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两个字,轻如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砸在彰邗的心湖中央,激起滔天巨浪。他僵在原地,指尖的药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却完全盖不住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脸颊滚烫,耳根烧红,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能呆滞地看着暖黄灯光下周言低垂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他指尖无意识在槐木盒盖上画下的那个小小的圆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而滚烫的寂静。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将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交叠、拉长。那份冰冷的学习计划书依旧摊在桌角,“65分”的目标像一枚沉默的印章,却在此刻失去了它所有的压迫感。
周言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中的盒子,仿佛那句石破天惊的“谢谢”只是彰邗的一场幻觉。但他紧抿的唇线和比平时更深的呼吸,泄露了冰山外壳下的暗流汹涌。
彰邗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他张了张嘴,想回应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没什么”或者“应该的”。但所有的语言都堵在胸口,笨拙得找不到出口。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悸动和一种莫名的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手足无措。他最终只是慌乱地低下头,假装更认真地揉搓脚踝,力道大得几乎要把皮肤搓破。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张力在307宿舍弥漫开来。
补习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周言讲解题目时依旧是那副冷静到近乎刻板的模样,逻辑清晰,步骤分明,“熔断机制”启动时依旧毫不手软。但彰邗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周言的目光,不再全程回避他。偶尔,当彰邗在草稿纸上艰难地推演出一个步骤,或者磕磕绊绊地说出一个定理名称时,他会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无奈,而是带着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专注?甚至,有一次,当彰邗终于独立解出一道中等难度的几何题(虽然步骤潦草,但逻辑基本通顺),周言推眼镜的手指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肯定?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彰邗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他发现自己不再那么抗拒补习的过程。虽然数学题依旧让他头疼欲裂,但当他沉下心去啃那些概念,当他尝试着去理解周言冰冷指令背后的逻辑时,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成就感的挑战欲开始悄然滋生。他甚至开始主动询问:“这一步为什么不能跳?”或者“这个公式和之前学的那个有什么联系?”——尽管问完之后,他往往会被周言用更详尽的逻辑链条和更基础的定理回溯堵得哑口无言,但他提问的**意愿**本身,已经是一种巨大的改变。
而周言,似乎也在回应着这种改变。他的讲解不再仅仅是单向的输出,偶尔会反问:“你觉得辅助线画哪里更合理?”或者“这个定义域的限制条件,你是怎么考虑的?”虽然他的问题往往直指彰邗思维中的漏洞,带着冰冷的剖析感,但彰邗却隐隐觉得,这不再是居高临下的“诊断”,而更像是一种……引导?
那份摊在桌角的计划书,似乎也褪去了几分“耻辱柱”的色彩。那个刺眼的“65分”,在彰邗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遥不可及的目标,更像是一个需要他和周言一起攻克的堡垒。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战友”感,在那些沙沙的笔尖摩擦声和偶尔响起的、关于数学逻辑的简短交流中,悄然萌发。
然而,这种缓慢滋生的默契与改变,却像温室里脆弱的新芽,终究无法完全隔绝外部世界的风暴。
月考的阴影,如同越来越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一个高三学生的心头。空气里弥漫着焦虑和紧张的气息。王秃子几乎每天都要在课堂上强调月考的重要性,用他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扫视着班级,尤其在彰邗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同学们!这次月考是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大练兵!是检验你们一轮复习成果的试金石!尤其是某些同学,”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彰邗,“不要以为有点小聪明或者靠临时抱佛脚就能过关!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数学,更是重中之重!”
这些话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彰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他烦躁地转着笔,看着桌上摊开的计划书,上面“函数模块”和“几何模块”后面密密麻麻标注的待突破难点,像一座座难以逾越的大山。65分……真的能行吗?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周言。
周言正专注地看着一份刚发下来的物理模拟卷,眉头微蹙,薄唇紧抿,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频率比平时快了一些。彰邗注意到,他放在桌角的槐木盒子,今天被摩挲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从周言身上散发出来。不再是平时的冰冷疏离,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无形重担压着的紧绷。连他呼吸的节奏,都似乎比平时更浅、更快。
“喂,”彰邗忍不住低声问,“你……没事吧?”
周言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彰邗,带着一种被打断思路的烦躁,声音比平时更冷硬:“集中你的注意力。函数单调性的判定依据是什么?”
