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记忆,不是母亲怀抱的温度,而是营养液冰冷的触感,和透过强化玻璃看到的、穿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
他们说,我是幸运的。在“火种过滤器”计划启动之初,成千上万个被选中的基因胚胎,只有极少数能承受住那被称为“生命编织”的粗暴改造,活过婴儿期。我是其中之一,代号“初啼-Seven”。
北辰研究所,就是我全部的世界。一个由冰冷金属、闪烁数据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构成的囚笼。这里的“家人”,是那些眼神里混合着狂热与谨慎的研究员。他们称我为“完美的原型体”,因为我不仅活了下来,还稳定地表现出一种特异的潜能——我能感知并承载他人的“伤痛”,无论是生理上的创痛,还是精神上的苦楚。
代价是我的左眼。它并非因外力失明,而是自出生起就笼罩着一层无法驱散的灰翳,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被动地、无时无刻地吸收着周围环境中游离的负面能量和痛苦情绪。轻微的碰撞声、旁人压抑的咳嗽、甚至是一个绝望的眼神,都会在我的左眼神经末梢引发针扎似的刺痛。他们告诉我,这是“殇域”力量的雏形,是天赋,也是诅咒。
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研究所其他人不被我无意识扩散的伤痛感知影响,他们为我特制了一个黑色的眼罩,上面铭刻着抑制性的微小符文。我的右眼,则成了观察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窗口,颜色是幽深的绿色,如同研究所深处那个被封存的、据说来自前文明的翡翠样本。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不断有新的“弟弟妹妹”被送入“生命编织”项目。我看着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基因崩溃的剧痛中化作一滩无法辨认的有机物,或是能力暴走,精神湮灭。死亡在这里是常态,是数据表上一个个被划掉的红叉。
直到她的出现——编号“晨露-Three”,他们允许我叫她“姐姐”。
她是比我早一代的实验体,能力是“情绪共鸣”,一个比我的“伤痛感知”更不稳定的危险能力。她有着和我一样幽深的绿色眼睛,却比我的多了几分暖意。在那些被监控的、短暂的“社交时间”里,她会悄悄拉住我的手,用微弱的精神力构筑一个短暂的、隔绝痛苦的屏障,让我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小阙,别怕,”她总是轻声说,眼神温柔而哀伤,“痛苦……总有一天会找到出口。”
她是我在这座钢铁囚笼里,唯一的温暖和色彩。
然而,温暖注定无法长久。在一次例行的压力测试中,姐姐为了庇护另一个即将崩溃的幼小实验体,强行吸收了远超负荷的集体恐惧与绝望。我隔着观察窗,看到她绿色的眼睛瞬间被混乱的能量充斥、爆裂,整个身体如同破碎的琉璃般,从内部开始分解、消散。
在她彻底湮灭的前一刻,她将残存的所有能量,凝聚成了一枚泪滴状的、翠绿欲滴的结晶,透过精神力遥遥送到了我的手中。结晶触手温润,里面仿佛封存着她最后一点未散的温柔与守护意志。
“活下去……找到……真正的路……”
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话语。
我紧紧攥着那枚结晶,左眼窝的剧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小小的空洞上。但这一次,剧痛没有让我崩溃,反而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将我心中某种混沌的东西凿开了。极致的悲伤没有化作泪水,而是冻结成了眼底永不融化的寒冰。
我将那枚结晶佩戴在右耳垂上,用它来锚定我几乎要被无边伤痛冲垮的精神,也用它来时刻提醒自己,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研究员们对这枚自发形成的能量结晶很感兴趣,但检测后认定其结构稳定,且对我有安抚作用,便默许了我的佩戴。
从此,我不再是“初啼-Seven”,我是陌阙。一个承载着姐姐遗志,活在巨大伤痛与秘密中的观察者。
成年后,凭借稳定的能力和对研究所的“熟悉”,我获得了相对的自由,以“安全顾问”的身份,负责监视“生命编织”项目后续实验体的稳定性。我亲眼目睹了更多悲剧,看着那些懵懂的生命在计划的齿轮下被碾碎。也是在这期间,我接触到了“生命编织”项目的最终成果——那个与“源生古藤”共生的小女孩,青蔓。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姐姐曾经想要守护的那种纯粹生命力,这让我无法对她置之不理。
我利用权限,暗中调阅了被封存的最高机密。冰冷的文字和数据,揭示了一个令我灵魂战栗的真相:“异变虫潮”并非偶然的天灾,而是“火种过滤器”计划主动引发的、用以筛选和“制造”新人类的净化程序!虫族,是执行筛选与毁灭的工具,而“渊寂”,很可能是计划启动后失控或按既定程序运行的至高意志!
我们这些实验体,包括我,都只是计划中的棋子,是为了应对所谓“终极危机”而被制造出来的、可消耗的测试品!人类的文明,正在被它自己设计的“救赎”程序系统性地摧毁!
