舞得更快。
走得近了,叶景行注意到,虽然衣着极不统一,但每个人都在鬓边插了一朵水红的蓼花,鲜花娇嫩,衬着黧黑的面色,手中带着血腥的兵器,综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诡异的气氛。
“红花会的兄弟。”高远凝神以待,扬声道,“今日之事和你们不相干,为何出来作乱?”
江潮生在心里已经把高远骂了一万遍:他不是说有人手去追土匪了吗?那些属下就没有一个发现周围埋伏着红花会这一百多号人吗?
满场沉默,只有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着的声音,高远终于忍耐不住,暴躁地开口:“你们意欲何为!划出道儿来!”
终于,有一个似乎是头目的人跨前一步,冷笑着说:“龙王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跑到这里来打斗,应该给我们一个交待吧,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叶景行沉声道:“我乃公道堂中人,是被铁杀寨所约,并非擅自来此。”
“哎!别扯没用的,我管你们是谁,在龙王庙见血,就是藐视龙王爷,就是砸江上兄弟的船!几万人靠这条江吃饭,龙王爷发怒,那可不是小事,也罢,拿出个三五万两银子烧香给龙王爷请罪,今天就让你们走。”
叶景行反而不急了,负手而立,淡然说:“我没带银子。”
身后几个人嘀嘀咕咕,手上还沾着新鲜的血,大概是从刚才的土匪嘴里掏出了实话,头目听得点头,回身一扬手:“那你们走吧。”
高远松了口气,叶景行却摇了摇头,冷笑道:“我们走了,你们就可以起赃了,对吧?”
“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红花会的地盘上不管埋了什么,都是属于我们的,再说了,喻东升不都死了吗?你杀的啊,他死了,留下的东西就是无主之物,合该归我们。”
高远急促地低声说:“这次认栽,先走为上。”
叶景行挥开他,轻蔑地看着头目:“喻东升是死了,他的东西是贼赃,是他勾结铁杀寨劫掠的罪证!我杀他是因为他暗中指使盗匪劫掠,有违江湖义气,你们再不退后,就一样下场!”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所有红花会的人都动了!齐齐地喊了一声:“杀!”就疯狂地冲了过来。
高远心知不能逃,咬牙挥剑迎上,空中绳索乱飞,尽数向着叶景行当头罩下,犹如一张罗天大网,要将他罩住撕成碎片。
江潮生紧张地抓住了面前的泥土,却见叶景行身形晃动,巧妙至极地躲开了所有飞爪的袭击,真气灌入,判仙笔离掌而出,正是雨花笔法第六式:霎霎高林簇雨声!
这一式,正合适在荒郊野外,密林环绕周围施展,无数真气借由黑金笔射出,密如急雨,触碰到枝叶树干竟又反弹回来,旋转回荡,铺天盖地织就一张无形大网,红花会成员一旦触碰到,就像被挂在网上的鱼儿,伤鳞贯腮,皮开肉绽。
红花会人数比刚才的土匪多了几倍,但叶景行同样游刃有余,面具下的脸庞无惊无喜,无惧无狠,反而带着淡淡的厌倦。
人为财死,地下藏着的赃物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还要再增加一抹。
就在他穿行在破庙之间,判仙笔如有神助,在空中飞旋如龙的时候,突然,叶景行丹田一窒,一股尖锐的刺痛自心口喷涌而出,疼得他脚步踉跄,险些稳不住身体。
天上的圆月散发微微光晕,仿佛引动了身体内血气的潮汐,一涨一落,心脏跟着砰砰直跳,甚至连同外衣都一起跳动起来,叶景行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以往每到月圆之夜,他都是盘膝打坐静心修行,消减明月诀带来的不良影响,并未感到如何严重,但今日一旦反噬原来后果如此严重!
他疼得无法呼吸的时候,还是因着警惕本能猛地向左侧身一躲,一条飞爪险之又险地出现在刚才他站立的位置,把他衣袖挂了一截下来,光洁白皙的手臂上划破一条鲜红血痕。
叶景行勉力躲过刚才那一击,心脏越发跳动得狂野,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见天地之间血气倒流的声音,甚至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狼狈地单膝跪倒。
周围的红花会帮众,本来已在溃逃边缘,突然见到黑衣杀神踉跄倒地,以为是龙王爷保佑,欢呼一声,已经有一个胆大地冲上前去,高高举起手里的单刀,就要狠狠劈下。
他跑得快,后面也有跟上的,一个脸上抹得乌漆嘛黑的帮众跟在后面,赤手空拳,喊得却比谁都大声:“砍!砍死他!”
