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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陌阙,等我

我稳了稳呼吸,将束发带最后一道褶皱抚平,黑色眼罩隔绝了左眼空洞带来的微妙失衡感,也像是将昨夜和今晨那些混乱的心绪一同封存。指尖拂过右耳垂上的翠绿长结挂饰,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几分。

门外,于鹤初不耐烦的低吼和吴足那油滑谄媚的嗓音混杂在一起,像是不和谐的背景音。我掀开门帘走出去,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营地里的忙碌景象扑面而来。

于鹤初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如标枪,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吴足半人半虫的躯体盘踞在空地边缘,密密麻麻的腹足不安地划动着地面,他那张人类面孔上堆着讨好的笑,眼神却闪烁不定。

“……于大人,消息千真万确!‘屠夫’麾下的掘地虫群正在向西北方向的旧矿坑聚集,规模不小!要不是看在我们长期合作的份上,这消息我肯定卖给别人……”吴足搓着手,上半身微微前倾。

于鹤初冷哼一声,头也没回,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屁放完了?代价。”

吴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更热切:“于大人爽快!那个……听说您上次清理东边废墟,弄到了几块旧时代的能量电池?嘿嘿,您也知道,我这身子,晚上行动总得有点照明……”

“一块。”于鹤初打断他,语气没有半分商量余地,“换你这条没油水的消息,够了。”

“一块?于大人,这……”吴足还要争辩。

于鹤初猛地侧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吴足,右眼底隐隐有暗红纹路浮动:“嫌多?那就滚。”

吴足吓得一个哆嗦,千足虫下身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连忙摆手:“不多不多!一块就好!一块就好!”

我走到于鹤初身侧,目光落在吴足身上:“消息来源可靠吗?矿坑距离我们不算远,如果是‘屠夫’的主力……”

吴足见到我,态度更加恭敬,甚至带着点畏惧:“陌阙大人!可靠!绝对可靠!是我一个……呃,一个‘朋友’,在那边活动的眼线亲眼所见!是不是主力不好说,但掘地虫的数量确实异常。我怕它们下一步就要冲着营地来啊!”

于鹤初嗤笑一声,显然对吴足所谓的“朋友”嗤之以鼻。他偏过头,视线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又习惯性地拧起,但没说什么,只是对旁边待命的夜莺打了个手势:“带他去拿电池,盯紧点。”

夜莺点头,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吴足,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吴足讪笑着,挪动着他那怪异的身躯,跟着夜莺离开了。

人群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于鹤初这才完全转过身,面对着我,阳光照在他冷硬的五官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像是在检查一件刚刚修复的武器是否有瑕疵。

“我没事了。”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率先打破沉默,“矿坑的事,需要立刻部署。”

“部署个屁,”他语气恶劣,“你留下看家。”

我皱眉:“于鹤初,我是营地的……”

“你是需要休息的伤患,”他打断我,上前一步,几乎贴上我,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别以为睡了一觉就能蒙混过关。脸色还是难看得很,‘小雀’。”

最后那个外号,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恶劣的调侃。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跟这混蛋一般见识。“掘地虫群非同小可,如果真是‘屠夫’的前奏,必须有人进行精准侦查和压制。我的殇域比你的‘噬’更适合……”

“老子知道怎么对付虫子!”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用不着你拖着半残的身子去逞能。铁岩和夜莺跟我去,足够了。”

“半残?”我被他这形容气笑了,殇域的力量不自觉地在周身流转,带起细微的寒意,“于鹤初,你是不是对力量有什么误解?”