信仰彻底崩塌。
那一天,刺耳的警报响彻研究所。并非演习,而是真正的虫族入侵——它们来了,如同计划预设的那样,来执行“净化”。混乱中,我听到了研究员们惊恐的呼喊,看到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项目主管被一只突入的镰刀虫撕碎。
我没有感到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早已预知的荒谬感。
我冲进了青蔓的培养室。小女孩蜷缩在角落,翠绿的眼眸里充满了恐惧,周围的藤蔓无助地舞动。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姐姐,看到了无数消逝的实验体,也看到了这个疯狂计划下,最后一点值得拯救的东西。
我抱起她,用殇域的力量强行冲破了摇摇欲坠的防御体系,逃离了那座承载了我全部痛苦记忆的囚笼,也逃离了我被设定的“命运”。
身后,是北辰研究所在火海与虫潮中崩塌的景象,如同一个旧时代的坟墓。
在废墟与绝望中,我建立了“磐石”营地。这并非出于崇高的理想,更像是一种赎罪,一种对“火种计划”的沉默反抗。我用这具被改造的身体,这双承载伤痛的眼睛,守护着这些被计划“淘汰”的旧人类。每一次展开殇域,承受攻击,转化伤痛,都像是在替前文明的罪孽赎罪,也像是在向那个冰冷的计划宣告:即使是被制造的工具,也拥有选择守护什么的意志。
我束起长发,戴上粗糙的眼罩,将所有的情绪隐藏在沉静的面具之下。翠绿的挂饰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我力量的源泉与枷锁。我活得像个游魂,疏离而破碎,直到……我遇到了于鹤初。
那个如同野火般燃烧,拥有着“噬”之力的男人。他的力量充满了掠夺与毁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我左眼幻痛的特性。最初只是出于对强大战力的需要,但不知不觉间,他蛮横的闯入,他别扭的关心,他如同烈阳般的存在,竟一点点照亮了我冰封的心湖。
我并不知道,他与“火种计划”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偶然,而是早已写好的程序,是“矛盾双核”的相互吸引。
我守护着这个秘密,如同守护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我不知道当于鹤初知晓我的过去,知晓我曾是那残酷计划的“帮凶”时,会作何反应。我也不知道,当“渊寂”的意志再次降临,当我必须在摧毁计划和守护眼前这个由罪孽建立起来的“家”之间做出选择时,我该如何自处。
我只能带着这身世的原罪,这殇域的力量,这右耳垂上微凉的翠绿挂饰,以及对于鹤初那日益复杂难言的情感,在这片末日废土上,继续走下去。
如同姐姐所说,痛苦找到了它的出口——它化为了我守护的力量,也化为了我永无止境的煎熬。
我的名字是陌阙。
我曾是囚笼中的实验体。
如今,我是行走于伤痛之上的……殇域者。
我最早的记忆,是姐姐于鹤清背着我,在弥漫着腐烂和焦糊味的城市废墟里奔跑。她的后背很瘦,硌得我生疼,但那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全的方寸之地。那场后来被称为“异变虫潮”的灾难爆发时,我还太小,只记得天空变成了恶心的紫红色,然后就是无尽的尖叫、爆炸,和那些从地底、从阴影里钻出来的、形态各异的恐怖虫子。
父母死了,为了给我们争取逃跑的几秒钟。姐姐带着我,像两只受惊的老鼠,在文明的尸骸间挣扎求生。我们扒过垃圾,喝过泥水,躲过无数次虫子的追猎,也躲过比虫子更可怕的其他幸存者。姐姐总是把找到的、勉强能入口的东西先塞给我,自己饿得皮包骨头,却还强撑着笑,摸着我的头说:“小初不怕,姐姐在。”
她的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星,即使在最黑暗的日子里,那光芒也从未熄灭。那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
我们流浪了多久?一年?两年?记不清了。时间在饥饿和恐惧面前失去了意义。直到我们被一伙自称“拾荒者”的人抓住。他们看中了姐姐的机敏和我的……或许是他们以为的“潜力”。他们把我们关在笼子里,像牲口一样,逼我们去最危险的废墟里寻找所谓的“旧时代遗产”。
那是一次搜寻任务,在一个标记为“高风险”的旧时代研究所废墟里。我们遭遇了巡逻的镰刀虫群。带队的拾荒者头目为了自己逃命,毫不犹豫地将姐姐推向了虫群!
“姐姐——!”
我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一只巨大的镰刀前肢贯穿了腹部,鲜血像破碎的红宝石,溅在灰败的墙壁上。她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然后光芒迅速黯淡,最后看向我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股鲜血。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
只剩下姐姐倒下的身影,和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然后,是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从我灵魂最深处,从每一寸被绝望浸透的骨髓里,咆哮着苏醒了。
饿。
无法形容的饥饿感。不是胃部的空洞,而是灵魂层面的、对生命和能量的疯狂渴求。
我感觉到周围那些刚刚杀死姐姐的虫族,它们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在“跳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那香味盖过了血腥,盖过了恐惧,像是最甜美的毒药。
杀了他它们吃了它们!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尖啸。
我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视野被一片血红覆盖,右眼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痛。我扑向了离我最近的那只镰刀虫,徒手撕开了它坚硬的甲壳,掏出了它体内那颗微微搏动、散发着微弱能量的“核心”,想都没想就塞进了嘴里!
