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斐从御书房出来时,指尖还泛着冷意。
刚回到府上,却在廊拐角处见虞鹤凝捧着一盏热茶等在那里。
女子月白裙裾沾了些秋露,衬得眉眼愈发清润。
“谢大人。”她将茶盏递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陛下盛怒之下的话,当不得真。只是往后,大人不妨学着‘露些拙’,比如查柳府动向时,故意慢半拍让陛下知晓,既全了旧情的体面,又显了对君命的敬畏。”
谢斐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他抬眼看向她,眸底掠过一丝讶异。
他的阿凝看似不问朝事,竟把帝王心思看得如此通透。
“那么郡主的意思是……”谢斐慎然看她。
“陛下要的从不是铁面无私,而是分寸。”虞鹤凝微微一笑,“大人只需让陛下明白,您的心,始终在他那里。”
谢斐望着她的背影,捏紧了茶盏。
最难的从不是忠与义,而是在两者之间,走出一条让帝王安心的路。
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谢斐的眼,他望着虞鹤凝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身影,忽然想起三年前槿亲王还在时,曾笑着说“这丫头眼里装着星辰,心里藏着乾坤”。
他那时只当是长辈对晚辈的偏爱,此刻才懂这话里的深意。
他低头抿了口茶,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所谓“露拙”,看似是退让,实则是在帝王的猜忌网上撕开一道细缝。
让陛下看见他对旧情的“念”,更要让陛下确信,这份“念”永远越不过君恩的“界”。
就像当年在边关,柳晋白替他挡过一箭,这份恩他记着;可十年前穆凭北破格提拔他这个寒门小吏,这份恩,他得用一辈子去还。
指尖摩挲着茶盏冰凉的边缘,谢斐忽然转身往书房方向走。
走到门口却又停住,思索之下他又入了宫。
谢斐只让内侍递进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柳府昨夜有访客,系漕运司笔吏,臣已扣下盘问”。
不先说结果,只说过程,既显了监管力度,又留了让陛下追问的余地。
片刻后,内侍传回口谕:“知道了,继续盯着。”
谢斐躬身应下,转身离开时,廊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
他忽然懂了虞鹤凝那句“分寸”,忠与义从不是非此即彼的秤,而是走钢丝时,脚下那根既要绷紧、又不能断裂的绳。
而此刻府里,虞鹤凝正临窗看着外面的桃树。
谢斐能想通最好,想不通,她也只能点到为止。
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在走钢丝,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枚刻着“鹤”字的玉牌还在袖中发烫,提醒着她,有些债,迟早要还。
而御书房内,穆凭北刚压下对谢斐的不满,便见内侍捧着太子穆尧的请辞疏进来。
他展开一看,“愿辞储君之位,潜心修学”几个字刺得他眼疼,猛地将奏疏拍在案上。
“混账!朕不过斥责他几句,他就敢拿辞位要挟朕?”
穆凭北的怒喝还在御书房里回荡,殿门忽然被推开。
穆尧一身素色常服闯了进来,发髻都有些散乱,显然是得了消息后急匆匆赶来的。
“儿臣参见父皇!”
他屈膝行礼,却没像往常那样低头,反而抬眼直视着穆凭北,眼底翻涌着压抑许久的情绪。
“父皇息怒!儿臣请辞太子之位,绝非要挟,是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穆凭北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砚台都震得跳了跳,“你当这太子之位是儿戏?想坐就坐,想辞就辞?”
“儿臣不敢!”穆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可这储君之位,儿臣坐得太累了!处理政事,做得好是分内之事,稍有差池便遭斥责;与朝臣议事,远了被说寡恩,近了被疑结党;如今不过是想清静几日,还要被说成‘要挟父皇’,这太子,儿臣当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恳切:“父皇,儿臣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不如二弟聪慧,不如四弟得宠,更比不上父皇您当年的才干。与其占着储君之位让父皇烦心,让朝臣议论,不如退位让贤,至少能落个清静!”
“放肆!”穆凭北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你是朕立的太子!是大穆的储君!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退位让贤?你是想让天下人都笑朕教子无方吗?”
穆尧梗着脖子,眼眶泛红。
“儿臣不想让天下人笑父皇,只想让父皇看看,这东宫的门,困住的不只是儿臣的人,还有儿臣的心!父皇要的是一个言听计从、毫无二心的储君,可儿臣做不到!儿臣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判断,这也错了吗?”
御书房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父子俩目光对峙,一个含着帝王的威严与愤怒,一个藏着储君的委屈与倔强。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长又冷。
穆凭北盯着穆尧泛红的眼眶,那里面的倔强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头火起。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明黄的龙袍扫过案几,带倒了那盏刚沏好的碧螺春。
茶水泼在明黄的奏折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做不到?”他的声音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朕看你是做不到安分守己!”
他抬手直指宫门,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从今日起,禁足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门槛半步!晨昏定省不必来了,奏折也不必递了。你不是想清静吗?朕便让你清静个够!”
穆尧浑身一震,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帝王眼中的决绝堵了回去。
那不是寻常的怒意,是掺杂着失望与警告的冰冷,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父子间最后一点温情隔绝开来。
“陛下……”侍立的内侍想上前劝解,却被穆凭北一个眼神喝退。
“怎么?”穆凭北冷笑一声,目光死死锁着穆尧,“还想抗旨?要不要朕再赏你一道废黜太子的圣旨,遂了你的心愿?”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穆尧心上,他猛地低下头,额角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儿臣……遵旨。”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弯下去,最终伏在地上,穆凭北的怒火稍稍平息,心底却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什么碍眼的东西:“滚回你的东宫去!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的儿子,是谁的储君!”
