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境的风雪,但“磐石”营地那圈粗糙的围墙,在逐渐清朗的天光下,却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坚实。
伤势比预想的还要麻烦。力量近乎枯竭,身体也透支到了极限。我们像两具破败的木偶,被并排放在扩宽了的、铺着厚实兽皮的床铺上,灌下无数碗苦涩的汤药。
于鹤初这混蛋,昏睡时都不安分,总下意识地伸手过来,非要攥住我一片衣角,或是搭在我手腕上,确认脉搏般,才肯睡得沉些。一旦我想抽开,他即使在梦里也会蹙起眉头,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哝。
真是……欠了他的。
日子在汤药味和营地逐渐恢复的生机中缓慢流淌。
我的左眼彻底恢复了失明状态,重新覆上了粗糙的黑色眼罩。右耳垂上挂饰的疤痕依旧,但心底那片湖,却不再冰冷,反而映着营地的篝火,漾着微暖的波光。
于鹤初恢复得比我快些。那身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在脱离了“渊寂”的潜在影响后,似乎变得更加纯粹。没过多久,他就又能活蹦乱跳……不,是更加变本加厉地黏人。
比如现在。
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气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光柱。我靠坐在墙边,尝试着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新生般的殇域之力,它们像初春的溪流,缓慢而顽强地滋润着干涸的经脉。
于鹤初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进来,眉头拧着,仿佛端的是什么穿肠毒药。他走到床边,不由分说地坐下,长腿一伸,几乎占去了大半地方,然后极其自然地把脑袋往我肩上一搁。
沉甸甸的。
“喝药。”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热气喷在我颈侧,痒痒的。
我偏头想躲开些,却被他用额头顶住。
“别动,”他嘟囔,“累了,靠会儿。”
伤员最大。我叹了口气,任由他靠着,伸手想去接药碗。
他却避开了我的手,自己舀起一勺,递到我唇边,动作依旧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眼神却死死盯着我的嘴唇,仿佛我不喝他就能一直举着。
“……我自己来。”我有些无奈。
“不行,”他拒绝得干脆,血红的右眼里闪着固执的光,“你手抖。”
我手抖?明明是他靠在我身上,让我不好动作。
看着他那副“你不喝老子就不撤”的无赖样,我最终还是妥协,微微张口,含住了那勺苦涩的药汁。
他似乎松了口气,紧盯着我的目光柔和了些许,又舀起一勺。
一碗药就在这种一个半强迫地喂,一个无奈接受的诡异氛围下见了底。
他放下空碗,却没挪开,反而得寸进尺地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手臂环过我的腰,下巴在我颈窝里蹭了蹭,像只确认地盘的大型犬。
“苦死了。”他抱怨,语气里却没什么怨气,反而带着点……餍足?
“嗯。”我应了一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温热体温,和他那不再充满暴戾躁动、反而显得有些懒洋洋的气息。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在小小的石屋里弥漫开来。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眼睛……还疼吗?”
他指的是左眼。
“不疼了。”我回答。失去力量源泉,那只眼睛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只剩下熟悉的空洞感。
他沉默了片刻,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
“以后……”他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老子护着你。”
我没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没被他压住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搁在我腰间的手臂上。指尖触及他手臂皮肤上那些淡化的旧伤疤和新愈合的粉色痕迹。
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于叹息般的哼唧。
阳光慢慢移动,将我们依偎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又过了些时日,我勉强能下地走动了。于鹤初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美其名曰“防止你摔了还得老子背”,实则眼神里的紧张藏都藏不住。
营地里的幸存者们看我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震惊、敬畏,慢慢变成了带着善意的了然和……某种程度的习以为常。
毕竟,能看到他们那位凶名在外的于大将,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陌阙大人身后,时不时因为靠得太近被淡淡瞥一眼就僵住,然后又锲而不舍地贴上去……这场景,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整个营地镀上一层暖金。
我站在营地边缘那棵半枯的老树下,看着远处铁岩带着人修复最后一段破损的围墙。微风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久违的平和。
于鹤初站在我身后半步,没有像往常那样贴上来,只是安静地陪着。
“喂,”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低沉,“抬头。”
我下意识地仰起脸。
下一秒,一个微凉柔软的触感,极其迅速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落在了我的唇上。
一触即分。
快得像是错觉。
我愣住了,仅剩的右眼甚至没来得及聚焦,只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微微泛着红晕的耳根,和那双迅速移开、故作镇定地望向远方的血红眸子。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的悸动。
“……看什么看?”他恶声恶气地先发制人,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标记一下,省得你忘了。”
忘了什么?我没问。
只是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连带着被眼罩覆盖的左眼窝,都似乎泛起了一丝暖意。
我转过头,重新望向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废墟与新生交织的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嗯。”我轻轻应道。
标记就标记吧。
反正……
好像……也不坏。
暮色渐沉,星光初现。
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悄悄伸了过来,带着熟悉的温度和薄茧,有些笨拙地,勾住了我的手指。
这一次,我没有任何犹豫,收拢指尖,与他紧紧相握。
时间,在“磐石”营地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
距离那场决定性的极点之战,已过去数月。
天空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暗红污紫,恢复了末日应有的、却显得格外珍贵的灰蓝色。阳光偶尔能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落在布满弹坑和修补痕迹的营地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人眼眶发热的暖意。
