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枫桥渡口。
这里本来是个极热闹的渡口,每日人来船往,川流不息,但二十几年海龙帮在此跟人火并,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还留下若干尸体,现场惨烈无比,此后所有船只人马无不绕路躲避,渐渐败落下来,成了无人野渡。
此时的月亮弯弯,挂在夜空犹如女子峨眉一般,清冷的银光洒落下来,照着一队疾行的人。
他们像是常来常往,就算在断壁残垣的老渡口里行走,步伐也丝毫不乱,所有人都是一身短打,布巾包头,耳边插着一朵鲜红的蓼花。
为首的中年人目光炯炯,神色阴戾,不时环顾四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壮汉立刻警惕起来,趋前低声问:“舵主,可有什么不妥?”
杨顺水摇摇头,转身看着面前被野草遮蔽了大半的残破建筑,神色中竟有几分怀念:“此地原来是个城隍庙,我早年跑船的时候,路过都要烧一炷香。”
像他们这样做刀头舔血的营生,求神拜佛似是有些可笑,壮汉大为不解,但也顺着说:“来都来了,舵主若是有意……”
“那倒不必,我拜的不是泥胎木塑,是这后面的公道堂。”杨顺水对身后好奇的会众们难得地笑了笑,“你们都不知道吧,当年若不是公道堂出手相助,邓老大早就被巨鲸帮弄死了,还轮得到他后来当海龙帮的帮主。”
会众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就是前阵子把赃王喻东升杀了的公道堂?那说书先生讲的都是真的?公道堂真的是江湖中专门抱打不平的组织?”
夜风袭来,草木摇曳,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衬着荒村野庙,倒塌得只能看出个形状的神像,杨顺水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寒意,他为了提振精神,特地提高了声音:“不错,公道堂行事,自然是人人服气的。”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冷的声音就从不远处响起:“既然如此,我今天来取你的命,你也是心服口服了?”
也许是经得多了,会众们并不惊慌,飞快地抽出背后短刀长刃,就地散开,警惕地把杨顺水围护在中间。
杨顺水手揣在袖子里,更是连武器都没亮出来,只是冷笑着说:“哪个道上的朋友?现身一见吧!杨某人这辈子挡的财路多了,又是谁想杀我?”
一道黑影从树梢飘然而落,轻盈如落叶,在场众人刚看到是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罩的人,来人脚尖在地面一点,轻灵如风,直冲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杨顺水而去,手腕一翻,一杆黑色笔形武器带着闪烁金沙的光芒,已经到了面前。
“判仙笔?!”杨顺水勃然变色,惊呼出声,双手齐出,露出一对寒光必现的分水峨眉刺,他不敢大意,使出浑身解数,舞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
而红花会的其他帮众,看到敌人鬼魅一般直击舵主而去,齐声发出一声怒喝,竟不约而同地用肉身去抵挡在杨顺水面前。
弦月如勾,而判仙笔的锋芒也如夺命勾,叶景行明月诀全力发动,真气灌注之下,判仙笔金星烁烁,带动残影犹如漫天星河垂落,每一粒金芒落下,都带起一簇血花溅落。
电石火光之间,叶景行掠过人群,敛袖凝神站在倒塌的神像上方,脚踩着依稀还留存有斑驳油彩的城隍大头,一双眼睛黑瞋瞋地看向场中。
而此时的红花会成员,一大半挂彩,更有重伤的已经倒地翻滚,发出压抑的痛呼,杨顺水本人都不能幸免,左臂上一个血洞,鲜血沿着手掌淋漓滴下,手里的峨眉刺又湿又滑,需要更大力气才能握紧。
杨顺水脸色苍白,先是扫了一圈自己受伤的属下,又把目光投向站在高处的黑衣人,咬牙问:“你真是公道堂的人?!”
“当然。”叶景行颔首,“你认不得这杆判仙笔吗?”
杨顺水瞪着他,早已模糊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头,当年他不过是海龙帮一个小小的水手,跟着邓老大跟巨鲸帮火并的时候,腿肚子都打转,看着被火海包围的枫桥渡,只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那时候,也是一个黑衣人,戴着面具,手里的黑金笔划过夜空,劈开火海,带着璀璨金芒掠过……一举击杀了巨鲸帮的帮主和四大高手。
他感激涕零,他铭刻于心,唐无双被官府剿灭,悬头示众的时候,他还在岛上远远地跪下向江洲城方向磕了三个头。
但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公道堂会来要他自己的命!
杨顺水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作恶多端到需要公道堂出面铲除的地步……公道堂要杀人,总该给个理由!”
“为了一己之私扰乱赈济,竟敢在灾民的粮食上做手脚,不是你?”
杨顺水气血上涌,一张嘴声音里都带上了血腥气:“当然不是我!红花会的弟兄都是穷人出身,没有人比我们更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那些灾民……那些灾民不是我们红花会在暗中抚慰,尽力帮助,他们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还等得到朝廷的赈济!”
叶景行冷笑一声:“狡辩!你们欺行霸市,对各家粥铺都收黑钱,自从官府设立粥棚,坏了你们的财路,你们竟敢在粥里下毒,祸害那些无辜百姓,还说不是你们!?”
杨顺水一怔,还没说话,一直跟在身边的壮汉却两眼血红,嘶声喊了起来:“那不是毒!那是加了粗盐的草药!人不吃盐会病,还会死!我兄弟是好心,没想到……灾民受了挑唆……”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却跨前一步,挡在杨顺水面前,毫不畏惧地说:“什么狗屁公道堂!我们红花会兄弟的公道谁来给?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
叶景行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像早已料到一样点了点头:“盐?私盐罢?那我知道了。”
他掌中判仙笔突然旋转起来,粒粒金芒在月光下闪出不详的凶光,杨顺水心里一凛,转身对着会众大喊:“跑!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黑衣人犹如一只巨大夜枭腾空而起,判仙笔挥舞之下,无边杀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暴雨梨花深闭门!”
一时间,满场皆是痛呼怒骂之声,血腥味扑鼻而来,纵然有几个人听从了杨顺水的话,转身想跑,都被判仙笔的攻势所罩,身上飙出数道血花,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
而杨顺水本人勉力挥舞着峨眉刺抵挡,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衣袖一甩,那金芒在眼前化成一道星河,自天而降,映照在他惊慌愤怒的双眸中。
突然!满天星光乍灭,这道垂落的银河被人硬生生地截住,就在杨顺水眼前,两根一模一样的判仙笔呛然相击,对在了一起。
势均力敌!