穆尧叩首起身,转身时,玄色的常服下摆扫过地上的茶渍,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御书房。
穆凭北望着紧闭的宫门,胸口仍在起伏。
他知道,这禁足禁的不只是穆尧的人,更是想磨一磨他那过于刚直的性子。
在这帝王家,太过倔强,从来不是好事。只是不知,这扇紧闭的宫门,最终会磨出一个顺从的储君,还是一颗彻底冷掉的心。
穆尧离开了御书房,王禧却端着一盏参汤款款而入。
她穿着件藕荷色宫装,微隆的小腹被裙摆衬得愈发明显。
王禧走到案前时,恰到好处地避开地上的茶渍,柔声说:“陛下消消气,仔细伤了龙体。”
银匙轻轻搅动参汤,她垂着眼帘,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太子也是,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许是最近被太傅先生教得太急,一时钻了牛角尖。”
她话锋忽然一顿,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忧色。
“说起来,前日臣妾去东宫给太后请安,路过书房,听见太傅在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听着总觉得不妥,怕是把太子的心思教偏了。”
她将参汤递到穆凭北手边,指尖不经意般抚过自己的小腹,声音柔得像棉花。
“倒是四儿懂事,昨日见陛下批阅边关奏报,还拉着臣妾的手问,‘父皇是不是在愁边关的将士冷不冷’,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倒让臣妾想起陛下年轻时的模样。”
穆凭北握着参汤的手猛地收紧,青瓷碗壁传来的烫意刺得他心头一震。
太子太傅的话像根针,扎在他最忌讳的“储君与文臣过从甚密”的隐忧上;而王禧轻描淡写提起的四皇子,又像一面镜子,照出穆尧的“忤逆”。
他将参汤重重放在案上,汤水溅出几滴:“传朕旨意!太子穆尧禁足东宫,非朕亲召,永不得出!太子太傅妖言惑众,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王禧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转瞬又换上担忧的神情,屈膝福身:“陛下息怒。”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着的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太子失势,她的四儿才有机会往前再挪一步。
旨意一出,东林党哗然。
文华殿前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数十名官员跪在那里,官帽上的孔雀翎在晨光里微微颤动。
为首的吏部尚书颤巍巍地捧着奏疏,花白的胡须上沾着霜气。
“陛下!太子仁厚,只是一时失言,岂能因些许过错便禁足东宫?太傅更是辅佐太子多年的肱骨之臣,贬为庶民太过苛责啊!”
他身后的官员们跟着附和,声音此起彼伏,像涨潮的浪。
“臣等恳请陛下三思!”“太子乃国本,不可轻动!”
这些人大多是东林党或太子太傅的门生,言辞间不仅为太子辩解。
更反复提及“储君稳固则天下安”,字字句句都在强调太子与文臣集团的紧密联系。
有个年轻翰林甚至红着眼喊道:“陛下若执意如此,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话像根火柴,瞬间点燃了穆凭北心中的猜忌。
他站在角楼的阴影里,看着那片黑压压的官帽,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文臣分明是借着“保太子”的名义,向他示威,示威他们能聚起多大的势力,示威太子背后站着多少人。
“天下读书人的心思?”穆凭北低声重复,指尖攥紧了栏杆,“他们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太子之位,是他们捧起来的吧。”
身旁的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听见角楼下的呼声还在继续。
那些维护太子的话语,在帝王耳中,早已变成了文臣结党的宣言。
风卷着呼声穿过宫墙,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穆凭北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他最忌的,就是储君与朝臣勾结,动摇他的根基。
“传旨。”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再敢喧哗者,廷杖二十,贬往岭南!”
呼声戛然而止。
文华殿前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一场劝谏竟惹来如此雷霆之怒。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越是抱团维护太子,就越让帝王觉得,这储君背后的势力,已经到了不得不防的地步。
穆凭北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了。
这些文臣已经铁了心要把太子推到他们那边去,他盯着跪在最前面的几位老臣,眸底的猜忌如潮水般翻涌。
他忽然冷笑道:“看来,是朕太久没整顿朝纲了。”
一场因太子请辞引发的风波瞬间搅得朝堂人心惶惶。
东宫深处,穆尧望着紧闭的宫门,终于明白阮央那句“帝王家的路,从来由不得自己”,藏着多少无奈。
宫门上的铜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穆尧扶着朱红的门框站了许久,指尖划过斑驳的漆皮,像触到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他想起昨日阮央为他整理衣襟时说的话,那时只当是妇人之仁的感慨。
此刻望着宫墙外沉沉的暮色,才懂那话里浸着的,是多少代皇室子弟的血泪。
“殿下,夜深了。”阮央捧着一件披风走来,轻轻搭在他肩上,“御膳房炖了莲子羹,喝些暖暖身子吧。”
穆尧转过身,看着她温婉的眉眼,忽然低声问:“若我不是太子,是不是就不用活得这么累?”
阮央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殿下生在这东宫,从落地那天起,就没资格说‘累’。”
她抬手替他系紧披风的系带,“方才听内侍说,文华殿前有三十多位大人为殿下求情,都被陛下罚了。”
穆尧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我本想辞位保他们周全,反倒害了他们……”
“殿下错了。”阮央抬眼望他,眸底映着灯火,“他们保的不是您,是储君这个位置;陛下罚的也不是他们,是想敲碎文臣攀附储君的心思。我们身在这局中,连‘退’,都是错的。”
穆尧沉默着走进内殿,看着满桌冷掉的饭菜,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原来阮央早就看透了,帝王家的路从来不是选出来的,是被推着、逼着,一步步往前走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踏进去。
窗外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穆尧走到窗前,望着宫墙上巡逻的侍卫,他们手中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像极了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名为“储君”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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