“嘿!还有抢人头的!?”先头那个不乐意了,回头怒吼,“老子的功劳你也敢抢?你是哪个分舵的窝里鸡?!”
话未说完,那个黑脸帮众已经冲到了面前,出乎意料不是冲着叶景行,斗大的拳头反而在他面前闪现,甚至挂动了凛凛风声!
这一拳,江潮生使出了毕生的修为,他狠狠一拳放倒大汉,劈手夺过手里的刀,站在跪地喘息的叶景行面前,舞得虎虎生风,一边还要喊:“龙王爷显灵啦!”
“去你妈的!”站在附近把一切都看得清楚的帮众哪里会信,纷纷怒喝着冲上来,还有几条带着飞爪的绳索已经脱手,向着江潮生和叶景行袭来。
危急时刻,叶景行强行运功,压下翻涌的血气,颤抖着右手举起判仙笔,真气断断续续地灌入,黑金笔在指尖灵活旋转,正是雨花笔法第一式:急把银河倾做雨。
这一招是起手式,若在平时,轻松施展完全不费力,但他此时心脏剧痛,真气都不能持续灌注,眼看黑金笔的旋转速度忽快忽慢,周身金沙明灭不已,竟有断招的迹象——
江潮生急了眼,一把从后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扣,拼尽全力将丹田内微薄的真气灌入,终于堪堪将这一招发出!
金沙闪亮,判仙笔飞旋而起,真气化成的如雨攻势将所有呐喊着围拢上来的帮众尽数覆盖,惨呼声此起彼伏,全部倒地不起。
江潮生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受到手指接触的部分刚才还在微微颤抖,此时却稳定下来,他心知不好,下一瞬就被强大真气轰离了叶景行的身畔,狼狈地滚落在地。
叶景行大口喘着气,终于暂时控制住了明月诀的反噬,真气重回丹田经脉,耳朵里的心跳声渐弱,双眼也逐渐清明。
是生死关头的错觉吗?刚才好像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一定是错觉,且不说周围都是敌人,就算有人相救,但怎么会助自己发出雨花笔法?
这个世界上……会雨花笔法的人,除了自己,都死了。
他冷冷地睁开眼,看着满地呻吟翻滚的红花会帮众,刚想上前一步,运转真气之际,周身血气又开始翻涌,再看向远处艰难支撑的高远,叶景行停止了动作,返身前去支援。
红花会的人本来就觉得吃力,一看这个强敌再度袭来,顿生退意,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利的口哨声,像来时一样突然地隐入了密林当中。
这方便了江潮生,他刚才落地就赶紧打滚混入倒地伤员之中,发现叶景行并未注意到这里,赶紧不顾形象地四肢着地,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默念‘龙王爷保佑’,飞快地溜了。
黑夜过去,日头初升,喻枫穿戴利落,手按单刀,按时出现在官舍通往府衙的街上。
她搬来官舍之后,心照不宣地也不再外出巡街,而是改在府衙内处理事务,变相地把自己始终置于相捕头监督之下。
左右无事,喻枫在附近的摊子买了一份米糕,正吹着热气往府衙大门走,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趿拉着鞋跑过,不知道绊到哪里,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大约是摔重了,小乞丐呜呜地小声哭泣,扎手舞脚却爬不起来,此时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附近墙角缩着一个流民,头戴破斗笠,身上衣服披一块挂一块,他手脚蜷缩着一动不动,任凭小乞丐在面前哭,也没有要伸把手的意思。
喻枫竖起眉毛,大步走过去,拎着小乞丐的后衣领把人拽起来站好,小乞丐一边哭,一边抬眼看她,泪水把脸上的污泥冲得乱七八次,更显得可怜。
“给。”喻枫把手里的米糕递过去,小乞丐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把夺过去,转身飞快地跑走,动作之利落好像刚才的伤都不存在了一样。
喻枫心里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悲哀,她摇摇头,正要走开,耳边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喻捕头,不要动,听我说。”
喻枫僵住了,用余光扫了一下,方圆十丈以内,除了她自己,就是那个窝在墙角的流民。
“江潮生?”她不大相信地问。
“不要相信你表舅,他是响马,速去西山龙王庙,金满堂秘库,公道堂和铁杀寨已经打完了,还有红花会。”
喻枫惊得差点转身,又稳住了,低声问:“为什么告诉我?”