杨顺水几乎以为自己是死了,看到的是幻觉。
世间只有一个公道堂,只有一杆判仙笔,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
他情不自禁地揉揉眼睛,再看的时候,才看清执笔的也是个黑衣人,短衣打扮,黑巾遮面,看着比先头那一个要潦草一些,但他手执黑金笔,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实在是符合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男人。
叶景行比杨顺水还要震惊,他看着这个莫名出现的黑衣人,厉声喝道:“何方小贼,竟然敢冒充公道堂!?”
“哎,这话就错了,公道自在人心,你可以是公道堂,我也可以是公道堂,怎么算是冒充呢?”第二个黑衣人没露真面目,声音却十分讨打,“不信你看看,我也有判仙笔哦。”
两杆判仙笔在杨顺水面前全力相抵,他把眼睛都快眨瞎了也看不出区别。
叶景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里突然细细地刺痛了一下,他冷笑道:“笔可以伪造,武功却不能,不管你是谁,今天杨顺水我杀定了!不在乎多你一个!”
“有话好好说嘛!你要杀他,总该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公道堂不是这么做事的……哎!别偷袭啊!”
叶景行哪里会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运行明月诀,真气大涨,带动判仙笔在掌心飞起,正是雨花笔法开门第一式:急把银河倾做雨!
这一式,先声夺人,攻势磅礴,凡是使出来就很少有人能躲过,少不得要血溅当场。
理智告诉他要留个活口,细细拷问这个小贼手里的判仙笔是哪里来的,但一股狂怒已经袭上心头,让他不管不顾,只想把眼前两个人就地正法!
万万没想到,他的笔离掌的一瞬间,对面的人也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式!
无数金芒构成了天罗地网,交相辉映却又彼此对抗,势均力敌之下杨顺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喃喃地说:“竟然连唐无双……都有两个?”
“你找死!”叶景行急怒交加,不等招式变老,拼着真气逆流,笔锋一转,喝道:“白雨跳珠乱入船!”
明月心决全力发动之下,他的笔锋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金芒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杨顺水的整个视野,犹如乱雨洒下,无处可逃。
而第二个黑衣人的弱点就此暴露出来,他勉力地挥舞着黑金笔,也使出了下一式:“惊风乱飐芙蓉水!”
但两人外力相当,内功却差的太远,金芒明明灭灭,在叶景行铺天盖地的袭击之下,连勉力支撑都做不到,眼看节节败退,甚至身上都被划伤了好几道,鲜血飞溅。
杨顺水看了一眼身边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会众,心下怅然,忍不住大喊了起来:“好汉!你快逃吧!”
江潮生咬紧牙关,心里咒骂:我倒是想跑,我跑得了吗?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直面雨花笔法的可怕,以前唐无双教他的时候那叫和风细雨,如今在叶景行的手里施展出来,那就是狂风骤雨,他觉得自己像枝头的一片孤叶,随时就被卷进去,割成千疮百孔,死无全尸。
“你快跑!下河!”江潮生拼命挤出空来喊了一句,杨顺水也不废话,爬起来捂着胳膊踉踉跄跄地就往渡口冲去。
他有自信,只要下了水,不管是哪个公道堂,都休想追到他。
“想跑?”叶景行的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在耳边响起,手中判仙笔更是金光毕现,向着二人席卷而来,“都留下罢!”
杨顺水首先中招,后心一凉,又一热,鲜血喷涌而出,他向前扑倒在地,只听哧哧几声,又是几道笔锋划过,腘窝筋脉被割断,肘骨也被击碎,双手顿时麻软无比,两根峨眉刺怦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江潮生也不好过,叶景行盛怒之下全力施为,又逢残月,明月心决运转到极致,攻势真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把他的退路封得死死的,他拼命闪避,还是挡不住,鲜血飞溅的同时,他因为受伤而身体的反应也缓慢了下来。
糟糕……不应该硬扛的,江潮生心里叫苦。
至少,他应该给喻枫留个信,不然就这么死在枫叶度,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就在叶景行暴怒之下,要一鼓作气将两人击杀当场的时候,突然!从野草之间飞窜出第三个黑衣人,他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浑身都笼罩在宽大黑袍里,被夜风鼓荡起伏,犹如一只大蝙蝠,从头顶掠过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威压笼罩众人,让叶景行的动作都不由得一顿。
他急忙收回判仙笔,在胸前划了个半圆,严阵以待,没想到来人竟然是虚晃一枪,一手提起江潮生的衣领子用力一抡,顺便一脚踹飞杨顺水,趁叶景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噗通’连声,这两人已经是分头落入了被芦苇遮挡的河水中。
“受死!”叶景行今夜击杀杨顺水接二连三受挫,此刻更是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抢走了目标,森冷眼神一摄,手中判仙笔锋芒锐利,聚成一团金芒,狠狠刺向了第三个黑衣人的后心。
只听噗通一声,黑衣人身形摇晃,后心飙射出一簇血花,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跳下了河。
等叶景行赶到河边,只看见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波澜,流水滔滔而过,先后落水的三个人全都无影无踪。
水急天黑,不管官家还是私人营生,都没有人会冒险在半夜行船,但今天却不一样,夜黑风高之际,一叶扁舟偷偷摸摸地藏在河畔芦苇荡里,顺流而下。
为防行迹泄露,船舱里并没点灯,江潮生只能借着朦胧月光,尽量小心地给两人清洗伤口,撒上金疮药,再用粗布裹扎,只是听到伤者不时发出的闷哼声,还是有些心虚。
“要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我都做好准备当个河漂子沿江而下直达石头城了,没想到二里地不到,芦苇荡里居然有条无主孤船!你们也是命大,今天才有一条活路。”
黑暗中杨顺水嗤笑一声:“后生!我今天就教你个乖,哪里来的什么福。自我接了红花会舵主的位子,江州上下五百里水面,凡有蓼花盛开的地方,就有像这样的保命船,这是我给自己留的后路。”
江潮生手下裹扎的力气加了三分,不出意外地听到杨顺水的闷哼之后才开口讥讽:“杨舵主,有保命船又如何?今天要不是我……和这位英雄,你怕是船都上不去。”
他转向另一侧,在黑暗中摸索着第三人的伤处:“你伤得最重,外伤我帮你包好了,只怕内伤难治,不过你放心,天一亮,等我们回江洲城,我就送你去医馆。”
这个人,不管是什么来头,今夜奋不顾身从叶景行笔下救了他,那就是他的恩人。
“不必啦。”第三人呛咳几声,船舱内的血腥气愈发浓了起来,“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江潮生的手腕,一阵摸索探查之后,又颓然地垂了下去:“你不行,你不是他……听我一句劝,不管你怎么得到的判仙笔,又怎么会的雨花笔法,赶紧离开江洲,以后不要施展武功,不要让人知道你有判仙笔,那个人,不会放过你的。”
“咦,老头,听你的口气,你对判仙笔很熟悉嘛?”江潮生故作好奇地问,“你以前认识拿判仙笔的人?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行?”
