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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赈灾之祸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院的门被彬彬有礼地叫开,喻枫手挎单刀,身着捕头服,脚踏皂靴,长身玉立丁字步往门口一站,板着俏脸问:“主人家呢?出来,有事!”

这种世道里,捕快临门,焉得不慌,长寿吓得赶紧冲到门前,他没个章法,扯着嗓子喊:“来人呐!有人来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香堇和陶陶从厢房里一起走出来张望,高远也从正房窜出来,只看了一眼就皮笑肉不笑地问:“是官差呀?你掂量掂量,这里是你能来打秋风的地方不是?”

喻枫昂着下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你们前几天去衙门报案,说走失了一个奴仆?哪,给你们找回来了!”

她将身一偏,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人几乎是从外面滚地葫芦一般窜了进来,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喊:“哎呀!可算见到你们了,我遭老罪了啊!”

他头发散乱,遮住脸,就算不遮,脸上泥土脏得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胡乱地伸着两只手往前摸索,试图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香堇姐姐!高护卫!陶陶妹子……亲人们呐!”

看着他两只脏手,所有人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江潮生捞了个空,索性往地上一趴,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总算回家了!我再也不出门了啊,外面太危险了!”

就算八面玲珑如香堇,一时也不知所措,只能挤出一个困惑的笑容:“这位差爷……不不不,是官差姐,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从哪儿找到他的?”

喻枫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自己说呗。”

“我说我说!长寿,给哥先端碗水!”江潮生抹去眼泪,顺便把脸上的污渍也擦去了一部分,露出了真面目。

一气喝完一碗水之后,在场众人就听到了一个绘声绘色,惊险万分的故事,说的是他走在路上被帮派绑架了,不但搜走了所有银子,这几天还一直被关押着连打带骂拷问不休,幸亏喻枫带领衙役查抄赌坊时候,惊动了看守他的人,他趁机反抗,才被解救出来。

高远哼了一声:“你个穷鬼,哪个不长眼的帮派绑架你?”

“他们一直问公子的情况啊!问有没有钱,家里丫鬟姐漂亮不漂亮,护卫是不是个饭桶,门口有没有衙门的人经过。”

高远脸色变了,恨不得上去抽他,碍于喻枫还站在旁边没动手,陶陶眨着眼,单纯地叹息:“阿生哥,那你没给我买丝线回来啊?”

“还丝线,我活着回来就不容易啊。”江潮生那叫一个呼天抢地,又忙着给喻枫打躬作揖:“感谢捕头!送我回家。”

喻枫会意,抬头扫了他们一眼:“人,我算送到了,明儿去府衙把案子销了。”

说罢她转身要走,香堇心思陡转,笑盈盈地说:“巧了,我们本就觉得两个小厮太多,商量着裁掉一个,阿生,你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

江潮生愣了一下,若在平时,他当然是有多远跑多远,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叶景行就是唐景行,是现在拿着判仙笔的人,这里面的内幕不弄清楚,他如何能走?

“不!一日卖身,终身为仆!”江潮生干脆在青石板地上躺成了大字型,“我死也不走,你们不知道,外面真太可怕了哇!”

高远三白眼一瞪,阴恻恻地提醒:“想耍赖?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哦,想当奴仆是吧?香堇!拿了他的卖身契把他卖得远远的!”

香堇也头疼这个突兀出现的江潮生该如何打发,但高远这话她不爱听,冷笑道:“怎么,高护卫还使唤起我来了?”

正说着,门口帘子一掀,叶景行踱步而出。

他依旧玉冠锦衣,一尘不染,手里拿了块丝帕遮住嘴,微微咳了一声,一举一动优雅无比,十足贵公子的风范,江潮生闭紧了嘴巴,贪婪地用眼神一寸寸描绘他的脸,试图找到童年小伙伴的模样相同之处。

变了,一切都变了,唐景行温和善良,总是笑得眉眼弯弯,而叶景行黑眸冷冽,眼尾微微挑起,不自觉就带出一股生杀予夺的威严。

他看呆的时候,叶景行已经走到了面前,香堇紧张地拦住:“公子,这种小事,不敢劳动公子。”

叶景行摇摇头示意她让开,缓步走到江潮生跟前,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他,像在打量一个有趣的玩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伸出手,捏住了江潮生的下巴,用力逼得他抬起脸,两人的眼睛在这一刻对视了。

香堇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让公子碰到脏东西了!

却听得叶景行淡淡地说:“那就留下吧,好好擦你的地。”

说完,他用帕子擦了擦触碰过江潮生的手指,嫌弃地丢在青石板上,转身回了屋。

暮春四月,随着几场大雨的降临,中原大地的旱情有所缓解,江洲城外的流民也终于等到了朝廷的赈济。

听说朝中本来早就要赈灾,但是几方意见不合,每每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务必要论证自己才是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浑然不顾灾民正在流离失所,嗷嗷待哺。

不过,好在皇帝终于发了龙威,为了避免被朝中派系牵制,特地命三皇子叶玟杰带着五十万两白银前来江州,主持赈灾事宜,务必要安抚流民,及早遣返回乡。

江州周边水系丰沛,各村派人没日没夜地踩水车,受旱情影响较少,今年粮食的收成一眼可见还不错,灌浆的麦穗在风中摇摆,不多时就可以割下来入库,更兼江边码头林立,说声要粮,大船一开,上至辽东,下至西南的粮食商人都能及时送到,只要有钱就行。

所以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三皇子带着赈灾银两前来,而不是从直隶地区人吃马嚼地发动民夫千里运粮,实在是天子圣明。

纪知府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自从听说赈灾之事是由三皇子叶玟杰坐纛,心里就咯噔一下,今上子嗣不丰,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生母卑微,一向谨慎得走路都低着头怕踩死蚂蚁,唯独三皇子是皇后嫡出,比下面的两个弟弟出身都正统,早有一群奉行嫡道的大臣围着他转,奉承得无所不至。

只是,他自己也不想想,既然是皇后亲子身份贵重,为何到现在还不封太子?