一股狂暴、混乱、充满毁灭意志的能量瞬间冲入我的四肢百骸!痛苦和快感同时炸开!我的身体仿佛要被撑爆,又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杀!吃!更多!我要更多!
我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扑向下一只虫子,再下一只……指甲撕裂,牙齿崩碎,身上布满伤口,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吞噬和毁灭的本能在驱动着我。
当视野里的血色稍稍褪去,理智艰难地回归时,我站在一片狼藉中,周围是几十具虫族的残骸,它们体内的“精核”都消失了。而我,浑身浴血,右眼一片猩红,眼底有暗红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力量在体内奔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饱腹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更多吞噬的渴望。
我看向姐姐倒下的地方。
那里,只剩下一滩模糊的血肉和破碎的衣物。
连她的尸体……都在我刚才的疯狂中被波及、被……
“啊啊啊啊啊——!”
我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不是因为身体的伤,而是因为意识到,我不仅没能保护她,甚至连她最后的遗容都亲手摧毁了。
守护的力量,最终却带来了最彻底的毁灭。
这就是我的原罪。因守护而觉醒,因觉醒而失控,因失控而吞噬了至亲存在的最后痕迹。
从那以后,我成了“弑域者”。依靠吞噬虫族精核获取力量,代价是心智时刻受到杀戮和吞噬**的侵蚀。我离开了拾荒者队伍,开始独自在废土上游荡。我猎杀虫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的虫子。每一次吞噬,力量都在增长,右眼的血色和脸上的纹路也越来越清晰。我变得暴躁、易怒、冷硬,像一块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过的顽铁。
我试图用不断的杀戮和吞噬来麻痹自己,来填补那个因为姐姐死去而留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但每次力量涌动,右眼传来熟悉的灼痛时,我仿佛总能看见姐姐最后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
我知道,我在一步步滑向深渊。这股力量最终会吞噬掉我所有的人性,让我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但我停不下来。停下来,就意味着对姐姐死亡的背叛,意味着承认我的觉醒毫无意义。
我辗转于各个幸存者据点,像个瘟神,也像把锋利的刀。有人惧怕我,有人想利用我。直到我听说了“磐石”,听说了那个能构建强大防御领域的“殇域者”,陌阙。
起初,我只是想找个能暂时落脚、不用担心被背后捅刀子的地方。而且,我隐隐感觉到,那个叫陌阙的家伙,他身上有种奇特的气息,一种……能让我体内躁动不安的力量稍微平静下来的气息。
见到他的第一面,他站在营地的晨光中,身形修长单薄,束着黑色长发,戴着粗糙的眼罩,脸色苍白,像是随时会碎掉。但那双露出来的、深绿色的右眼,却像埋藏于冰下的翡翠,冷静,深邃,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暴戾和不堪。
他对我没有畏惧,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平等的审视和淡淡的疏离。
我讨厌他那种好像什么都看透了的样子,却又莫名地被吸引。
后来,在一次虫潮袭击中,我亲眼看到他为守护营地,殇域全开,硬生生抗下了数倍于己的攻击,左眼眼罩下甚至渗出了鲜血,却依旧一步不退。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某种与我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固执的东西。
再后来,我发现了更诡异的事情。靠近他,或者触碰到他,我体内那蠢蠢欲动的吞噬**和因吞噬精核带来的能量反噬,会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就像是……沸腾的油锅里被滴入了一滴冷水,虽然不能平息,却带来了瞬间的安宁。
这太可笑了。我这个依靠吞噬和毁灭存在的“弑域者”,竟然需要一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殇域者”来安抚?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靠近他,挑衅他,给他起外号,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因为我而出现裂痕。这成了我在无尽杀戮和痛苦中,一点扭曲的乐趣和……慰藉。
我知道自己是个混蛋,是个行走的灾难。我也知道,我和陌阙,就像光与影,殇与噬,本质上是两种极端对立的存在。
但当我半夜爬他的床,强行抱着他,感受着他微凉的体温和清瘦的骨骼,听着他压抑的呼吸,而我体内那喧嚣的疯狂竟能渐渐沉寂下来时,我卑鄙地沉溺了。
我不知道这股力量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我和陌阙这诡异的关系能持续多久。或许有一天,我会彻底失控,伤到他。或许有一天,他会发现我双手沾满的、包括我至亲在内的血腥,然后远离我。
但至少现在,在这片绝望的废土上,他是唯一能让我在失控边缘找回一丝清明的人。
我是于鹤初。
我因守护而背负原罪。
我以吞噬为生,却渴望被救赎。
而我那不可告人的、扭曲的依恋,都给了那个叫我“混蛋”的……陌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