第三人不吭声了,杨顺水在黑暗中嗤笑了起来:“这还用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你跟那个人根本没法比,不然现在怎么湿漉漉的跟我们躺在一条船上?”
“杨舵主,现在公道堂要杀的是你。”江潮生没好气地提醒他,“你现在最好想清楚,明天该怎么活下去。对了,赈灾粥的毒,到底是不是你们红花会下的?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你好歹该说句实话。”
黑暗中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江潮生也终于能腾出手来给自己的伤口涂抹金疮药,他竖着耳朵,终于听到杨顺水叹了口气:“我没有。”
他一想到今夜跟随自己出来的二十个兄弟,白天还生龙活虎,此刻都**地躺在枫桥渡口的野草里,心里一阵刺痛。
“不是红花会。”出乎意料的,第三人此时也虚弱地出声,“是粮商和三皇子合谋干的,自从开春滴雨未下,江州本地的粮商就知道旱灾在即,他们大肆收购粮食,预备囤积居奇大赚一笔,仓促之间库房不够,很多都是临时搭就的棚子,但四月开始多雨,他们保管不善,大批粮食霉变,眼看要砸在手里,正好朝廷赈灾,他们就买通了三皇子,把这批霉变的粮食卖给了粥棚。”
他语气平静,所说的内容却犹如晴天霹雳,江潮生怔了半天,虽然他心里也倾向于是粮商作祟,但没想到堂堂皇子殿下居然真的罔顾人命,赚这种黑心钱?
“不,不会吧?”他喃喃出声,“粮商不都上公堂自证清白了吗?他们当着大家的面煮了粥来吃啊。”
杨顺水惨笑了起来,笑得伤口都开始疼痛:“笨小子!你懂个屁,这其中的关窍多得很,无商不奸,他们那群人,骗老百姓就跟做戏一样简单。”
江潮生依然不肯相信:“不对啊,那天的粮食是他们在衙役的见证下 从赈灾粮食里随便抽的一袋,当场打开的,没机会做假啊!”
若在平时,杨顺水早就一脚踹过去怒骂:“石头脑袋,自己去想!”但此刻,不知道是刚才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是三人此刻的同舟共济,都让他的心情有了些变化。
想他自从八岁第一次登船做最下等的苦力,到现在成为红花会统领几千人的总舵主,其中多少次生死之间,但都抵不过刚才那一笔抹过夜空的锋锐金芒那么凶险。
“相逢也是有缘,也罢,今天我就把看家的东西送给你。”杨顺水叹息着,从袜筒里摸出了一根铜管,摸索着塞到了江潮生手里。
江潮生接过,侧身借着舱外月光看了一眼,铜管长约四五寸,粗如拇指,一头浑圆,另一头则做成斜的尖形,其内中空,但一眼望穿并无什么机关。
“这是?兵器?放血的还是?”江潮生翻来覆去地打量。
杨顺水盯着他手里的铜管,冷笑道:“你怕是没见识过,我当年是做押船生意起家的,最赚钱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金银财宝呗?压秤,偷一点就够花了。”
“错!最赚钱的是盐!”杨顺水拿过铜管,给他示意,“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根管,竹子所制,趁官差不注意,往袋子里这么一插,那白花花的盐就顺着管子流出来,等装得差不多了,再将管子一抽……哼哼哼。”
他盯着江潮生恍然大悟的脸,嘲笑道:“赈灾是大事,就算粮商买通了皇子,纪知府少不得也会派人抽查,粮商不是傻子,他们当然不敢就这么把发霉粮食装袋,查出来那不是找死吗?把霉变的粮食藏在下面,上面覆盖的都是正常粗粮,当堂拿来熬粥有什么吃不得的?”
说着他做势将铜管狠狠向下一插:“不信,你去试试,从袋子下面插一管,看流出来的是不是发霉的粮食。”
此时沉默了半天的第三人咳嗽着说话了:“你莫害他,他一个小娃儿,怎么能对抗朝廷势力,你不过就是想让他把事情揭穿,好让公道堂不来找你的麻烦,但你想过没有,他怎么办?”
不等杨顺水辩解,江潮生已经拿过了他手里的铜管,嬉皮笑脸地说:“这种侠肝义胆的好事,小子怎敢居功呐!一定会挂上诸位红花会义士的名头,才敢去衙门举告。”
他收好铜管,又转向黑暗中的第三人:“今晚,杨总舵主是目标,我是来阻止那个人的,你呢?老头,你出现在枫桥渡干啥?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是谁?”
黑暗中只有虚弱的喘息声,良久,第三人才嘶哑地说:“将死之人,何必问姓名。”
“好,那我换个问法。”江潮生的眼睛在无灯无火的舱内灼灼发光,犹如一头猎犬苦苦追寻终于找到了猎物,“你是当年公道堂的老几?”
一大早,福禄钱庄的门板刚下来,喻枫就昂然而入。
捕快上门,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喻枫单手挎刀,在店堂里转了一圈,看着噤若寒蝉的伙计们缩在一角,才淡淡地开口:“老板呢?”
很快,老板就出来,把她迎入了单间,喻枫大马金刀地坐下,不等老板开口,先发制人地问:“我知道钱庄有个名目叫暗票,不问姓名,不问来历,只要来人出示信物,就能把所托的银票全数交予,你上次看了我那么久,就是等我拿出东西来吧?”
老板深吸一口气,苦笑着说:“喻捕头莫要开玩笑,哪里有什么……”
喻枫从袖袋里掏出手帕包扔在桌上:“我也不知道信物是什么,从小到大,他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你自己挑罢。”
她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仿佛敲在老板心上,颤抖着掀开手帕,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有半旧的平安符,质地一般的玉坠,一串十八子,几朵珠花……
最终,老板抬起头,轻声说:“不是。”
喻枫此刻心情复杂,似是庆幸,又有些怅惘,她吁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把手帕一收:“打扰了。”
“喻捕头。”喻枫正要离开,老板却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她伸出手了手:“您刀上挂着的半枚古钱,可否摘下于我一观?”
喻枫愣住了,目光下移,自己的刀柄之上,的确用红绳系了半枚古钱,
这还是喻东升在她洗三当天用红绳拴着系在襁褓上的,后来又挂在她脖子上,说是在京城相国寺附近捡的,能保佑她平安健康。
她后来当了捕快,这半枚古钱就被她随意地拴在了刀上,也算是借了菩萨的光,一直以来,纵然抓贼缉盗遇到过不少危险,但总是能逢凶化吉。
但原来,这居然还是爹给自己留下的钱庄暗票信物?