他盯着我周身隐隐波动的能量,眼底那点暗红似乎更深了,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误解?要不要现在就试试,是你那龟壳一样的领域硬,还是老子的‘噬’更能啃?”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引爆。过往无数次,我们就是这样,因理念不合而争执,甚至动手。他是最锋利的矛,无时无刻不想着进攻、吞噬;而我是守护的盾,必须权衡风险,顾及全局。

就在我以为这次也无法避免冲突时,于鹤初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用指节飞快地蹭过我的脸颊,触感粗糙而短暂。

我一愣。

他已经收回了手,表情依旧臭得很,但眼神里那点躁郁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语气也莫名缓和了些许,带着点粗声粗气的妥协:“……行了,知道你厉害。”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

他别开视线,望向西北矿坑的方向,侧脸线条紧绷:“你坐镇营地,启动最高级别防御符文。我带人去摸摸底,如果是小股杂鱼,直接清理掉。如果真是‘屠夫’的手笔……”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嗜血的兴奋,“那就正好活动下筋骨。”

他这是……让步了?虽然方式依旧别扭至极。

我心里清楚,他并非不理解殇域在防御和侦查上的优势,他只是……不想我再涉险。这种认知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

“……小心‘蚀骨虫’,”我最终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他的安排,低声提醒,“‘疫医’的东西,防不胜防。”

于鹤初哼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武器库走去,背影决绝而充满力量感,仿佛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凶兽。

走出几步,他又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

“老实待着,别乱跑。回来要是看见你脸色还这么差……”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威胁词汇,最后恶狠狠地挤出两个字,“……等着。”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营地的拐角,脸颊上刚才被他蹭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他的温度。

阳光炽烈,营地喧嚣。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右耳垂上的翠绿挂饰,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与我性命相交的殇域之力。

“等着?”我低声重复了一遍他那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好啊。”

我转身,走向营地中央的控制节点,步伐稳定。

“我等着。”

控制节点位于营地中央,是一座由废弃通讯塔基座改造而成的石台,上面镌刻着繁复的防御符文,与我右耳垂上的翠绿挂饰隐隐共鸣。我将手按在冰凉的符文核心上,殇域的力量如涓涓细流缓缓注入,感知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覆盖整个“磐石”营地。

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但一夜安眠和那块硬邦邦的肉干确实补充了些许能量。我能“看”到巡逻队在既定路线上移动,感受到防御工事上符文的能量流动,甚至能隐约捕捉到营地外荒野中扭曲的恶意——那是虫族活动留下的污秽痕迹。

于鹤初带着铁岩和一支精锐小队离开时,营地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凶刃,哪怕只是远行,那凌厉的气势也足以让空气凝滞。我没有去送行,只是通过殇域,清晰地“感知”到他那团如同暗红风暴般的力量核心,迅速远离,朝着西北矿坑的方向而去。

他走后,营地似乎安静了许多,也……空旷了许多。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维持防御和处理日常事务上。青蔓带着她那些活泼的藤蔓帮忙净化水源,夜莺统筹着侦察和情报,一切看似井然有序。但那种隐隐的不安,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心头。不仅仅是对于鹤初此行风险的担忧,更是对“屠夫”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纯粹毁灭力量的忌惮。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迹。

控制节点旁的阴影一阵晃动,夜莺无声无息地出现,她的暗色作战服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

“陌阙大人,”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凝重,“矿坑方向传来能量波动,很剧烈。于大人他们……交手了。”

我按在符文核心上的手指微微一紧。“能确定规模吗?”

“波动等级超过常规虫群,符合吴足情报中‘规模不小’的描述。但具体是不是‘屠夫’直属,无法判断。”夜莺语速很快,“另外,营地外围东侧,发现小股腐蚀飞蚁活动迹象,比早上更活跃,像是在……试探。”

东西夹击?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我闭上右眼,将殇域的感知催动到极致。左眼眼罩下的空洞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但我强行忽略。感知的波纹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更远、更细致地扩散开去。

矿坑方向的能量波动混乱而暴戾,充满了于鹤初“噬”之力的吞噬特性和虫族死亡前的尖啸。而在营地东侧,那些腐蚀飞蚁散发出的恶意如同细密的针尖,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