“你们不去,江湖道就会抢先发布消息了,官府总是慢人一步,不大好吧。”
“为什么是我?!”喻枫加重了语气,“那天你都听到了吧?其实我爹是喻东升,你又说我表舅就是土匪,难道你不怕……”
她说不下去了,江潮生的声音却依然稳定而温和:“我相信你啊。”
突如其来的泪水盈满眼眶,喻枫倔强地抬起头不让眼泪掉落,声音发颤地问:“谢谢你。”
谢谢你相信我,而我却一直不曾相信过你,甚至还怀疑你不敢冒风险,半路跑掉了。
江潮生低着头,用斗笠遮脸,真心而愉悦地笑了起来:“喻捕头,你是很好的人,很好的捕头,是我见过最好的!”
江洲城再度轰动了,一大早,府衙倾巢出动,三个捕头去了俩,率领着衙役们浩浩荡荡地奔赴西山,下午又浩浩荡荡地用各种车辆拖着大箱子小箱子回了城,箱子上尘土飞扬,一看就是从什么隐秘地方起出来的赃物!
而引人注目的公道堂和铁杀寨决战,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飞贴传出来给大家看热闹,于是好事群众口耳相传:“公道堂大胜,铁杀寨望风而逃,给官府捡了便宜,找到了金满堂的贼赃,这一下铁板钉钉了。”
关于这个说法,相捕头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特地找到喻枫询问:“你可知道,这一批箱子里,都是些陈年旧案失单上的东西?”
他其实想问:这么一来,你父亲的罪名不就更坐实了吗?
喻枫笔直地站着,眼眶微微发红,却平静地说:“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说,这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
“但这样一来,你的身份万一暴露,很可能就会被有心人揣测成你和你父亲是蛇鼠一窝,所以举报以求脱罪。”
喻枫还是很平静:“身为捕快,那也不能隐瞒证据。”
她抬起眼睛看着相不凡:“还是说,相捕头希望我知情不报,把赃物挖出来一走了之?”
真那样的话,担责的就变成纪知府和相捕头两人了。
“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相捕头转开了话题,喻枫平静地撒着谎:“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小乞丐叫住我,偷偷告诉我的。”
相不凡点点头,他询问过那天门口的衙役,的确街上有个小乞丐跌倒,喻枫走过去拎起了他。
“什么样的小乞丐?”他继续问。
“就……一般的小乞丐,七八岁,脏兮兮的。”喻枫含糊其辞,但她一点不怵,最近流民众多,这样形容的小乞丐江洲城里没有五百也有四百,就不信相捕头能找出来。
相捕头盯着她,目光如鹰隼,喻枫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毫不心虚地迎上去。
“你的身份,我和纪大人一定会保密,但是世间没有万全保守秘密的法子,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反正案子也结了,你……秘密安葬了你爹之后,就辞官走吧,我们会帮你掩盖首尾。”相捕头难得放缓了声音。
喻枫阴郁的眼神让他有些皱眉:“是大人不放心我,还是相捕头不放心?”
“喻枫,你在我手下五年,勤勉出色,没有一丝错处,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大人也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隐瞒你的身份让你继续当捕快并非不可,但是你父亲既然被江湖仇杀,焉知这份仇恨不会延续到你身上?我们同事一场,我不愿意看到有一天你横尸当场,你懂吗?!”
喻枫抿嘴,退后一步,郑重地躬身作揖:“入公门当日,我得大人教诲,立誓以身戮恶,捍卫公义,保护地方太平,喻枫……从来矢志不渝!问心无愧!”
就像江潮生对她隐瞒了一部分,喻枫对相捕头也隐瞒了曹表舅是土匪的线索,说出来只会给她的身份更增加麻烦。
公道堂的案子没查清,她不会走!
江潮生灰头土脸地窝在鼎香楼后厨烧水的大灶旁,其余的灶不让他靠,嫌他脏。
张发财蹲在他旁边,一边辛苦地择鸡毛菜一边唠叨:“我的哥,你咋越混越回去了,上次见你还穿得齐齐整整的呢,现在又把自己变成叫花子了。”
远处传来陆大厨的叫骂:“死胖子!别偷懒!光会闲白话了!”
吓得张发财一缩脖子,叽叽咕咕地抱怨:“都是你啊,上次空嘴说要送餐,菜钱没入账就算了,连食盒都没拎回来啊,那一套碗碟也很贵的,老板要从我月钱里扣哩!”
“我不是给了你银子。”江潮生这几天满脑子混乱,前尘往事和如今的形势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别说商量,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乌龟一样缩起来,恨不能做一只煨灶猫。
张发财偷偷回头看确实没人,小声地说:“那可不能赔在里面,不是说攒给我开面摊的吗?”