纪知府是经历过先皇时期的,他那时候只是个七品,芝麻大的官儿,没人看得上,更无人拉拢,哪边都不站才在腥风血雨中躲过了一劫,其实要让他说,先皇当年宠爱七皇子,要不是今上乃皇后所出,满月即封太子,占了先天名分的优势,如今这江山轮到谁坐,还不一定呢。

又想起那位永远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的先七皇子,现贤王殿下,纪知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师爷,去请相捕头来,皇子驾临江州,又为的是赈灾这样的大事,一切安保事宜切不可马虎。”纪知府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地方上的帮派,必须约束他们老实一些!”

天气暖和,风和日丽,叶景行也更多地走出房门,来院中逗留的时间长了些,江潮生自从被许可留下之后,简直洗心革面,擦灰擦得更起劲了,用长寿的话说:“干净得伸舌头在地上舔都尝不出咸淡。”

这一天,香堇命花儿匠换了院中的盆景,人多脚杂,带进来多少尘土,偏偏叶景行心情好,命人煮茶,说一会儿要赏花。

江潮生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擦地,好容易把青石板地擦得光可鉴人,正要坐下来喘口气,大门却被敲响了。

长寿动作最快,冲到门前,打开门还没开口,就被人热情地抓住:“小哥儿好哇!?”

一通寒暄之后,长寿才听懂,原来对方是江洲城商人行会的成员,正在为三皇子驾临赈灾一事进行募捐。

“这可是大善事!按说你们这富贵人家,没事儿还要烧香拜佛添灯油呢,捐钱给流民买粮食吃饱肚子,送他们回家,这可是现成的功德,人家嘴里要念你们几万个好哩!”

江潮生来了精神,一把拉开长寿,虎起脸说:“你不是骗子吧?哪里有皇子赈灾,要老百姓掏钱的?我看看你这册子上都写着啥,怕不都是些捏造的名字,要唬我们出钱哩!”

来人大方地摊开册子:“来来来,只管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前面几家的名字?各家少的都捐了十两,多的有四十两呢!”

说罢,他还拿出一大把颜色布条:“你们捐钱登记之后,就送一根布条挂在门上,其他家看到,就知道你捐过了,不会再来打扰,否则,我走了无妨,别的团头作头,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香堇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正房,站在院子里,微笑着听完,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事,阿生,你过来,拿银子给这位团头。”

江潮生赶紧奔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两锭银子缴纳,来人眉开眼笑,拿出毛笔舔了舔,册子上给画了个圈,抽出布条在门环上打了个死结,笑眯眯地离开。

长寿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小声问:“朝廷来人赈灾了?还能送人回家?这么好?”

香堇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本地人吗?”

长寿憨笑了一声:“我就是替他们高兴哩!还以为朝廷不管他们了,要在江洲城外一直这么过下去。”

香堇轻轻嗤笑一声:“阿生你说的对,皇子赈灾,老百姓掏钱,这三殿下人还没到,银子先准备好了。”

陶陶掀开门帘,叶景行走了出来,他淡漠地抬起黑眸扫了一眼,香堇立刻躬身赔礼:“奴婢失言。”

“罢了,去分茶。”

叶景行步下台阶,江潮生赶紧哈腰跟在旁边,殷勤至极:“公子这边走,这边有荫凉,公子小心些,莫踩在石缝上,公子——”

叶景行站住了,清凌凌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无悲无喜,却让江潮生尬笑着住了嘴,腰又往下弯了弯。

如果不是当了叶景行的仆人,江潮生都没想到有钱人赏个花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紫檀木小桌,金丝草的蒲团,轻柔若云霞的丝萝搭起天棚,四角缀着明珠,自然垂落,既不让蜂蝶侵扰,又不至于挡着拂面的春风。

叶景行就在这珠绕翠拥之间,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花,姿态优雅,几乎把自己坐成了一座玉雕。

江潮生蹲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长寿早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香堇垂袖站在旁边,陶陶用小扇子轻轻扇火,小泥炉上的热水沸腾起来,冲入早就放好茶叶的白玉盅,清香四溢。

就在这时候,叶景行终于开口了:“三殿下什么时候到?我去见他一面。”

香堇敛袖应声:“是,奴婢这就写帖子去。”

叶景行的下一句话,让她脸色愕然:“让阿生跟着吧。”

香堇转头看着江潮生,江潮生也惊讶不已:“我?”

“怎么,跟着我,还怕有人绑架你?”叶景行微微斜身看他。

“不能够!跟公子出去,他们肯定是先绑架公子啊,不不不……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江潮生结结巴巴地否定,脸都红了,“小的没见过世面,出门怕给公子丢脸!”