“渊寂”那笼罩全球的恐怖意志确实消失了。虫潮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变得混乱而零散,虽然依旧威胁着幸存者的安全,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如同天灾般的浪潮。空气中弥漫的腐化气息也淡了许多,仿佛那股支撑着腐蚀蔓延的根源力量已然枯竭。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的嫩芽,在满目疮痍的废土上,艰难地萌发。
我坐在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安静的瞭望塔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支架。右眼习惯性地扫视着远方地平线的动静,左眼处,粗糙的黑色眼罩已然回归,遮盖住了那曾经重生、又在最终决战中与“奇点”一同湮灭的紫色瞳孔。眼眶里依旧是那片熟悉的、带着微弱幻痛的虚无。
力量并未完全恢复。或者说,恢复到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状态。
“归寂殇域”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是那种可以轻易“静默”规则、引导终结的恐怖力量,更像是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感知与守护屏障。我能感觉到它如同温顺的流水在体内缓缓流淌,修复着决战带来的灵魂层面的创伤,也让我对周围环境的能量流动感知得更加清晰、平和。
代价是失去了那份足以撼动规则的爆发力,以及……左眼的视觉。但我并不后悔。用一份不可控的毁灭力量,换取这个依旧残酷的世界和一个……混蛋的延续,这笔交易,很划算。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于鹤初拎着两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水壶,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他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脸色比起以前,似乎总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苍白,那是力量本源在最终冲击中受损的痕迹。他额头的符文黯淡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散发着不祥的光芒,那只血红的右眼里的躁郁和疯狂也沉淀了下去,变得……安静了些许。
当然,仅仅是些许。
他把一个水壶粗鲁地塞进我手里,自己拧开另一个,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间,有水渍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看什么看?”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放下水壶,血红的眼睛斜睨过来,语气还是那么冲,但少了些针锋相对的戾气,多了点……别扭的熟稔。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拧开水壶,里面是温热的白开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在我旁边坐下,不是紧挨着,隔了半个人的距离,长腿随意地伸展开,目光投向营地外那片荒芜的旷野。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闷:“喂,你的眼睛……真看不见了?”
“嗯。”我应了一声。这问题他问过不止一次。
“……可惜了。”他嘟囔了一句,没头没尾的。
我没接话。我知道他指的或许不是视觉本身。
又是一阵沉默。营地里的嘈杂声远远传来,夹杂着铁岩指挥搬运物资的闷吼,青蔓藤蔓拂过地面的沙沙声,还有幸存者们交谈、劳作的声音。这一切,构成了一种混乱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夜莺带人清理西边那个废弃的通讯站,找到了点还能用的零件。”于鹤初换了个话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旁的金属支架,“她说……也许能尝试恢复短距离通讯,联系上其他可能存在的幸存者据点。”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磐石”不再是一座孤岛。
“铁岩那家伙,最近在琢磨着扩大种植区,说光靠打猎和存货不行。”他继续说着,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青蔓那小丫头片子,整天泡在她那堆花花草草里,说是要弄出产量更高的作物……”
我安静地听着。这些琐碎的、关于生存与重建的事务,在以前,或许不会从他嘴里如此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他更习惯于用行动而非语言。
他变了。或者说,我们都在变。
那场赌上一切的决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我们灵魂深处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那些激烈的情感,极致的痛苦与靠近,在生死边缘被无限放大后,似乎并没有随着危机的解除而消散,反而沉淀了下来,化作了某种更加厚重、更加……难以言喻的东西。
它不再需要时时刻刻用争吵、挑衅或别扭的关心来证明存在。它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底色,弥漫在我们之间这看似平淡、实则心照不宣的相处里。
“……吴足那个墙头草,前几天又想溜进来打探消息,被老子轰出去了。”他说到这里,语气里才带上了点熟悉的恶劣,“妈的,以为‘渊寂’没了,就能到处蹦跶了?”
“他那种人,只要有利可图,总会找到生存的方式。”我淡淡地说。
于鹤初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交叠在一起。
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走了,去吃饭。今天好像搞到了点没变异的土豆。”他朝我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飘向一边,仿佛只是随手而为。
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掌依旧粗糙,带着训练和战斗留下的硬茧,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灼热逼人,温度适中,力道……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将我轻轻拉了起来。
然后他立刻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差点同手同脚。
我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
心底那片冰冷的湖,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细微的、金色的涟漪。
也许,这个世界依旧残酷,前路依旧未知。
“磐石”需要重建,幸存者需要希望,外部还有零星的虫族和未知的危险。
我们失去了很多,力量、同伴、乃至一部分的自己。
但有些东西,在经历了最深沉的黑暗与毁灭之后,反而如同灰烬中残存的火星,顽强地闪烁着,等待着下一次的燎原。
我抬起仅剩的右眼,望向天际那最后一抹霞光。
长夜已尽,黎明方至。
而我和他,以及这片废土上所有挣扎求生的生命,都将在这些许的晨光中,继续前行。
一步,一步。
走向那个由我们自己亲手开创的、充满不确定却也充满可能的……
未来。
完结拉,好吧,我真想写麻雀历险记,有时间再写吧,这个文是我六月份就在攒了,然后和我的同桌聊了一下,给了我很多思路,虽然很多逻辑错误,但希望不要细究[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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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于鹤初,这是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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