老板把古钱托在手里,细细观察,又转身离去,不多时,拿来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将里面的另半枚古钱对上。
分毫不差。
“这里面一共有八万五千两。”老板把手放在盒盖上,微笑着重复喻枫刚才的话:“我们福禄钱庄的规矩,不问姓名,不问来历,只要出示信物,银票全数交付。”
他把盒子往喻枫面前一推:“现在,都是你的了。”
喻枫定定地看着盒子,伸手拿起了两个半枚的古钱重新用红绳拴好,系回刀柄上,才抬起头来,把盒子又推了进去:“这里面的钱,我一文不要。”
钱庄老板吃惊地看着她,喻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四万五千两,拿去捐给灾民,四万两,买你一句实话。三殿下身边的幕僚,和粮商交易的银票账目,交出来。”
长寿觉得今天小院的气氛很古怪,他昨夜困得不行,没等到主人回来就睡过去了,早上醒来本来就心虚,听说昨天龙舟大赛之后纪知府开夜宴招待宾客,自家公子吹风受寒又卧床不起,心里更是不安。
廊下陶陶守着炉子熬药,长寿嗫嚅着在旁边想问问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又不敢,他并没有江潮生的厚脸皮。
偏偏江潮生又不在!
长寿正想着,院门被轻拍了几下,他过去抽闩开门,江潮生一身脂粉香气,脸上醉意盎然,大大咧咧地地跨着螃蟹步子进来。
“阿生哥,你昨晚去哪儿了!”长寿喜出望外,但刚凑近就被熏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江潮生脸上挂着痴笑,侧脸上还有个明显的鲜红口脂印,看到长寿嫌弃的样子,他笑得越发□□,炫耀地拍着胸脯:“昨夜,我兄弟带我去了个好地方!”
长寿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想捂他嘴,陶陶也停止了扇风,横眉立目地站了起来。
江潮生浑然不觉,歪歪斜斜地往倒座间的下人房走去,他宿醉得厉害,脚下一歪,险些跌倒,幸好抱住了走廊的柱子才稳住身形,他借酒装疯,抱着柱子蹭了两下,满足地闭上眼睛轻呓:“姐姐,你好香啊。”
正房的帘子一掀,香堇满面怒容地跨了出来,说话都气劈了音:“江潮生!你竟敢……竟敢去逛青楼?!”
“哎嘿嘿嘿。”江潮生醉眼朦胧地抱着柱子,看着香堇傻笑:“这辈子,我总算做了一次真男人!值!”
香堇气得胸脯起伏,一转身,厉声喝道:“陶陶,你还等着我亲自跟他对上吗?”
同样是被污言秽语气得恨不得捂耳朵的陶陶这才反应过来,操起一边装水的小桶,兜头把里面的冷水泼了过去。
“哎呀!凉!”江潮生被水泼了一脸,才好像清醒了一点,在原地直跳,“谁,谁啊!谁泼我?”
五月初夏,明明是晴朗天气,灿烂阳光,一股莫名的寒意却蔓延开来,香堇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到叶景行的靴子已经到了门边,急忙打起门帘,噤声退到一边。
叶景行徐徐迈过门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看着站在院子里半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江潮生,薄唇轻启,无情地吐出一句话:“脱了他衣服。”
高远抱着剑站在他身后,闻言立刻拱手:“是!”
“啊!救命啊!抢劫啊!有人偷衣服啊!”江潮生醉醺醺地大呼小叫,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躲避,但高远出手如电,不过三息,就已经把江潮生上下衣服都给剥掉,只剩下一条肥大的亵裤挡着。
叶景行脸色铁青,香堇不自然地把头撇过去,陶陶更是早就捂着脸躲回了房里。
原因无他,江潮生身上青青紫紫尽是伤痕,还有好多道一看就是女人指甲划出来的尖细伤口,胳膊上,胸口肩头十几处齿痕,犹自泛着鲜红血丝。
高远都不禁啧啧称赞:“嚯!童子鸡配老姜,这么辣啊?”
衣服没了,小风一吹,江潮生好像终于清醒过来,分辨了一下方向,慌里慌张地冲着叶景行跪下:“公子……小的是……是小的错了,不该去那种地方厮混,脏了公子的眼。”
令人窒息的气氛弥漫在院中,叶景行冰冷的目光一寸寸从江潮生身上划过,试图从那些春光乍泄的痕迹中找出可疑的伤处。
他心里一直模模糊糊的怀疑,这个江潮生就是昨夜拿着另一支判仙笔的黑衣人,激战之中,他尽全力施为雨花笔法,黑衣人不可能不受伤,只要看一眼江潮生身上有无伤口就可以确定。
但是,他没料到,江潮生身上的伤处,竟然这么多,这么……不堪入目!
没有人敢说话,江潮生无助地跪坐在地上,缩着身体,眼睛东瞟西看,突然脸色涨红,打了个酒气十足的饱嗝:“嗝儿。”
高远受不了地举剑刚要抽过去,就听见小院外面的街道上有纷乱地脚步,一群人议论着飞跑而过:“毒粥案破了!是赈灾粮食里掺了大量的霉米!纪知府抓了粮商!”
叶景行愕然抬头,又狠厉地扫向高远和香堇,沉声道:“你们俩跟我进来。”
他转身入屋,江潮生急忙伸着脖子小声问:“那我呢?我可以起来了吧?”
帘子垂下,叶景行无情的声音传入他耳朵:“跪着,酒醒了再起。”
据说那日城郊的小校场被围了个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纪知府特地调了府兵帮忙,大开仓门,将一袋袋的赈灾粮食尽数搬到场中,由相不凡带头,李师爷监督,十数个衙役手持中空竹管猛力戳入——
无一例外,从袋子中下方流出的,都是些黄绿交杂,还有大量霉斑的粮食。
被纪知府征来的几个医生,互相交换了眼色,再也不敢隐瞒,齐齐躬身说:“这样霉变的粮食吃下肚去,的确会造成之前在灾民中蔓延的症状。”
纪知府冷哼一声,拂袖道:“将那些粮商缉拿下狱,仔细拷问!本官不信这一场欺上瞒下的惊天大案,只有这几个商人便能成事?”
言下之意,竟是直指坐镇行宫的三皇子叶玟杰。
长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涎着脸向陶陶说:“陶陶姐姐,说得渴了,赏我杯热水喝?”
江潮生这才发现不止自己聚精会神地听着,连一边八风不动专心熬药的陶陶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了扇风,听得眼都不眨。
“呸,缸里全是水,自己不会喝?”陶陶抢白,掩饰地急忙扇了几下火,又问,“那纪大人可查出了什么?”
长寿挠挠头,憨厚地说:“我在街上只听了个风就回来了,我不比阿生哥地头熟。”
江潮生咳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主屋的方向:“公子正歇着,院子里没什么活儿,不如我出去探探?”