香堇虽然不解,但叶景行话已出口她也只能附和一笑:“瞧你傻的,当奴才不本分才丢脸呢!叫你跟着你就去,这么好的差使,换了别人,欢喜都欢喜不过来。”

香堇回屋,慎重地写好拜帖,送去正房给叶景行过目的时候,还是说出了心中疑问:“公子,为何要阿生跟着?他上次失踪,所有都是他一家之言,并无旁证,十分可疑。”

叶景行轻轻一笑:“你和陶陶,还是少在叶玟杰面前露脸为好,他那种人哪知道什么叫忌讳。”

香堇闻言也想了起来,脸上微露不屑之色:“那也可以带长寿,他不是官府的探子吗?总不至于刺探到皇子身边去。”

“都是探子,带哪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叶景行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只是赈灾大事,为何会交给叶玟杰,义父怎么不阻止呢?”

香堇轻声提醒:“有传言,三殿下要入朝听政了,毕竟是皇后所出,王爷自有打算吧。”

还有的话她不敢说,毕竟满朝都知道,叶晟以一个闲散郡王之子,一跃而成帝王心腹朝廷重臣,还不是因为在先皇期间早早地倒向了当今圣上,押宝大成功。

当然,话又说回来,勤郡王府之所以败落,也是因为在上上代夺嫡中站错了队,被先皇厌弃了二十几年。

可见这从龙之功犹如火中取栗,栗子香甜,烧着手也是真烫。

“我不信义父是趋炎附势之人,一定另有原因。”叶景行淡淡地说,随手把拜帖丢到桌上,“叫高远去打听一下。”

皇子奉旨赈灾,自然不是找个客栈下榻,江洲城早年也奉过圣驾驻跸,有一座行宫在,此刻正好打扫出来恭迎三皇子。

江潮生穿戴一新,坐在车尾的横档上,好奇地东张西望,还没到行宫的时候,就看见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映得天上的星月都黯然无光。

等到了跟前,更是宫灯高悬,门前亮如白昼,马车来回穿梭,简直是宾客盈门。

叶景行的马车都被阻了一阻,江潮生麻利地爬下马车,刚要上前说好话,高远跳下车辕,冷着脸推开前面挡路的人,直接往负责迎客的仆人面前一站:“我家公子姓叶,还不进去通报!?”

仆人没好气地接过:“瞧见这么多人了吗?都是来叩见殿下的,凭你姓什么,后面排队去!”

叶景行的手指轻轻撩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俊秀如玉的脸庞,不带任何情绪地问:“要我排队?这是叶玟杰的意思?”

江潮生小声在高远背后嘀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高护卫,你别干站着啊!”

高远手痒地摸着剑,一时不知道是先砍死江潮生还是先砍死没长眼的门子,幸好这时候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挥舞着拂尘,挤出一脸的假笑:“我当是谁,是景行公子到了!您家可是大稀客,快请进!”

他在前面躬身引路,做得十分纯熟,嘴里还念叨:“郡王爷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只听说您出京游历去了,万万没想到在江洲呐!不过也是,自从殿下接了这赈灾的重要差事,那叫一个殚精竭虑,日夜研究,哪有时间见客,嗨,我们殿下的府门都快被踏平了呢。”

叶景行缓步走在长廊上,看着从身边经过,川流不息的仆役宫女们,手上的托盘里不是捧着美食美酒就是各色珍玩,玩味地轻轻一笑:“三殿下不是去年才开府的么,门槛这就平了,这是工部当初修造不利啊。”

小太监被憋得脸都青了,所幸前面就是待客的花厅,不用他继续带路。花厅里欢声笑语,江潮生侧耳倾听,脸上微微变色,叶景行却毫无所觉,用眼神示意他去开门。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龙涎香久熏的好闻味道,和醇厚美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迎面犹如实质般喷了出来,里面的人无不喝得红光满面,看见门开了,一道如仙如梦的人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有人迫不及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美人儿来了,坐这,这!”

“三殿下。”叶景行面无表情,轻启嘴唇,淡淡地问,“我之前投了帖子过来,说要见你,你就让我在这里见?”

江潮生小心地在他身后张望,室内这个天气已经摆上了冰山,白色雾气蒸腾,飘飘欲仙,主座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身着红色锦衣的青年,神气活现,好像一只大公鸡。

旁边坐着四五个也像是官宦公子的陪同,年龄相近,高矮胖瘦各不同,唯一相同之处是投向叶景行不怀好意的目光。

“是景行啊。”叶玟杰阴阳怪气地招呼,“在京里的时候你都不爱理人,怎么还会给我递帖子,我以为有人冒名顶替呢,没放在心上。”

说着,他手一挥,指着身边的陪客介绍:“来了也好,我给你介绍,这都是跟我志同道合的几个好朋友,他们自愿陪我离开京城那锦绣堆,来这干苦差事,一心为国家出力的,来,坐下喝一杯,以后就都是自家人了!”

最靠近门口的青年闻言,赶紧端起酒杯,挤眉弄眼地凑过来:“朋友嘛,当然是越多越好,叶公子啊,我是平西侯家的老七,以前咱们见过,只恨没有机会亲近,今天我先敬一杯?”

他涎着脸,一口喝光了酒,把杯底亮给大家看,获得了一番喝彩。

叶景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声道:“殿下,旱灾殃及三省,百姓流离失所,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既奉旨赈灾,此时理应召集人手商量具体事宜,怎么居然在此吃喝玩乐,就不怕有负皇恩吗?”

