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管制的消息不断更新，手机屏幕上的推送从“预计三小时”变为“预计明早”，最终定格在冰冷的“视天气情况而定”。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猖獗。
最初的尴尬和无所适从，在时间的流逝中，被一种奇异的、被迫的“同居”状态所取代。
沈砚试图用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务，借此维持住某种常态和距离感。然而，网络的时断时续如同嘲弄，窗外持续不断的、沉闷而又无处不在的雨声噪音，更是轻易地撕碎了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他的目光几次从冰冷的屏幕上移开，不自觉地落在窗外那片混沌的水世界上。
江林则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份已经被翻看过无数次的剧本。纸张停留在某一页，许久未曾翻动。他的视线似乎落在台词上，却又像是没有焦点，只是安静地听着雨声，偶尔，眼角的余光会极快、极轻地掠过那个坐在窗边、眉头微蹙的身影。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
最终，似乎是江林率先无法忍受这种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计算的沉寂。他放下剧本，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看向沈砚，声音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打破僵局的轻松：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干坐着也是无聊……想看会儿影片吗？”
他的提议很寻常，却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
沈砚抬起眼，对上江林的目光。那双眼里满满都是他的倒影。
沈砚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他确实无法工作，而沉默地坐在这里，只会让那种无形的尴尬持续发酵。
“……可以。”他合上笔记本电脑，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背里，姿态是难得的松弛，“你选吧。”
得到应允，江林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拿起遥控器，熟练地打开电视和音响系统，开始浏览影片列表。
他没有选择时下热门的大片，而是翻到了一部分类下的经典老电影合集。
“这部怎么样？”他指着一部画质带着岁月痕迹，但评分极高的文艺片，侧头征求沈砚的意见，“据说节奏比较慢，很适合……这样的天气。”
沈砚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部影片的海报和简介上，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他微微挑眉，看向江林：“这好像是……你电影学院的出道作？我记得你在里面演的是一个戏份不多的男四，只有一个长镜头和几句台词。”他的语气带着确认，而非疑问。
江林完全愣住了，拿着遥控器的手都顿在了半空。他转头看向沈砚，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甚至忘了维持一贯的从容。
这部片子太过冷门，他饰演的角色更是微不足道，连很多粉丝都可能忽略。他从未想过，日理万机的沈砚，竟然会知道这部作品，甚至清晰地记得他在其中的角色定位。
“……沈总怎么知道？”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愕，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他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是不敢求证——沈砚曾关注过他？
沈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些不对。
他微微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电视屏幕，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仿佛刚才的讶异只是错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之前让助理整理过你所有的影视作品资料。”他顿了顿，补充道，“很干净，也很努力。”
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仅仅是为了评估，就能记住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龙套角色？
江林没有追问，只是那颗沉寂的心，却因为这句看似随意的话，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应道：“……这样嘛。”
他按下了播放键。
影片悠扬而略带伤感的配乐在套房里缓缓流淌开来，与窗外的雨声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黑白光影在屏幕上交织，讲述着一个属于过去的、缓慢而深刻的故事。
沈砚起初还带着一丝旁观者的疏离，但渐渐地，影片细腻的情感表达和江林在荧幕上那张尚且稚嫩、却已初现锋芒的脸，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那个只有几分钟镜头的少年，眼神清澈而执拗，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灵气，与如今这个游刃有余的江林截然不同，却又一脉相承。
江林也安静地看着，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年轻的自己身上，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光影，看到了曾经那个在片场角落默默努力、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的少年。
影片进行到中段，剧情步入一个情感转折的**。年轻的江林饰演的角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念出了他唯一完整的台词。
那并非多么激昂的宣言，只是一段平静的、近乎呢喃的独白，关于梦想与现实初次碰撞后的迷茫与不甘。
镜头久久停留在他的侧脸上，光影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带着脆弱感的倔强线条。他的眼神里有茫然，有挣扎，但最深处，却有一簇不曾熄灭的、微弱的火苗。
当这个长镜头终于结束，画面切换，影片配乐随之缓缓流淌。
一直安静观看的沈砚，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个瞬间。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和音乐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镜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情绪很复杂，但你处理得很干净。”
江林微微一怔，从沉浸的观影状态中抽离出来，有些讶异地看向沈砚。他没想到沈砚会主动点评，更没想到点评得如此……内行。
“那个时候……其实不太懂怎么演。”江林收回目光，也重新看向屏幕上那个青涩的自己，语气带着一丝坦诚的回溯，“导演只说，让我想想第一次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往哪走，但又不想回头的感觉。我就只能……尽力去感受那种状态。”
“感受比技巧更重要。”沈砚接话，他的视线也从屏幕转向江林，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显得专注而深邃，“尤其是在初期。过多的技巧，反而会掩盖本能的情感流露。你这个镜头里的茫然和那点不肯认输的劲儿，是演不出来的。”
他的话精准地点破了那个镜头最核心的价值。这不是泛泛的夸赞，而是真正看懂了表演内核的专业评价。
江林侧头看他。
暖黄色的灯光勾勒着沈砚柔和的侧脸线条，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总，而是一个能与他探讨表演、欣赏影片的朋友。
当片尾字幕缓缓升起，悠扬的主题曲回荡在房间里时，套房内陷入了一片温馨的宁静。雨声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江林轻轻吁了口气，从那段青涩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他转过头，发现沈砚正看着他，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演得很好。”沈砚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江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遍全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
“谢谢。”他低声说。
影片结束后的时间已经很晚了，沈砚看着房内唯一的一张床，竟然有些扭捏。
片尾柔和的光线映照下，那张占据卧室中央的、宽敞的双人床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个无声的、等待解决的难题。
方才观影时那种融洽的氛围，仿佛被这现实的存在瞬间戳破，将两人重新拉回了那份由协议定义的、微妙而具体的关系里。
空气似乎又变得粘稠起来。
沈砚的视线快速地从床上移开，落回已经暗下去的电视屏幕，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竟然会迟疑，明明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
一些混乱的、带着体温和气息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掠过脑海，让他的后颈隐隐泛起一丝熟悉的灼热。他强行将这些念头压下去，试图找回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却发现那份引以为傲的控制力，在此刻有些失灵。
江林显然也注意到了沈砚瞬间的僵硬和那不着痕迹移开的目光，以及空气中那缕柏木信息素极其细微的、泄露主人心绪不宁的波动。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走向衣柜，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安排：
“沈总，您睡卧室吧。”他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套干净的备用被褥和枕头，抱在怀里，“我睡客厅沙发就好。”
他的态度坦然，没有半分委屈或讨好，就像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住宿问题。
沈砚看着他抱着被褥的的手，又看向那张对于成年男性来说显然算不上宽敞的沙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种混合着松了口气和莫名烦躁的情绪，在他心头交织。
“……沙发太小。”他听到自己开口，“你去睡卧室。”
江林抱着被褥的手臂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砚，眼中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他似乎没想到沈砚会拒绝。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淅淅沥沥，不再是之前的狂暴，反而像一层温柔的纱幕，笼罩着这个灯光昏黄、气氛微妙的套房。
江林看着沈砚那故作镇定、却连耳根都微微泛起不易察觉红色的侧脸，心底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一下。
他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坚持，也没有顺从地将被褥放回去，而是抱着它们，朝着卧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在卧室门口停下，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沈砚的视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却更显曖昧的方案：
“或者，”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夜，“床足够大。”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沈砚的反应，然后才缓缓地、清晰地补充完下半句：
“我们可以各睡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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