又被堵回来了。彰邗心里那点关切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憋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没好气地回道:“导数大于零单调递增,导数小于零单调递减!行了吧?”
周言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冰锥,刺得彰邗心头发凉。他重新低下头看物理卷子,但周身那股压抑紧绷的气息却更加浓重了。
这种压抑感一直持续到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
周言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补习。他沉默地走到书桌前,放下书包,却没有开台灯。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边,背对着彰邗,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肩膀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宿舍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那个……”彰邗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试图打破僵局,“物理卷子……很难?”他记得周言下午看卷子时的凝重表情。
周言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空气里只有沉默在发酵,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彰邗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走到周言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犹豫着开口:“喂,周言,你到底……”
话未说完,周言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张冷峻的冰雕脸。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像两团在冰层下燃烧的幽暗火焰,里面翻涌着一种彰邗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深沉的焦虑、被压抑到极致的烦躁、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脆弱?
“我的事,”周言的声音响起,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不需要你管。”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彰邗心上!比任何冰冷的指令和启动熔断都更让他难受!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被辜负的强烈情绪瞬间冲上头顶!他为了他差点打架,他为了他拼命啃那些该死的数学题,他小心翼翼地想靠近、想分担一点那份沉重的压抑……换来的就是一句“不需要你管”?!
“不需要我管?!”彰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受伤,“周言!你他妈讲点道理!从文艺汇演到现在!你的事我管得还少吗?!王秃子逼我给你补习!我管了!你被人堵!我管了!你像个闷葫芦一样把自己憋死!我他妈现在就想问问你怎么了!这也叫多管闲事?!”
他上前一步,逼近周言,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是!我是笨!数学烂得像坨屎!拖你后腿了是吧?!让你这个大学霸不得不浪费时间来给我这个废物补课!让你丢脸了是吧?!所以你心情不好?!那你冲我来啊!摆这张死人脸给谁看?!你他妈有脾气就发出来啊!别像个闷葫芦一样把自己憋炸了还连累别人!”
彰邗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努力不被认可的憋闷、还有那份想要靠近却被冰冷推开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对着将自己封闭在冰层中的同伴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嘶吼。
他吼完,宿舍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灯光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彰邗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更加可怕、更加压抑的气息正从周言身上散发出来。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死寂。
就在彰邗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更冰冷的沉默或更锋利的言语将自己推开时——
周言动了。
他猛地抬手,不是推眼镜,而是一把抓起一直被他放在书桌上的那个深色的槐木盒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粗暴!
“你懂什么?!”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低吼,骤然炸响在寂静的宿舍里!那声音不再是冰冷,而是充满了痛苦、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周言死死攥着那个盒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镜片后的眼睛赤红一片,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镜片熔化!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他猛地将盒子举到彰邗面前,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破碎感,“你以为我想像个机器一样活着?!想每天对着那些该死的公式和计划书?!想把自己关在壳子里?!你以为我他妈愿意吗?!”
“啪嗒!”一声轻微的脆响。
盒子在他失控的力道下,盒盖猛地弹开了一道缝隙!
周言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啪嚓——!”
一声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那个深色的、承载着沉重过往的槐木盒子,从周言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木盒的边角瞬间崩裂!几块深色的木头碎片飞溅开来!盒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散落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有几张泛黄的纸页边缘露了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周言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石雕。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镜片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一种无法置信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碎裂的木盒和散落的纸页,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降临。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泄露着那冰封外壳下瞬间崩塌的、如同雪崩般的巨大痛苦。
彰邗也彻底僵住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盒子摔落的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震惊和恐慌所取代。他看着地上那碎裂的盒子,看着那散落的、承载着周言姐姐最后痕迹的遗物,再看看周言那张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绝望的脸……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做了什么?!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那些愤怒的指责,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周言苦苦支撑的冰层,引爆了他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最终导致了……眼前这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周言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露情绪,竟然是这样的……彻底的崩溃。
宿舍里死寂一片。只有周言无法控制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和那散落在地的、沉默的槐木碎片,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山崩裂的、令人心碎的夜晚。那散落的泛黄纸页,如同被撕裂的过往,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等待着被重新拾起,或是被永远埋葬。彰邗站在崩溃的周言面前,像一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孩子,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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