“怎么,你是来教训我的?”叶玟杰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自小娇贵,又得了这桩差事,被周围人吹捧得就跟代天巡狩,封禅泰山也没什么区别了,自以为是皇子之中第一人,隐然已经是太子之尊,本来就看不惯叶景行,此刻哪里能容,操起酒壶就往地上一摔,大声喝道,“叫你喝你就喝!废话什么!?不是来投靠我,你又何必过来丢人现眼!?还端什么龙子凤孙的架势,宗室里谁不知道,你不过是勤郡王收养的义子,正经连玉碟都没上呢,就敢站在这里跟我装清高装诤臣!”

在场的四个陪客中,只有一个年岁最长的打着哈哈圆场:“不至于不至于,何必伤了和气呢,还是请进来,喝杯酒,大家说开了就没事。”

叶玟杰冷笑着挑衅:“行,我给大伙儿面子,不扫兴!你乖乖进来端酒给我赔礼,我就当没这事,你要是现在不进来,以后求到我面前,可就不是能站着说话的了。”

这下可真的是‘主辱臣死’了,江潮生偷眼看高远,发现他竟毫不动容,连握剑的手都没有更用力些。

叶景行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眼神一寸寸扫过室内,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一瞬,终于开口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一甩袖子,竟然转身走了。

背后大哗,等着他进去赔礼的叶玟杰挂不住面子,直着脖子嚷嚷:“滚!本殿下本想赏你个面子跟着我做事,你自己撕了面子扔地下!跟你那个养父一个德行,又臭又硬!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只收养你这么个野杂种,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陪客们一哄而上急忙劝说,叶玟杰却越扶越醉,嚷嚷得更加大声。

连门口的小太监都慌了,一路躬身送出去:“公子息怒,我们殿下这是有了酒了。”

走廊上迎面走过来一群穿着艳丽衣衫,巧笑嫣然的姑娘们,脚下的绣鞋装了木底,踩在空心长廊上叮咚作响,悦耳至极,看见叶景行,无不两颊绯红,燕语莺声地行礼请安,急得小太监直跺脚,拼命使眼色:“正主儿在里头呢。”

江潮生一路都在担心地观察着叶景行,明显感觉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气势,冷冽到几乎让人怀疑他要动手杀人。

但叶景行始终没有发作,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听见他吩咐了高远一句:“去查。”

查什么?查谁?江潮生心里不解,高远却像是胸有成竹,躬身答应。

叶玟杰虽然在行宫夜夜笙歌,但做出来的赈灾条略倒也算清晰,首先集合城内所有粮商大户,以比市价低二成的价格招商赈灾米粮,若有无偿捐助的义商赐殿下墨宝一副,并且高瞻远瞩地指出:‘粮食要吃到灾民嘴里’,为了避免冒领救济,所以精米白面一律不要,糙米杂面也要差的,里面混了麸子米糠小石头最好。

这个举措一出,不说本地商户踊跃捐粮卖粮,连上下江的粮商也呼啦啦地派人来接洽,江州码头大排长龙。

另外,三殿下特地使人探查了城内外各家各行自行设立的粥棚,觉得良莠不齐,且有沽名钓誉之嫌,故此下令全部取消,只有官府设立的粥棚才是合法机构,当然,有善心想继续舍粥是好事,可以把银子直接送到赈灾账目上。

对叶玟杰在江洲城搞得轰轰烈烈的赈灾行动,叶景行冷笑一声,不予置评,香堇则在背后评价了一个字:“蠢。”

“香堇姐姐,你跟我说说,蠢在哪里啊?我咋觉得挺好的。”长寿小声探问,“我可听说了,前些日子,红花会接管了好几家粥棚,说是要给他们抽头儿才行,他们可以负责维持秩序,看着混混不让捣乱,搞得人家都关门了,我觉得还不如交给官府哩。”

香堇拢着袖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院子里,犹如一朵新开的鲜花,她朱唇微启,轻声说:“事在人为,条略也许都是好的,就是咱们这位三殿下吧……啧啧”

对于三殿下,纪知府担心得要更多一些,他知道赈灾条略是在京里就做好的,叶玟杰可能就把它带来江州而已,到了江州就开始吃喝玩乐,每日行宫流水般地供给,说一句骄奢淫逸都不为过。

而且,从第一天自己去行宫叩安的时候见过叶玟杰,其余时间都见不到,赈灾事宜都是身边的几个门客接洽,一个个的据说不是勋贵出身,就是书香门第,夸夸其谈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能治国安邦,但其实连志大才疏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他提着一颗心,只能千万督促下面做事的官吏务必要小心谨慎,这些灾民离开家乡多则半年,少则也有两三个月,无衣无食,穷困潦倒,每一口粮食都能救一条命,若能安排他们平安回乡重起炊烟,也免得赤地千里,导致人口锐减。

大宁朝,实在也损失不起了。

这一阵子,府衙连轴转,从知府到小吏,都是打足了精神日夜奔走,只希望不要出差错,饶是如此,在某日中午,一声绝望的嘶吼还是划破了江州的天空:“朝廷的粥吃死人了!”

死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俩和小儿子,家里唯一剩下的老翁跪在尸体面前,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大嘴巴呃呃地喘气,枯瘦的手伸向天空,满脸都是悲伤绝望。

周围的流民抱着碗,纷纷议论:“可怜呐,好容易熬到现在,他家来的时候是七口人,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负责查案的是段捕头,他皱着眉,如今天气开始热了,流民聚集的窝点肮脏不堪,气味甚大,更有无数蝇虫在周围打转,加上还有尸体在面前摆着……怕不是过个半天就要生蛆。

他从怀中抽出手帕,捂住了鼻子,心里烦躁万分。

老仵作深知此案非同小可,亲自赶来现场,跪在尸体面前,检查了半天,凑过来低声说:“段捕头,查验过了,是饮食不洁,约莫是食用了变质的东西。”

“嗯?!”段捕头一个眼刀横过去,“可不敢乱说啊,你明年也要退休了吧?老眼昏花的看仔细没有?”