陶陶好像没听见他试探的问话,自言自语地纳闷:“用竹管插进去,就能探查中间的粮食是否霉变,这个法子倒好,怎么之前的官老爷不知道用呢?”
长寿一拍巴掌,激动地说:“听说是红花会的英雄!被污蔑下毒,觉得太冤枉,才夜入府衙,用一柄铜管将申辩的飞贴钉在了柱子上,还教了这个法儿!”
江潮生赶紧捧场地做惊讶状:“原来是这样啊!”
门帘随风轻动,隔着屏风,院子里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屋内的人无不耳目聪明,又怎么会听不见。
叶景行手执一本佛经,长睫低垂,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佛法当中。
高远和香堇各占一角,垂手跪着,一声不敢吭。
“好得很哪。”叶景行修长手指翻过一页,讥讽地说,“一夜之间,红花会成了蒙冤受屈的英雄,揭穿霉变粮食的法子还是他们教给官府的,原来真正害人的是朝廷派下来赈灾的皇子。”
他抬头看着跪得笔直的两人,幽幽地问:“你们这么会探查消息,怎么不去外面听听老百姓是如何非议皇家的?”
香堇立刻俯身下去,额头贴在地毯上,毕恭毕敬地说:“奴婢该死,是奴婢行事粗疏,险些坏了公子的大事,回京之后,奴婢自当去刑堂领罚,绝不推诿!”
相比之下,高远就有些不情愿,他嘀咕着说:“属下确实查到红花会的人混迹灾民当中,给粥锅加东西的事更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晓得他加的是盐和药呢?再说,他们一群江湖草莽,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大罪,就连那什么竹管子,一眼可知,就是押运偷盐的作案工具!”
叶景行的眼神清凌凌地扫过来:“私盐的事,我会写信禀报义父,他们罪过再大也不是我该出手处置的,自有律法明正典刑,同样,赈灾的粮食如今出了大错,这个罪名若是真的落在叶玟杰身上……”
他没说下去,高远却脸色大变,急忙低下头,小声说:“属下这就去查三殿下身边的人,一定尽快还殿下的清白。”
“用得着你!他自己是蠢的不会查?都过去一日了,他怎么还躲在行宫里不敢出来?”叶景行皱起秀气的眉疑惑,却在听到高远的回答后,脸色铁青。
高远都不敢看他的脸,期期艾艾地说:“那日夜宴之后,殿下没有回行宫,而是去了万花楼……至今没有出来。”
叶玟杰不敢出来。
他在温柔乡里一觉醒来,天都塌了,脸色苍白地听着属下回报,宿醉的头像被一把大锤敲着,又懵又疼。
“老范!老刘?老顾!人呢?”他直着脖子叫唤,“不都跟我拍胸脯保证绝不出差错吗?现在这十几万石的粮食都是霉的,怎么收场?”
他发了半天脾气来掩饰内心的恐惧,等到贴身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哭诉那四位幕僚收到风声就不见踪影之后,这份恐惧达到了顶峰。
“回京!立刻准备銮驾,我要马上回京!”他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急躁地团团转,“快更衣,马上启程。”
“好我的殿下爷爷哩。”小太监哭丧着脸,“您是领了圣旨来赈灾的,如今灾民未退,就这么回去,陛下怪罪下来,可吃罪不起啊!”
他的眼睛往外瞟了一眼,又小声说:“何况现在城内城外,民意沸腾,都对殿下不满哩!这时候皇子銮驾摆出来说要回京,怕是不安全。”
“不满?!”叶玟杰又愤怒又委屈,喘着粗气指责,“不过是我一时失察,又不是故意的!那些流民,比泥巴还贱的东西,还敢拦我的路不成?”
小太监心里叫苦,连连磕头,小声说:“纪大人派人来问了三次了,殿下不如先起驾回行宫,见了面,商量出个法子来?”
“不,我不回去!”叶玟杰脸色大变,纪知府是什么脾气他可知道,绝不会帮着自己遮掩粉饰,反而会穷追不舍,非要自己负责。
父皇也是糊涂,这种人怎么被他混到知府的!他们当官的人,难道不是该揣摩心思,主动帮着本殿下排忧解难吗?难道还要本殿下去看他那张黑脸?
叶玟杰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绣床上,被温香锦绣包围,这才安定了几分心神,他心虚又嘴硬地说:“纪知府要见我是吧,让他自己来。”
让一州之长,亲身到青楼来见皇子,这件事传出去,成何体统!
小太监急得只知道磕头,叶玟杰却拿定了主意,**地说:“此处我住着很满意,他们不是嫌我办得不好吗?那本殿下就不管了!让他们自己赈灾去!那些灾民没饭吃,都去找纪知府好了!”
他越想越对,冷哼一声:“我就不信,难道万花楼还敢赶客不成?”
“殿下。”门外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软绵绵的像一只灵活的小手挠上了叶玟杰的心尖,“您身份贵重,下降万花楼是我们的福气,请都请不来呢。”
香风四起,雕花紫檀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身着粉色纱衣,抱着个酒坛子站在门口盈盈而笑:“殿下,今日想听秀秀弹什么曲儿?待慢慢饮了此杯,且乐起来。”
就在叶玟杰躲在万花楼尽情享受的时候,江潮生终于找机会溜出门来。
如果有人跟踪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行迹毫无可疑,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子,不时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竖着耳朵听街坊八卦,然后绕去张家小面摊吃面,自己吃完还不算,提了个粗木食盒又去了城西的乞丐窝。
这一带比金鱼巷还要凋敝,是江洲城叫花子的大本营,甚至连地痞混混都不往这里来,实在是没油水可捞。
江潮生面带微笑,哼着小曲儿,走入一间坍塌了大半的荒宅,从几个坐在太阳下捉虱子的乞丐当中穿过,一路走,一路打开食盒放下面碗,他连着穿过几间破窗掉瓦的房子,等走到后院的时候,手上只剩下最后一碗面。
然后,江潮生对着面前的枯井就跳了下去。
井底自成一方天地,斜着向上挖了个洞,弯腰走十几米,就是个青砖垒成的小屋子,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那天救了他的黑衣人此刻闭目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条打着补丁的被子。
江潮生笑嘻嘻地招呼:“三叔,今天好点了没?”
黑衣人没吭声,江潮生也不在意,捧着面碗在他鼻子前转了转:“本来想带鼎香楼的绉纱馄饨来的,结果陆大厨得了急病,只能请你吃面啦。”
也许是面香太浓,黑衣人终于睁开了双眼,沙哑着声音说:“你还不逃吗?”
这一路走来,面条有点坨了,江潮生拿起筷子认真地挑着,香气在室内更加浓郁。
黑衣人忍不住了,舔舔嘴唇,略带焦躁地说:“喻东升之死我就有所怀疑,现在轮到杨顺水已经全清楚了!你既然是大哥的徒弟,那另一支判仙笔的主人就是假的……大哥死在官府手里,有人拿了他的遗物冒充公道堂行事,那个人武功高强,胜你十倍!”