“启动东侧所有自动防御弩箭,符文能量输出提升至百分之七十。”我迅速下令,声音冷静,“通知所有非战斗人员进入地下掩体。夜莺,带你的人盯死东边,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是!”夜莺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营地的气氛瞬间绷紧。警示的钟声敲响,幸存者们脸上带着恐惧和坚韧,迅速而有序地奔向掩体。战士们握紧了武器,守在各自的岗位上,目光警惕地望向营外逐渐深沉的夜色。

我独自站在控制节点旁,符文的光芒在我周身流转,映亮了我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殇域全面展开,如同一个无形的护罩,将整个营地笼罩在内。能量消耗急剧增加,左眼的幻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我不能退缩。

于鹤初不在,我就是“磐石”最后的屏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矿坑方向的能量波动时强时弱,如同剧烈跳动的心脏,牵动着我的神经。东侧的腐蚀飞蚁依旧在防御圈外盘旋,既不进攻,也不远离,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信号。

突然——

一股极其阴冷、污秽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从西北方向扫来,瞬间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狠狠撞击在我的殇域感知上!

那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精神层面的碾压与恐吓!充满了毁灭、死寂与一种俯瞰蝼蚁般的高高在上!

“呃……!”我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按住符文核心的手几乎脱力。右耳垂上的翠绿挂饰疯狂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左眼的幻痛瞬间飙升到极致,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空洞的眼窝!

是“屠夫”!这股意志,带着纯粹的力量与杀戮**,绝对是三大执行官之一的“屠夫”!

他就在矿坑!于鹤初他们面对的不是普通虫群,是执行官亲临!

几乎在同一时间,营地东侧,那一直盘旋试探的腐蚀飞蚁群如同接到了命令,发出一片尖锐的嘶鸣,如同黑色的潮水,朝着营地防御光罩发起了自杀式的冲击!

“全力防御!”我强忍着脑海和眼睛里的剧痛,嘶声喊道,殇域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倾泻而出,加固着摇摇欲坠的防御光罩。

光罩在飞蚁的腐蚀液和撞击下剧烈波动,明灭不定。爆炸声、弩箭破空声、战士们的怒吼声和虫族的嘶鸣声响成一片!

内外交困!

我的额角渗出冷汗,嘴唇被咬出血痕。维持如此大范围的殇域,同时抵抗“屠夫”意志的远程冲击,对我的负担太大了。身体仿佛要被掏空,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仅剩的右眼视野也开始模糊。

不能倒下去……于鹤初还在苦战……营地需要我……

就在我感觉意识即将被剧痛和透支淹没的瞬间——

西北方向,那股阴冷污秽的“屠夫”意志,猛地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干扰或吸引了注意力!

紧接着,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带着毁灭性吞噬气息的力量波动,如同井喷般从矿坑方向爆发开来!暗红与墨绿交织的光芒,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在夜幕的天际隐约看到一抹扭曲的色彩!

是于鹤初!他动用了真正的力量!甚至可能……动用了那危险的不稳定形态!

我的心猛地揪紧。

而东侧的腐蚀飞蚁群,在那股混乱力量爆发的同时,攻势明显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机会!

“就是现在!反击!”我用尽最后力气,催动殇域,将防御光罩的能量瞬间向外扩张、爆发!

耀眼的光芒闪过,冲在最前方的腐蚀飞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化为齑粉!后续的飞蚁阵型大乱。

夜莺带领的侦察队和防御塔的弩箭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火力全开,将剩余的飞蚁迅速绞杀。

东侧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我却无力感到喜悦。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勉强用手撑住控制节点才没有倒下。右耳垂的挂饰光芒黯淡了许多,左眼的幻痛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

我喘息着,望向西北方向。那里的能量波动依旧混乱而恐怖,于鹤初的气息与“屠夫”的意志激烈碰撞着,如同两头洪荒巨兽在生死搏杀。

他怎么样了?