他一指在原地痛苦欲绝的老人:“一个锅里的粥,他吃了怎么就没事?”

围拢的流民已经骚动起来,议论纷纷:“就是吃死的吧?王老头心疼儿孙,每次打来粥都分一半给他们,自己少少吃个碗底。”

“怪不得这几天我一直肚子疼,拉绿稀屎,还以为是野菜吃多了。”

“粥一定有问题!不是说皇子特地下令,不让给灾民吃好的?别是把发霉的粮食拿来充数了吧?”

段捕头敏锐地抓到了这句话,转身咆哮:“无知刁民!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诋毁皇子殿下!再多说把你们都抓起来扛枷示众!”

说罢,掩着鼻子高高在上地对老人说:“知道你穷苦,后事就由官府承担,这就把你儿子一家送到义庄火化,日后你回乡带着骨灰也好行路。”

“不,不行啊,官爷。”老人哆嗦着从衣襟的缝隙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枯干的眼眶苦到流不出泪水,执拗地要求,“总要入土为安,我求求大家,帮帮忙,给他们买口薄棺材合葬,一口就行……”

段捕头喝道:“糊涂!这突然死了,谁知道是什么疫病,不赶紧烧了,还等着祸害你周围的乡亲吗?”

他严厉地扫视一眼,四面围着的流民闻听,本来想出来帮忙的也退缩了,眼睁睁地看着衙役们上前抬走了尸体。

段捕头处理得果决,但是流言还是潮水一般蔓延开来,不仅是流言,到了下午,全城各地的流民都有腹痛呕吐拉稀的状况发生,虽然暂时还没有死人,但往日忍饥挨饿的流民此刻倒地呻吟,无力挣扎的样子,竟比赈灾之前还要凄惨。

江洲城里的大夫们前去义诊,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结论是吃了不当之物,并未详指,纪知府命人将金鱼巷突然空置的几排房屋收拾出来,交给医馆接纳治疗病重灾民,凑银子用大锅熬煮些汤药在城外分发,却也只能治标不治本。

何况肚子饿了总要继续吃饭的,流民们忍着病痛,每日还不得不前去领粥,于是病情反复不已,情况越发严重。

纪知府焦头烂额,几次去行宫求见叶玟杰都被婉拒,还被小太监阴阳:“殿下说了,他只管赈灾,地方上的事由你这个知府全权处理,怎么,还要殿下教你怎么做父母官么?”

偏偏这时候,各大粮商敲锣打鼓到府衙喊冤,把自己供应的粮食都各带了一袋,当面打开验看,声泪俱下地诉说:“我们久蒙圣恩,此时正当报效,哪能做下那等丧良心的事,拿霉变的粮食搪塞赈灾大业?不过是殿下吩咐都要粗粮杂面,那也都是新打下的粮食新磨出来的,带点麸皮米糠罢了,半点陈粮不敢掺在里面,老爷若是不信,我们当堂吃给大家看!若是有毒,第一个毒死我!”

纪知府皱着眉,看到公堂外黑压压观看的人群群情激奋的样子,却也无法阻挡,只能任由他们施为。

围观的百姓来的时候是义愤填膺,觉得定是粮商不仁不义,以次充好,发黑心财祸害灾民,但看到他们几个人跪在地上,流着泪一把把地捞着煮好的稀饭吃,吃到打噎,捶胸顿足还要表明心意:“苍天可鉴!若真是粮食霉变,就叫我吃死在这里!”,也觉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对于这种行为,纪知府评论:“无商不奸,矫揉造作!”

他叫来老仵作,再三询问死因,老仵作小声说:“当时情况不允许,若是能取出胃部残存的食物详细探看,我才敢下结论,如今尸体都被烧了,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还隐晦地提了一句:“段捕头实在是雷厉风行。”

相不凡也觉得此事有异,暗地把喻枫叫来嘱咐,多盯着行宫里三殿下身边的人和粮商有无来往,着重点醒:“若是有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一般都是通过钱庄开发银票,方便携带。”

经过几日摸查,喻枫还真发现叶玟杰身边有个姓范的幕僚和粮商来往尤为密切,也时常出入江洲城本地有名的福禄钱庄,她去钱庄问话,却无功而返,福禄钱庄的老板亲自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似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含糊地敷衍:“客人的银钱往来,我们自是不敢向外泄露半点的,若是被人知道,我们也不用干了,直接关张了事。”

说罢,他又盯着喻枫,露出些微不可查的焦急:“喻捕头,可还有别的事?”

喻枫有些莫名其妙,她如今只指着俸禄过日子,哪里还能跟钱庄有什么关系?

但直觉上,喻枫断定如果姓范的真和粮商有所勾结,以次充好的话,他们一定还会再来钱庄交易,她只能巡街的时候多来几次,暗中监视。

就在江洲城大半人觉得赈灾粮食有异才导致这场惨剧的时候,高远却给叶景行带来了不同的消息。

“红花会,下毒?”叶景行端茶的手都停了一瞬,狐疑地看过来,“高远,你不要因为上次龙王庙的事就心存怨恨,刻意报复。”

朝廷赈灾,救济灾民,让他们还乡,江洲城内外也可以回复平静祥和,怎么说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红花会作为地方上的帮派,为什么会横加阻拦?