江潮生恍若未闻,把面拌好了,恭敬地送到他面前,黑衣人摇头叹息:“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我不能逃。”江潮生轻声说,“公道堂的名声不能坏。”
他也不能丢下叶景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越做越错。
黑衣人被气笑了:“你资质中庸,年纪又小,当初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吧?大哥未必教了你多少本事,你留下又能做什么?送死吗?”
“三叔,当年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江潮生突然岔开话题,黑衣人的脸本来就惨白,现在更是毫无血色,结巴着说:“我,我不知道……”
“公道堂里有内奸,是不是?”江潮生平静地问,“是谁?”
黑衣人神色数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这十五年来,我日夜思索,终不得其所,当年……我们七个人少年热血,多少次并肩直面生死,我实在想不出,我们中间竟然会有人出卖大哥。”
江潮生面无表情,心里冷冷地想:若无内奸,唐家山庄怎么会暴露人前?
虽然黑衣人救了他,但江潮生仍未完全相信他,更不会告诉他叶景行的存在。
“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黑衣人喃喃自语,“我们公道堂的人,只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彼此都很小心,从来不透露真实身份,甚至连真面目都没露过。”
江潮生借着密室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仔细观察了一下,突然觉得黑衣人的脸好像和前几天看到的不一样了。
“你就是千面人?”江潮生突然问,“那个易容高手?”
黑衣人吃惊地看向他:“我都告诉你我行三了,你才想起来?”
“师父为人谨慎,在家很少提起你们的事。”江潮生心思又是一动,“对了,师父对你们说过我没有?”
黑衣人眼神游移,小声说:“倒是提过几句,说你资质平庸,将来难以入公道堂。”
江潮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错,我不如小师妹天赋超群。”
“你还有个师妹?”黑衣人迷惑了,“大哥的女儿吗?没听他说过啊。”
江潮生盯着他的脸,突然嬉皮笑脸地说:“假的,我试探你的。”
黑衣人一怔,差点呛咳出一口血来。
“吃面吧,都坨了。”江潮生把黑衣人扶起来靠在墙上,把碗送到他手里,看着他慢慢地用筷子挑面条,自己盘腿坐下,突然又问了一句“现在有两支判仙笔,=必有一假,你怎么就断定我是真的呢?也许我和那个人是一伙的,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戏,故意引出像你这样的公道堂余孽来斩草除根?按理说,十五年前你们已经被坑过一次,不应该这么容易上当啊。”
黑衣人挑面的手刚才还有些颤抖,现在反而稳定下来,低声说:“想过,那一夜之前,我就想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但我还是去了,你是真的,我豁出命去救你,算是还了当年的情,你是假的,我死了也算解脱。”
他声音颤抖起来,一滴老泪滑过脸颊,落在面碗里:“当年我在巷子里望风,听到里面的声音,火把燃起,知道事情有变,我……我就跑了。这是大哥体恤我们几个武功低微,不让我们涉险,早就约定好的,刺杀一旦出意外,所有外围人员即刻撤离,我以为他们几个都是高手,应该、应该是可以逃走的!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
十五年了,那个雪夜的血火味道,厮杀惨叫声,无数次地潜入到他梦里,折磨得他不能安寝。
江潮生眼眶微微发热,却并不为所动地追问:“你在外围,那里面的人都是谁?”
黑衣人抬头看着他,深深叹息:“你真要查下去?”
“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事。”
江潮生耐心地等着,黑衣人却坚定地摇头拒绝:“就算你是公道堂中人,行动的秘密也不能告诉你,这是大哥定下的规矩,又何况,你刚才说的确有道理——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假的呢?”
在纪知府的斡旋之下,城内富商豪绅再不情愿也只能再凑了一笔钱,紧急从外地调运了粮食来填补缺口,但也仅够三五日,更不用说后续的遣返费用。
这一笔开支最终还是要落到某些人身上,黑心粮商被关入大牢听候发落,叶玟杰躲在万花楼拒不出门,而那四个京城来的幕僚少爷,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知府看着喻枫从福禄钱庄拿到的账目,怒气勃发之后,也只能微微叹息:“几万灾民的生死,朝廷的脸面,圣上的皇恩,最终也就值十万雪花银吗?”
相捕头低声建议:“事发仓促,那四个人并非江洋大盗,而是身骄肉贵的少爷,不可能逃得太远,只怕还在江洲城内,请大人下令严加搜查,务必早日缉拿归案。”
喻枫犹豫了一下才说:“大人,那四个人已经出城了,我听行宫附近的乞儿说,三更天的时候,行宫侧门打开,出来一辆马车和几个随从,向西门去了。”
相不凡吃了一惊,不禁和纪知府对了一眼。
李师爷捻着胡子一语揭破:“但那红花会的义士前来府衙投书是四更天的事了,大人也是天亮才开始布置人手的,他们怎么会提前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而要仓皇逃命?”
几人面面相觑,但只能先把这个疑点搁置,再转回到怎么抓人上来。
“此去京城只有一条官道,水路上有红花会把持,他们刚栽赃陷害过杨顺水,未必敢坐船北上,李师爷写封公函先让附近卫所派人沿路追赶,喻捕头就在城外巡查,务必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纪知府心内隐忧,第一要追查赃银,缉拿归案,第二……他很担心如果这四个人会突遭意外,死在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府衙内商议大事的时候,江潮生正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陶醉地趴在行宫偏院的地上摸索:“哇!这青石板!这么平整,这么均匀!这砖头,敲一敲都有金石之音!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砖吧!”
他啧啧称赞:“没想到,我也有住进行宫的一天啊!”
长寿吓得缩手缩脚,在他身后一个劲扯他,江潮生不耐烦地拍开:“干什么!?”
香堇一声咳嗽,江潮生才清醒过来,猛地转身,看见叶景行站在门口的台阶之上,正冷冷地俯视着他,除了撑伞的香堇之外,身边还有个小太监探头探脑。
江潮生浑身一激灵,立刻诚惶诚恐地退到一边,叶景行衣袂轻扬,雪白绣履不紧不慢地迈入院内,经过他的时候冷嗖嗖地说:“知道你爱擦地,特地带你来的,省的原来那个小院子不够你施展。”
江潮生装傻地笑,目光落在跟在叶景行身边亦步亦趋的小太监身上,小太监眼珠子乱转,终于忍不住一个翻滚,爬到叶景行面前磕头:“公子,您就跟奴婢去一趟万花楼,劝劝我们殿下吧。”
“放肆!”香堇立刻呵斥,“公子何等身份,怎么能去那种……那种地方!三殿下自己躲事也就罢了,还想拖我们公子下水吗?我们公子肯来行宫坐镇安抚,免得民情激愤上达天听,已经是勉为其难,你都不知道羞愧的吗?还敢胡言乱语!”