那种混合着恐惧和某种尖锐疼痛的情绪,再次攫住了我,比身体的透支更加难以忍受。

夜色深沉,营地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能量残渣,以及远方那场决定生死的战斗,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我靠在冰冷的石台上,感受着体内近乎枯竭的力量和无处不在的疼痛,唯一支撑着我的,是那个混蛋离开时,恶劣又笨拙的“威胁”。

等着。

于鹤初,你最好……给我完好无损地回来。

否则……

否则什么,我却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等。

在血腥与硝烟弥漫的夜色里,艰难地等待着。

我靠在冰冷的控制节点石台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和左眼窝里永无止境的灼烧感。殇域的力量如同被撕扯的蛛网,勉力维系着营地的防御,但我知道,这已经是强弩之末。感知像退潮般缩回,仅能勉强覆盖营地核心区域,更远处,只有一片模糊的、充满恶意的黑暗。

西北方向那场惊天动地的碰撞似乎暂时停歇了,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屠夫”意志并未远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再次斩落。于鹤初那狂暴混乱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比左眼的幻痛更甚。

“陌阙哥哥!”青蔓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翠绿色的藤蔓焦急地缠绕着我的手臂,试图输送过来微弱的生机能量,但那点力量对于我此刻的透支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没事,”我声音沙哑得厉害,试图站直身体,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夜莺及时从阴影中现身,一把扶住我。

“大人,您必须休息!”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和不容置疑,“防御由我和铁岩留下的副手接管,您再撑下去,领域会崩溃的!”

我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喉咙却一阵腥甜,猛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右耳垂上的翠绿挂饰发出一声哀鸣般的细微碎裂声,一道清晰的裂纹出现在那冰凉的玉石表面。

完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挂饰是殇域的核心象征,它的破损意味着我的力量根基正在瓦解。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淹没我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牵引力,忽然从我与于鹤初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中传来。不是能量,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方向指引,指向营地外围某个隐蔽的、废弃已久的地下管道入口。

那感觉一闪而逝,微弱得像是幻觉。

但我抓住了它。

于鹤初!他还活着!他在给我指引!

“东侧……废弃管道……”我抓住夜莺的手臂,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字,“他……可能在那边……需要接应……”

夜莺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明白!青蔓,照顾大人!第一、第三小队,跟我来!”

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带着一队精锐战士扑向我所指的方向。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倒,被青蔓的藤蔓勉强托住。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徘徊,仅存的感知死死锁定在那个管道入口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剧烈的嘈杂和浓重的血腥气从管道方向传来。伴随着虫族残肢被甩飞的黏腻声响,和战士们压抑的惊呼。

然后,我“看”到了。

夜莺和几名战士搀扶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

是于鹤初。

他浑身浴血,那件破烂的外套几乎被染成了暗红色,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和腐蚀痕迹,有些伤口甚至还在散发着不祥的黑气。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额头上那个暗红与墨绿交织的符文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熄灭。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右眼一片混沌的血红,深处那暗紫色的星河几乎破碎,左眼虽然恢复了正常瞳色,却紧紧闭着,眼角不断渗出血泪。

但他还活着。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他们快速将他抬到离控制节点不远处的空地上,医疗队的人立刻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开始处理伤口。

我挣扎着想过去,却被青蔓死死拉住:“陌阙哥哥,你别动!你不能再……”

就在这时,于鹤初猛地睁开了右眼——那片混沌的血红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他推开正在给他包扎的医疗员,试图坐起来,却因为剧痛而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滚……开……”他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风箱,眼神却凶戾得像要杀人,死死盯着那些阻拦他的人,或者说,阻拦他看向我的人。

医疗员被他吓得后退一步。

他趁机,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撑地,拖着残破的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爬了过来。