高远脸色也变了:“公子,当初您都说事出有因,不必追究,我哪里敢违拗您的意思?”

的确,叶景行在龙王庙遇险,回来香堇看到伤口都变了脸色,咬牙切齿要去报仇,都被叶景行喝止了:“这种江湖匪类虽有小恶,却无大罪,杀?你杀得过来吗?”

红花会以前是江上对过路渔民商船抽头儿的水上帮派,今年才上岸发展,怎么一下就敢对赈灾的粥下手呢?

“公子,我已经查得清楚,朝廷赈灾之前,城外除了几个官家的粥棚,其余各大行会商会大户的民间粥棚都被红花会收过保护费,他们自称是维护地方平安,维持舍粥秩序,不让其他混混地痞捣乱,待三殿下以来,全部粥棚都是官府派人管理,他们没了进项,所以才铤而走险。”

高远又从怀里掏出一份线报送上去:“有人证明,那个死了全家的老翁,案发之前和案发之后,都跟红花会的人接触过,那个人一直在那附近收保护费,鬓插一朵红色蓼花,见过的人很多,现在却摘了花,做普通人打扮行走在灾民之间。”

叶景行接过线报,却不看,紧盯着他问:“如此简单的标识,难道就不能是有人冒充吗?”

“这也简单,属下已经派人盯着他了,抓来一问即可。”高远咧嘴一笑,摩拳擦掌地说,“只要公子一声令下。”

叶景行还在沉思,香堇过来换茶,笑着说:“那就查下去,若真不是三殿下的错,这也是好事啊。”

此话一出,叶景行不觉失笑:“是了,他蠢就蠢吧,最好也别是个坏人。”

城外流民聚居的地方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悲哀,半月前他们还因为即将到来的希望绽放出最后的力气,眼睛里都带着亮光,互相诉说着此次大难不死,回乡之后要如何安顿。

但是现在,连说话的人都没了,大家沉默地蹲着躺着,捂着肚子,苍蝇落在身上都不知道驱赶,眼神黯然,全无生气,好像已经放弃了生存的念头,只等死亡的到来。

叶景行撩开窗帘,高远坐在车辕上暗中指点:“公子你看,就是那个头上裹布巾的。”

不怪高远这么笃定,叶景行一眼望过去,也似曾相识,和那天龙王庙遇见的红花会帮众一个感觉,矮小,黧黑,眼睛贼光溜溜,习惯性的岔着腿走路,一看就是常年在船上过活,要稳定下盘。

“嗯,等他落单。”叶景行下了命令,继续观察着。

那人仿佛很热心的样子,一直在粥棚周围转悠,粥棚里的几口大锅咕噜咕噜冒着泡,散发出粗劣粮食的味道,负责舍粥的府兵拿起马勺,敲打着悬挂在棚顶的一口破钟:“开饭啦,都起来排队!不要挤。”

和前几天一听说开饭就立马蜂拥而至,眼巴巴捧着碗希冀等待的情况不同,现在的流民听到声音也依旧瘫软在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艰难地起身,挪动着脚步去排队。

因为人少,所以视线并未被完全遮挡,叶景行目光极好,凝神远视,突然眼神一凝:

那个矮子从袖子里往粥锅里抖下了什么东西!

他动作隐秘,但正好一个府兵回头,一眼看到,叫骂道:“什么东西!你往粥里下毒了?”走过来一脚踹倒,用刀背死死压住。

行动缓慢的灾民也听到了,再奄奄一息的人都勉力抬起头,吃力地看着那个被压倒在地上的矮子。

矮子也知道大事不好,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吼叫:“不是毒!是药!是治拉肚子的药!”

“放屁!”府兵破口大骂:“舍药这么好的事,不正大光明地做,偷偷摸摸往粥里放,你骗鬼去吧!”

说完又是狠狠一脚,踹在矮子肚子上,矮子疼得蜷缩起来,还坚持吼叫:“是我们水上人家的偏方,大夫不认的,但是真的管用,你们相信我,真的是药啊!”

府兵不耐烦,用刀柄恨恨一击,打掉了他四颗牙,满嘴流血,才提高声音对四周说:“你们看见了吧?这人给粥锅下毒,被我当场抓获!这阵子你们闹的病,都是他搞的鬼!”

轰的一声,流民们炸窝了,能动不能动的都挤到前面来看,还有人出头作证:“对,这个人,不是俺们灾民,成天在附近转悠。”

“我看见过他,也不是俺们村的。”

“我跟他说过话!他说是江州人,看俺们苦,来帮一把的,原来打着害人的主意!”

声浪越来越大,把那个矮子含糊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愤怒的拳头举起来,狂乱地挥舞着:“打!打死他!就是他害了俺们!”

府兵这下慌了,转而用刀鞘阻拦着众人:“不能打,要送官,查清楚……哎呀!”