小太监哭丧着脸,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磕头,金砖坚硬,不一会儿就留下了斑斑血迹。
叶景行不为所动,淡淡地说:“求我没用,你有这份力气,不如爬起来赶紧找到那四个祸头子送到府衙,不然传回京城去让大家知道,叶玟杰办差一趟让身边人糊了眼,蠢!”
说罢,他脚步不停,直接绕过小太监走了。
小太监怔怔的不知所措,江潮生已经熟练地从包袱里扯出抹布开始擦地;“麻烦让让,长寿,去打水!”
一边擦,他一边还语重心长地劝慰:“哎哟,都出血了,莫急咯这位小公公,我这里有金疮药,粗是粗了些,但好使……贵姓啊?贵庚?……”
等到长寿好容易找到打水的井,拎着水桶赶回来的时候,小太监已经失魂落魄地走了,江潮生心不在焉地擦着地,看见他,发出一声叹息:“长寿啊。”
“怎么了,阿生哥?”
“行宫这么大,下人房这么多,眼看咱俩就不能睡一屋子了,我还挺遗憾的嘞!”
暮色低垂,眼看头顶叽叽喳喳的飞鸟都入林归巢,随着喻枫出城巡查的四个捕快之一忍不住建议:“喻捕头,再不快点,天一黑,城门就关了,咱们可回不去了。”
喻枫脚下不停,在一个三岔路口甚至还拐了弯,背着城门的方向而行,捕快们面面相觑,都赶上来劝阻:“头儿,你弄错了吧,那边没有村庄,藏不了人的。”
“谁说没有。”喻枫伸手一点,远处一座低矮山头埋在青葱树木当中,乍看上去,山清水秀,端的是个好地方,“齐大户的庄园,不就在那里?”
倏然,一阵带着阴气的风没来由地吹过,四个捕快都觉得后心一凉,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战战兢兢地说:“头儿,别开玩笑了!”
齐大户是本地有名的富商,他活着的时候,城北庄园可是车水马龙,各种美酒美食流水般地汇入,高朋满座,丝竹萦耳,永远那么热闹喧嚣。
但三月底的时候,齐大户被灭门了,案子迄今未破,只知道从上到下,从主人到仆役,一百多口都惨死在刀下。
齐大户并无亲人,这种晦气庄园也没有哪个人愿意接手,从此破败下来。
“不是吗?齐家的庄园内外七进,别说藏四个人一辆马车,藏四百人都绰绰有余。”喻枫斩钉截铁地说,“走,我们去看看。”
四人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个来勉强笑着说:“看自然是要看的,不能放过一个可疑所在嘛,但是头儿,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再来啊!大白天的,看着也清楚,是吧?”
其他三人纷纷点头:“对啊,晚上去,万一闹鬼……不是,万一他们逃走了怎么办?天太黑,追捕很容易出纰漏的。”
喻枫俏脸微冷,回头瞥了他们一眼:“那就不要出纰漏!”
说完,她举步向北走去,竟然是浑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四个捕快没办法,也只能跟上,只是越走越是心惊,喻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目标明确,脚下走得毫不含糊,竟然像是——专为此处而来似的。
“喻捕头。”有人按捺不住,小声问,“您带兄弟们走这一趟,是不是有些什么线索啊?”
说起来这些捕快也是难做,三个捕头,各有缺陷,相捕头铁面无私,毫无转圜余地,段捕头老油条一只,在他手下不但只能混日子,还时常因为他的失误导致大家挨罚扣钱,前途无亮。
喻捕头心肠好,对手□□恤,万事冲在前头从不拿他们挡刀,有功大家一起领赏,本来是极好的,但她冲起来也是真不要命。
就比如现在,眼看天黑了,他们才刚刚走到山下,离齐大户庄园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树林里传来飒飒风声,又有野鸟拖着长音鸣叫,鬼哭狼嚎一般。
喻枫突然停下了,四名捕快大喜过望,以为她也打了退堂鼓,刚要撮弄大家一起回去,就看见喻枫转向左边的树林,利落地一拱手。
“妈呀!头儿看见啥了就行礼?我咋啥也没看见呢?那里面是不是有人?!”
果然,树影摇动之中,一个黑衣人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四个捕快一边哆嗦一边利落地抽出单刀,互相背倚在一起,壮着胆子质问:“谁!?”
喻枫皱眉一摆手:“不得无礼,这是上次替红花会传信至府衙的义士!”
她跨前一步,两眼闪着希冀的光芒:“大侠,可是已经找到那四个人了?”
江潮生第一次看到喻枫这个样子,差点没憋住笑出来,他勉强抑住,沉着嗓子说:“你们且等在此处,我先上去看看。”
喻枫脸上是真挚的叹服之情:“大侠,我知道他们身手不佳,可能会成为累赘,但我自认还有些武功,不如跟你一起上去?怎好让你孤身犯险?”
毕竟她才是公门中的捕快,缉拿凶犯是她的责任,不是别人的。
“啰,啰嗦!”江潮生佯装生气地一指,“我自有安排!”
说完,也不等喻枫再说,纵身而起,擦着树梢几点起纵,直奔齐家庄园而去。
喻枫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身后挤做一团,面带惊恐的四个属下,总有一种自己被大侠嫌弃的感觉。
齐家庄园败落不久,因发生的事太过惨烈,连乞丐和流民都不敢靠近,夜色中所有建筑尚未坍塌,沉默地蹲伏在山中,野草却早已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疯狂生长,将过去的石板路砖瓦地都淹没其中。
江潮生一路行来,早已经看不出事发时候的模样,只是隔着面巾也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萦绕不去。
他一路飞奔,直到倒数第二道门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最后一进院子里似乎有灯火摇曳。
鼻端的气味也从无人打理的旧宅腐朽变成了人间烟火气,有木炭燃烧的味道,有酒味,有肉香,还有马粪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无不昭示这里面真的有人居住。
找到了。
江潮生停下来,深深地吸口气,一颗心反而提得更高。
他没那么神通广大,能摸到目标,完全是因为——他是缀着叶景行来的。
叶景行是来抓人的,还是来杀人灭口的?
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江潮生又吸了口气,身形一动,冲入了院中,出乎他的意料,院子里有篝火,一侧停着马车,但空无一人。
烛光摇曳,他抬头一看,目眦欲裂!
