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客栈前厅灯火通明，四张榆木方桌擦得锃亮，柜台后的酒架上整齐排列着各色瓷瓶。段言秋环顾四周，连墙角青砖的缝隙都干净得不见一丝蛛网。
"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客栈，我来为您，介绍一下。"女孩在他身侧引路，动作时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虽然地处，偏僻，但我们家，的温泉在方圆百里，都是出了名的。"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右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段言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束着普通的双环髻，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倒茶时连衣袖都没沾到桌沿。这样的姑娘在长安城的茶肆里随处可见。
“你们客栈看起来有些冷清啊。”
"客栈，这几日在，修缮，不接待，客人。"
“那你们客栈岂不是只有我一位客人？”段言秋惊讶。
“是，爹爹说，相逢即是缘，既然，遇到了也不能，不接待你，外面更深，露重，不安全。”女孩从抽屉取出钥匙，"对了，我叫伍娘，公子若，需要汤泉，随时可以叫，我准备。"
她推开雕花木门，"公子若要饮酒，柜上有新酿的松醪。"
房间整洁得出奇。段言秋仔细检查了床底、窗栓，甚至掀开被褥查看，连根发丝都没找到。窗外正对着一片竹林，夜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反而更显静谧。
不一会儿，又送了食盒，里面装着几样家常小菜：清蒸鲈鱼、醋芹、胡麻饼，配一壶温热的松醪酒。
段言秋突然问道："令尊现在何处？"
"在后厨，熬高汤呢。"伍娘自然地接话，"说要给，明早的馎饦汤底调味。"她退到门口时补充道："子时前我，都在柜台值夜，公子有事，摇铃即可。"
银针试过所有酒菜都无异样。段言秋浅尝了口松醪，意外发现竟比长安酒肆的更为醇厚。就着窗外竹影，他不知不觉饮尽了三杯。
第四杯酒液刚沾唇，忽然听见竹林里传来环佩叮咚之声。段言秋放下酒杯欲出门去看。
"夫君..."
窗纸上突然映出个熟悉的身影。段言秋猛地站起，打翻了酒壶。青绿色酒液在桌面蔓延，倒影中浮现出张苍白如纸的脸——柳叶眉，丹凤眼，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是不久前被捉妖师劈得魂飞魄散的蛮娘。
竹窗无风自开，月光像被什么无形之物过滤，在地上投下淡绿色的光晕。蛮娘的身影就站在光晕边缘，腰间翡翠铃铛随着她的轻笑叮叮作响。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九娘就被喉咙里的血腥味呛醒了。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七岁那年的浊河，腐烂的浮筒不断渗水，母亲系在腰间的麻绳早被湍流冲断。水草缠住脚踝往下拖时，她咬破舌尖才从噩梦中挣脱。
"伍娘？"
伸手摸向床榻外侧，只触到冰凉的粗布被褥。九娘撑起身子，油灯将灭未灭的火光里，看见枕边摆着个草编的蚂蚱——翅膀上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是伍娘特有的手法。
窗外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劈亮走廊。九娘正要下床，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灌进来的冷风带着山雨特有的土腥气。
"阿、阿姐醒啦？"伍娘卡在门槛处，湿透的披帛还在滴水。
"去哪了？"九娘扯过干布巾裹住她发抖的身子，指尖碰到她后颈时，伍娘突然像被火烫到般缩了缩脖子。
"灶...灶房..."伍娘结巴得比平日厉害，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给...给客人送...送姜汤..."
雨丝在窗棂织成珠帘，九娘素白的手悬在烛台上方，铜剪的寒光映得指甲发青。烛芯爆开的脆响惊得她指尖微颤，墙上的剪影便跟着晃成破碎的蝶。
"客栈最近不是在修缮，不接待客人了吗..."尾音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她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忽然觉得那黑影臃肿得不似人形。
木梯吱呀声由远及近，伍娘端着烛台管好虚掩的门后走到床边，暖黄光晕爬上九娘绷紧的肩线。"爹爹说相逢即是缘嘛。"
少女鬓角还沾着新刨的木屑，发间银铃随着歪头的动作轻响，"况且那位客人独身，不接待，不安全..."
九娘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惊动了烛火，忽明忽暗间，伍娘看见阿姊眼底泛着青灰，像极了她儿时在河滩捡到的雨花石。"又做噩梦了？"她伸手去触对方冰凉的腕子，却被飘忽的绸袖滑开了。
铜漏里的更声混着雨点砸在瓦当上，九娘用铜剪慢慢绞着烛芯："不过是檐角新破了个洞，雨声吵得慌。"她刻意加重了"雨声"二字，仿佛要把什么钉死在虚空中。
伍娘鼻尖翕动着嗅到熟悉的苦艾香，转身就要往楼下去："厨房灶眼还煨着安神汤，我..."
"伍娘。"
剪子咔哒合拢的声音截住话头，九娘用剪尖挑开被雨雾黏住的茜纱窗，"明日要补东厢房的椽木，你该去睡了。"菱花纹的窗隙里漏进一丝水气，恰巧淹没了她尾音的轻颤。
少女提着裙裾退到门边，忽又探头露出虎牙："那今夜若有客人要热水..."
"我去。"
九娘吹灭烛台。
雨脚渐密，九娘将伍娘圈在拔步床最里侧，少女发间银铃硌在下颌，随呼吸泛起细碎的凉。
伍娘咕哝着往温暖处钻，后颈霎时贴上阿姊冰凉的翡翠镯。"阿姐身上有柏树的味道。"怀里的呢喃混着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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