地面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他如同濒死野兽般固执地移动。

没有人再敢阻拦。

他终于爬到我身边,染血的手颤抖着,一把抓住我垂落在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抬起头,那张被血污和伤痕覆盖的脸上,唯有那只血红的右眼,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疯狂、未褪的暴戾,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嘶哑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说了……让你……等着……”

话音未落,他抓住我手腕的力道一松,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倒了下去,脑袋堪堪枕在我腿边,失去了意识。那只血红的右眼依旧没有完全闭上,残留着一丝执拗的光。

我怔怔地看着他倒在我身边,看着他浑身狰狞的伤口,感受着他指尖残留在我手腕上的、滚烫的血迹和不容置疑的力度。胸腔里那股翻涌了许久的、混合着恐惧、疼痛和某种尖锐情绪的东西,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

我抬起没有被他污染的那只手,颤抖着,轻轻拂开他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额头上那个黯淡的符文。

然后,我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尚且温热的、血迹斑斑的额头上。

闭上眼睛。

一直强忍着的什么东西,终于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混入他脸上的血污之中,消失不见。

“嗯。”我对着失去意识的他,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等到了。”

营地依旧残破,危机并未解除,“屠夫”的威胁依旧悬而未决。

但在此刻,在这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夜色里,在他沉重而滚烫的呼吸旁,我那颗一直悬在深渊边缘的心,却莫名地,落回了实处。

哪怕只是暂时的。

当晨光再次吝啬地洒落时,营地里的血腥味却尚未完全散去,但混乱已经初步平息。

于鹤初被紧急处理了伤口,灌下了强效的药剂,此刻正陷入深度的昏迷,躺在我旁边临时铺开的垫子上,呼吸虽然微弱,却已平稳了许多。

我靠坐在墙边,青蔓的藤蔓依旧缠绕着我的手臂,输送着微弱的治愈能量。夜莺带着人清理着战场,加固防御,汇报着伤亡情况。铁岩还在矿坑那边清扫残余,稳定局势。

一切都百废待兴。

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身边沉睡的于鹤初。他脸上身上的血污被粗略擦拭过,露出底下苍白而疲惫的皮肤,那些狰狞的伤口被绷带层层包裹,依旧渗出些许血色。额头的符文安静地蛰伏着,不再闪烁。那双总是带着躁郁或戏谑的眼睛紧闭着,难得显出一丝近乎脆弱的平静。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血珠。

我想起他昨夜爬向我时那固执的眼神,想起他抓住我手腕时那几乎要同归于尽的力道,想起他昏迷前那句破碎的“等着”。

这个混蛋。

总是用最惨烈的方式,来证明他的存在,他的……在意。

我伸出手,指尖悬在他脸颊上方,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极轻地,拂落了他睫毛上那点碍眼的血珠。

动作间,牵扯到后腰依旧酸麻的肌肉,那是他前夜“哄”我睡觉留下的纪念品。如今想来,那别扭的拥抱,硬灌的安神汤,梆硬的肉干,还有那气死人的外号……竟都带上了一点可笑的、遥远的暖意。

在这朝不保夕的末日,或许就是这样了。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温言软语,只有并肩作战后的伤痕累累,只有濒死边缘的相互拉扯,只有用最笨拙、最凶狠的方式,传递着“我还活着,你也不准死”的讯号。

我收回手,攥紧了枕边那个已经有些变形的安神香囊,干燥植物的清香混杂着血腥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角落里,那只小麻雀在草笼里轻轻跳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啾”声,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边。

于鹤初在昏迷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仿佛被吵到,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依稀像是“……吵……小雀……”

我看着他,看着这只劫后余生的麻雀,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依旧危机四伏的世界。

最终,极轻地,叹了口气。

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无人看见的、疲惫又释然的弧度。

好吧。

小雀就小雀吧。

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至少,这个混蛋,还记得要爬回来。

这就够了。

至于以后……

等他醒了再说。

我闭上右眼,将头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那点微弱的晨曦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将自己暂时包裹。

短暂的安宁,也是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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