窗纸透明,把里面的人动作映得清清楚楚,一人影子飘摇,似在躲避,另一人手执判仙笔,正直对着他脖颈而刺。
“住手!”江潮生一脚踹破窗户,整个人激射而入,手中判仙笔一晃,已经在身前拉开架势。
待看清楚屋中情形,江潮生的血都要凉了,屋内一共九人,五个穿短打的随从模样,歪七扭八地躺在墙角,鲜血从身下涌出,犹自流淌,一看就是刚死不久。
剩下四个穿着锦衣长衫的少爷,三个也是歪倒在桌边,脖子上鲜血汩汩直流,大睁双眼,死不瞑目,只有最后一个口歪鼻斜地半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而脸上覆盖着黑金面具,手持判仙笔的那个人,就站在屋子中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无边杀气蔓延而来。
两个人对面而立,同样的黑衣,同样的判仙笔,像是在照镜子一般,只是脚下的立场截然相反。
“这都是……你杀的?”江潮生虽然早已有了准备,骤然看见这么多尸体,还是无法接受。
叶景行冷漠地看着他:“又是你?”
他没正面回答,江潮生的一颗心掉了下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了维护那个狗屁的三殿下?”江潮生简直不明白小时候善良温润的叶景行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滥杀无辜,痛心疾首地质问,“公道堂从来都不涉及朝廷之事,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走狗!?”
面具下的双眼闪着清冷的光芒,不答反问:“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就凭我手里的判仙笔!公道堂敢为江湖之鉴裁,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绝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江潮生是真火了,“你顶着公道堂的幌子,杀人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怎么配拿这杆笔的!?”
这句话显然让对方很不悦,因为他冷笑一声,长袖无风自动,掌中的判仙笔也旋转起来,真气催动之下,金沙点点星芒汇成一道绚丽光华,却带着冷酷的杀意:“不配的是你!三脚猫的工夫也敢强出头,简直辱没了这杆笔。”
说罢,他衣袖一挥,无数锐气铺面袭来:“急把银河倾做雨!”
江潮生避无可避,也只能把心一横,判仙笔急转,同样的招式倾注而出,这十五年来,他日夜钻研,也不过就是雨花笔法前两式,自以为已经圆融贯通,纯熟到极致,但今日再次和叶景行对手,一模一样的招式施展出来,他才感到其中巨大的差距。
打不过,完全打不过啊!
那种被压迫到近乎窒息,被扼住喉咙的恐惧感再度袭来,江潮生在狂风骤雨的寒芒中苦苦挣扎,狼狈躲避,心里想着要不发信号让喻枫上来支援?
但雨花笔法的要诀就是天罗地网,笔落如雨,血溅如花,他哪腾得出手去发什么信号。
也好,江潮生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不牵连喻枫一起来送死。
场内两道混合了金星的寒芒来回旋转震荡,发出尖锐而细碎的金石相击之声,墙面被波及,簌簌掉着泥土,而那个唯一还活着的锦衣少爷,夹杂在两道气劲之间,早已经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一个驴打滚,江潮生惊险而狼狈地躲开攻击,力竭之时,眼睁睁地看着一道寒芒激射而至,在他小臂上穿出一个血洞,温热的鲜血落在他执笔的手上。
叶景行反而停了下来,语带双关地说:“上次让你逃了,这次我不会犯同样的错。”
他缓步向倒地喘息的江潮生走来,面具下的眼神执着而略带一丝疯狂:“我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江潮生手臂洞穿,剧痛钻心,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看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拽下他蒙面的布巾。
一张平平无奇,看过就忘的普通脸。
叶景行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又看向江潮生手里的判仙笔。
怎么会?不是他?不是他!
就在叶景行怔忪的这一瞬间,喻枫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蹑足潜踪,目光警惕,本来是保持一个试探的状态。
但是透过被江潮生踹破的窗户,她看见了叶景行。
黑衣人,黑金面具,判仙笔……
“公道堂!”喻枫压抑多日的愤怒与憋屈此刻席卷而来,通身热血沸腾,双眼血红,不管不顾地舞动单刀,雪亮刀光劈开一道电光也似的道路,直冲叶景行而去。
而叶景行淡漠的眼神远远地看着她,犹如看着一个死人:“风雷刀法?你们玄天派的人也来淌这趟浑水,不怕死吗?”
“狗屁玄天派,我是江州府衙捕头喻枫!特来缉拿你这个杀人凶手归案!”喻枫嘶吼着,单刀犀利向前直劈下去。
这一刀,她灌注了毕生武学和满腔愤怒,刀光中隐隐带着尖啸之声,竟有开山裂石之威!
叶景行丝毫不慌,甚至连脚步都没动,掌中黑金笔向前一点,精准地点在了喻枫的单刀之上。
没有错一分,也没有晚一瞬,就这么巧,在喻枫的单刀劈到面前的这一刻,黑金笔点到了刀尖之上。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喻枫使尽全力劈出的这一刀,竟然就被停住了,她脸色涨红,双眸充满仇恨地瞪着叶景行,干净利落地收刀横抹,一抹雪亮刀光由内而外激荡而出。
叶景行依旧不动声色,判仙笔却在掌中急旋,眼看下一秒就要使出雨花笔法。
“呔!吃我暗器!”江潮生突然用还能动的左手从怀里里掏出一个物件,对着叶景行的面门直扔过去。
虽然这么近的距离,但也没有袭击成功,叶景行下意识地信手一划,那东西从中裂成两半。
原来是一个纸包,里面的粉尘纷纷扬扬撒了一天一地,刺鼻而奇怪的气味弥漫开来,江潮生清楚地看到面具下的黑眸一凛,竟然倒退了一步。
喻枫未能幸免,被呛得弯下身子,打起了喷嚏,绝望地想,这下完了,本来就打不过,这下不等于把脖子洗干净了让对方宰吗?!
出乎意料,叶景行身形晃动,居然从窗户里飞掠而出,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两人弃之不顾,留在了原地。
江潮生刚松了一口气,就赫然看见喻枫一边涕泪交流,一边已经拿刀对准了他,赤红的双眼充满戒备。
“你这是要过河拆桥还是杀良冒功?!”江潮生惊了,印象里喻枫不是这样的人哪!
喻枫抿紧嘴,刚才因为刺激而流的泪在脸上逐渐干涸,两道痕迹宛然,她的目光却坚毅如常,还带着一丝悍勇,目光下行,移到了江潮生手里的判仙笔上。
江潮生轻咳一声,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子,严肃地说:“其中缘由,现在不能说与你,你只需知晓,我和刚才那人不是一伙的。”
喻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杀了喻东升的是谁,你还是他?”
江潮生犹豫了,却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但显然喻枫误会了,手中的刀威慑震颤,发出嗡嗡之音。
“你爹不是我杀的。”他只能这么说。
喻枫怔住了,脸色发白:“你连这个都知道?”
江潮生从地上站起来,竭力端着架子,深沉地说:“毕竟能被你称一声大侠,我自然有些不为人知道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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