几个府兵,平时维持一下舍粥的秩序还行,此刻面对疲倦但满腔怒火的流民压根抵挡不住,节节后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空档让了出来,流民一拥而入,积蓄多日的仇恨终于爆发出来,推倒一切,践踏一切。

叶景行收回手指,帘子飘然落下,他淡淡地吩咐:“回吧,他活不了了。”

矮子就这样死了,无名无姓,尸骨无存,喻枫前去查看的时候对着那一滩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肉泥烂酱和支棱着的骨架,用最大的毅力抑制住自己呕吐的**,转而去一一询问在场的府兵。

老仵作检查完毕,对着她摇摇头,低声说:“都成这样了,哪有证物,下的到底是毒还是药,根本说不清。”

那口加了东西的粥锅早被灾民推翻,又践踏了一万遍,已经和地上的泥土混为一体,完全无法探查。

案子报上去,连相捕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以‘擅自往粥锅里添加异物,触犯众怒,群殴至死’为理由结案。

而之前的命案,此刻也仿佛有了结果,是啊,朝廷特地派皇子来赈灾,怎么会不好呢?出了事,一定是有坏人作祟啊!

只有城外的灾民,每日喝着粥,还是面带菜色,一天比一天提不起力气,本来想得好好的,吃几天饱饭养好了身体,就能回老家去,现在却觉得遥遥无期。

唯一高兴的当属在行宫的叶玟杰,他意气风发地拍着桌子:“我就说本殿下的赈灾方略哪里有不好?怎么会吃死人,都是有人作祟,看,被抓住了吧?苍天有眼能辨忠奸!”

他摆好姿态,煞有介事地训诫手下:“出京之前,我跟你们说过了,此行我是为了救民,不是为了发财,若有想捞钱的念头,不必跟着我!”

王府属官,还有跟着他的四位少爷,都像模像样地躬身答应:“是!我等一心辅助殿下,以完赈灾大业,绝不疏懒,更无贪腐之心。”

“唔,那就好,赈灾之事还要你们多费心,善始善终嘛,早点把他们打发回乡,我也好回京复命,这个劳什子地方也待得够了。”叶玟杰说完,挥手让属官下去,只留下四个狐朋狗友。

平西侯刘府的七少爷,最是个混不吝的,挤眉弄眼地建议:“头几天风声紧,只能寡淡着,今天碰到这样的大喜事,不如把万花楼的秀秀姑娘请来乐一乐?”

“行吧。”叶玟杰心里痒痒,脸上还要装得淡然,矜持地一点头,“说是花魁,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

刘七少爷凑近,低声说:“我打听过了,其实这个万花楼啊,能出局子的都是一般货色,外人没见过世面,叫她一声花魁,其实真正天香国色的尤物,都是养在深闺不出门的,只接贵客!万花楼里面还有个地方,叫百花深处,您听听这个名儿,就不俗!里面说不尽的好处,去过的人口风都紧着呐!只说一句‘神仙享受’。”

叶玟杰被他一怂恿,想起秀秀的一颦一笑,柔媚万千,要是有比她还好的,那该是如何光景……

他们在这里畅想,另两位年长的少爷已经互相使了眼色,悄悄从侧门退了出去。

在长廊上走了一截,眼看四下无人,急躁的那个抢先质问:“老范,都是你,找的什么粮商,差点惹出大祸事来!”

他对面就是那天给叶景行打圆场的人,气定神闲地一笑:“所以说三殿下龙气旺盛,逢凶化吉啊,这还不是真命天子的福气?你们顾家这次是真押对了。”

“嘘!小声点。”顾少爷差点上去捂嘴,左顾右盼才说,“皇上春秋鼎盛,说这种话是找死呢?我也不想别的,辛苦出京一趟,只想……”

他猥琐地做着手势,老范不屑地把手放在他掌上重重压下:“放心吧,这一次若没有五万两入账,你只管撕了我的脸皮放地上踩。”

“要不都说你是小财神呢,没想到赈个灾,吃好喝好玩得好,还有银子进账。”顾少爷眉开眼笑,又回头瞥了一眼行宫正殿,一撇嘴:“他不要发财,我们可是要的。”

想想不放心,他又叮嘱:“告诉你那亲戚,也不能太黑心了,发霉的粮食少掺一点,别又弄死人。”

“怕什么,那群贱民,风吹雨淋,饿疯了逮到什么都往嘴里塞,怎见得就是吃粥吃死的?再出事,就再找个替死鬼嘛,多大事儿啊,走走走,还有外地的粮商排队等着给我们送钱哩。”

五月初一,风和日丽,前面鸿宾楼的后厨包了粽子提前给住店的客人们贺节,陶陶升了个小茶炉子慢火蒸着,甜甜的香气一阵阵地弥散在小院里,显得一片平安静好。

江潮生擦完了青石板地,又端了一盆水,半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拉着一盆栀子花的叶片擦来擦去。

他正忙碌着,眼睛余光看到白色锦衣的下摆一角,叶景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说了一句:“擦得挺干净。”

“公子要赏花吗?”江潮生受宠若惊,手下更卖力了,一不小心把叶子给拽了下来。

尴尬地笑了笑,江潮生把叶片藏在手里,只听叶景行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地方上厮混的时候,可曾听过红花会的名字呢?”

就这一句,江潮生明白,红花会要完蛋了。

不管现在的公道堂是真是假,但判仙笔实打实的一旦出现必见血,喻东升已经用自己的命做了证明,且此刻江洲城关于毒粥的谣言甚嚣尘上,叶景行向他询问红花会,总不会是为了好奇八卦。

江潮生不得不在心里再次提醒自己,面前的人,是自己童年唯一的朋友唐景行,但更是一个冷漠的杀人利器。

“公子,小的是良民啊!可不清楚什么红花会黑花会的。”江潮生习惯性地狡辩,却被廊下做针线的陶陶声音清脆地揭穿:“阿生,当着公子你还敢撒谎!你不就是被什么朱老大追杀,才卖身到香堇姐姐跟前吗?”