“银子是王八蛋,走了又会来,你现在不赔,陆扒皮把你月钱扣到三年后了,你想走都走不了,什么时候才能开上面摊?什么时候才能娶你心爱的阿水姐姐?”
张发财立刻郑重起来:“有道理!”
忽然又觉得不对,一把烂菜叶甩过去:“不对呀!食盒是你拿走的,明明是该你赔啊!”
江潮生无赖地敞开怀:“来搜!除了这身破衣裳,能搜出个跳蚤来都给你午饭加餐。”
两人正在笑闹,陆大厨的身影在厨房门口出现,张发财立刻低下头,竭力想装作不存在。
“张发财,有人找……还有,食盒送回来了。”陆大厨看他不动,又立起眼睛来骂,“自己去把账上的欠条消了啊!扣钱上瘾是吧?”
“来喽!”张发财喜出望外,扔下鸡毛菜以不符合体型的灵活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陆大厨闪开身子,喻枫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一身捕头的利落装束,手握单刀,和平时一样英姿飒爽。
张发财吓了一跳,点头哈腰,殷勤地去接:“怎么好麻烦喻捕头,您随便招呼个人说一声——”
“江潮生在吗?”喻枫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张发财说话,她已经看到了江潮生懒洋洋地缩在灶头旁边,脸上身上蹭着锅底灰也毫不在乎的惫懒样子。
喻枫举步走了过去,在小凳子上坐下,后厨无人,除了锅里的水咕咕冒泡,一片寂静。
“是来告别的吗?”江潮生把脸在破烂袖子上蹭了蹭,含糊地说,“一路平安啊,喻捕头。”
“谁跟你说我要走了?”喻枫眯起凤眸,警惕地问。
忽然她又泄气地垮下肩膀,低声说:“连你也以为……我应该走是吗?你也觉得我爹真的是大罪人是吗?就因为公道堂审判了他?你们都觉得公道堂是大英雄,那大英雄杀的当然是坏人无疑了。”
喻枫冷笑起来:“是啊,公道堂,多正义!满大街都在议论,说我爹死得好,判仙笔下无冤魂,可我不信!我不信我爹真的收买贼赃,和盗匪勾结,我更不相信龙王庙那些东西是我爹藏的!公道堂就一定正确吗?他们滥用私刑,随意处死他们觉得有罪的人,这样都可以的话,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江潮生勉强坐直身体,看着喻枫眼睛发红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样子,轻声劝慰:“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们不喜欢朝廷介入,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喻枫却明白,这几十年的大宁朝,内忧外患,就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至于官差,老百姓流传的‘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足以证明一切。
“我老家,有个捕快十分凶恶,走在街上大家看他就跟老虎一样,又怕又恨。”喻枫眉眼低垂,声音也极低,“我当时就想,以后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捕快,当然不是为了像他一样欺压百姓,而是……当觉得不平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改变的,我决定自己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捕快,至少,可以好一点点。”
她抬起眼睛看着江潮生:“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下去了,我以为我当捕快靠的是自己勤勉能干,但是……”
“嗨!你还想着那天曹表舅说的话呢?别信他的,他就是个土匪啊!”江潮生大大咧咧地宽慰,“什么十万两在万花楼买帮派的面子,可能吗?江洲城里帮派林立,一夜过去人死帮消的多了去了,像朱老大,傻子才会信花十万两能买平安呢,他骗你的,动摇你的心志,想把你骗出江洲城去杀——掉也未可知呢!”
喻枫突然笑了,看着江潮生瞪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嗯,你说得对,我不该相信他,我不走,留下来以后我还当捕快,街上遇到你寻衅滋事,我还抓你!”
江潮生不知道说什么好,摸着后脑憨憨地笑起来,喻枫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沉甸甸地扔在他身上:“对了,谢谢你帮我,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一共二十四两,算是谢礼加酬劳吧。”
“唉,哎!?”江潮生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包着的手帕一看,果然是大大小小的银子,他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发财!张发财!你的面摊有指望了!”
张发财举着手从外面奔进来,一把抱住江潮生,两个人四只胳膊抱着银子在一起又跳又叫,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喻枫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以前看到江潮生嬉皮笑脸的时候,只觉得他惫懒油滑,此刻看来,倒确实是真情流露。
原来,自己从前还是心生偏见了,以后这毛病要改。
喻枫这么想着,刚要转身离开,江潮生把银子直接扔给张发财让他抱着继续乐,奔到喻枫面前拦住了她,眼睛亮闪闪地要求:“喻捕头,你再帮我一个忙!”
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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