叶景行没说话,清凌凌的双眼盯着江潮生,后者硬着头皮解释:“红花会的杨舵主从前是做水上生意的,江洲城上五百里水面下五百里水面都是他的地盘,最近一年听说人太多了,要上岸讨生活,先收拢码头,再往城里铺陈,手段……是强硬了些,他们做水上生意的人都这样,好像浑身都带着一股水里的阴寒之气,狠得不要命。”

他说完,小心地看着叶景行的脸:“公子怎么问这个?”

叶景行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看着天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快到端午节了啊。”

那就在端午节之前,把这个毒瘤给挖了吧。

他想起昨天香堇探回来的情报,香堇和高远一向不合,互相拆台,他乐见其成,毕竟下属太过亲密就有可能架空他这个主子,这一点,很小的时候叶晟就教过他了。

但香堇这次的情报却和高远基本吻合,红花会野心勃勃,图谋甚大,早在叶玟杰还没抵达江洲城的时候,就开始在灾民里笼络人心,用草药偏方治病,有什么困难也帮扶一把,但该收的保护费也不含糊,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钱要收,事要干’。

而香堇带回来的最重要的一条消息,是红花会手里有盐!

五月初□□和日丽,诸事皆宜。

天气好,众人也都有了兴头,叶景行应邀去观看龙舟比赛,纪知府也是苦中作乐,想大张旗鼓地冲淡一下前阵子灾民毒粥导致的愁云惨淡。

香堇和高远自然是要随行的,江潮生却请了假,说兄弟的面摊开张,他要去贺喜吃面,于是留下长寿看家,一群人满面春风地各自出门。

江潮生倒不是托词,张发财得了二十四两银子,兴兴头头地找人置办了挑子炉灶桌凳,特地选了离十字街头不远的巷子里,让张家面摊的幌子重又飘了起来。

江潮生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客人吃上了,蒸汽袅袅中,张发财的胖脸喜气洋洋,动作麻利地下面盛面,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三分:“小江哥,你坐!马上到你。”

“自家兄弟,着什么急。”江潮生围着小摊子转了转,“还记得那边的瞎老头,皮匠大叔,都是早年一起混地面的,你也该给他们送一碗去。”

“还用你说,头汤面就孝敬他们了。”张发财夸耀:“吃了都说我的手艺跟我爹一样呢!我想好了,等赚了钱,我就赁个铺面开店!”

江潮生攀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捣他一下:“开了店,就可以请阿水姑娘过来当老板娘了?”

他正哈哈大笑,一转头看见熟悉的蓝衣皂靴,顿时噤声。

喻枫身着官服挎着单刀,正冷着一张俏脸看着两人:“我给的二十四两银子赁个店面绰绰有余,原来是花在姑娘身上了?”

张发财一缩脖子赔笑:“没有没有,只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江潮生见势不妙,赶紧岔开话题:“还不快给喻捕头捞碗面,以后你在地头上混,还要多多仰仗喻捕头关照呢!”

张发财赶紧抽过抹布,细细地又把凳子桌子擦了一遍:“喻捕头请坐。”

喻枫冷哼一声要走,看了看江潮生又停下:“也给他一碗,算我账上。”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江潮生嘴上说着,人已经在凳子上坐好,拍着桌子喊,“胖子,给我来大碗的!”

喻枫在他旁边坐下,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正好此刻锅盖一掀,面汤热气蒸腾,遮蔽了他两人的身影,才掩住嘴小声说:“你有没有认识的人手,就像上次给我传信的小乞儿一样的?我想找几个人去盯着福禄钱庄。”

江潮生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伸出三根手指暗示地搓了搓。

喻枫没好气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一推,江潮生闪电般地收起,还感慨:“像喻捕头这样出手爽利的官爷不多了.放心,保证给你办好,说!要盯谁?”

“几个粮商,还有三殿下身边的幕僚,尤其是一个姓范的。”喻枫把几个人的样貌特征简单说了说,却见江潮生不解地挠头:“你查这个做啥?不是都说毒粥案是红花会的人干的么?难道还真是粮食的问题?你还怀疑殿下?”

喻枫目光清澈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哎,我跟红花会其实有宿怨的,他们水鬼行事都很凶。”江潮生小声嘀咕,“那一边可是皇子,朝廷的人,该信谁,很明显的吧?”

“你混地面上的,跟帮派有宿怨那不是很正常,挨过打吧?倒也不必这么落井下石。”喻枫见张发财端着面过来,信手拿过筷子挑面,“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赖在叶景行身边,但也比在街上当个混混强。”

她吃了一口,眼睛一亮:“味道还不错!你看,你这个兄弟都有产业了,你也该想想以后。”

江潮生讪笑着,也接过自己的面碗:“我之前到底也帮过你的忙,在喻捕头的眼里,我总该不是一坨臭河泥了吧?”

“嗯,是条泥鳅了。”

江潮生心里有事,唏哩呼噜地把面吞了进去,看得喻枫直皱眉头,又见他吃完了匆忙起身要走,不禁多问了一句:“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

一回头,江潮生露齿而笑,混不吝地说:“小泥鳅吃饱了当然钻个洞睡觉去,难道去翻江倒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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