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打在东宫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殿内无声的压抑。
穆凭北的旨意是随着一阵穿堂风进来的。
领旨的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檐角燕语,“太子身边侍奉人等,皆有疏失,着即拿下问罪,另选忠谨者侍奉”。
话音未落,便有一队面生的侍卫鱼贯而入,将殿内侍奉的旧人一个个架了出去。
为首的老内侍张伴伴被拖走时,还回头望着穆尧,浑浊的眼里淌下泪来:“殿下……保重……”
穆尧站在殿中,月白常服的袖口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从总领太监到研墨的小内侍,甚至连喂鱼的老宫女都没放过。
这些人跟着他五年,张伴伴更是从他入东宫起就贴身伺候,所谓的“疏失”,不过是父皇要敲打他的由头罢了。
“父皇是觉得儿臣碍眼了吗?”他低声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新换的内侍总管垂首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敲得窗棂噼啪作响,像是在应和他心底的轰鸣。
消息传到贵妃宫里时,她正临窗看着廊下新开的芍药。
听到心腹的禀报,拈着花瓣的手指猛地一颤,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瓷盆里。
“全换了?”她轻声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连殿下案头的笔砚都换了新的,说是旧物沾染了疏懒气。”
贵妃沉默了片刻,指尖划过微凉的窗棂。穆尧不是她的亲骨肉,可终究是储君,皇帝这般动作,明着是罚东宫旧人,实则是在动摇储君根基。
更要紧的是,这敲打里,未必没有给她和她的一双儿女的警示。
“母妃!”二皇子穆嵩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雨气,“儿臣刚从东宫墙外过,听那些新换的侍卫说,张伴伴他们……被送进了诏狱!”
三殿下穆嫣跟在后面,眼圈红红的:“母妃,我们去求父皇吧?皇兄一个人在里面,肯定很难受。”
贵妃转过身,目光落在一双儿女身上,眸色沉静:“求?怎么求?”
她抬手抚了抚穆嫣被雨打湿的鬓发,“前日黎太傅,就是你外祖父的表兄,不过在朝堂上替太子说了句‘少年心性,稍作训诫即可’,就被陛下斥为‘言语滑佞,揣摩上意’,罚去守皇陵了。你们现在去,是想让陛下连你们一起罚吗?”
穆嵩攥紧了拳,指节泛白:“可就看着皇兄……”
“看着,也得看着。”
贵妃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们父皇心思深沉,这时候最忌旁人抱团。你们安安分分待在自己宫里,读书的读书,描红的描红,半点风声都不能漏出去,才是最稳妥的。”
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放心,太子是储君,陛下自有分寸。你们若是乱了阵脚,才真的会坏事。”
雨还在下,打湿了宫墙下的青苔。东宫的灯亮得很晚,窗纸上的影子孤孤单单,映着穆尧独坐的身影。
而二皇子的景明宫与三公主的汀兰殿,却早早熄了灯,只有檐下的宫灯在雨里摇晃,
像两簇小心翼翼收敛着的火苗,在这暮春的寒意里,不敢有半分妄动。
监军递上的密折摊在御案上,墨迹洇着冷意。
“谢斐身为都督佥事,治军散漫,军户逃亡者月逾十数,纵容亲兵劫掠民财……”
皇帝的指节重重叩在奏折上,声音里裹着雷霆怒意,“朕拔擢他于行伍,委以重任,他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殿内侍立的太监们大气不敢出,只听皇帝厉声传旨:“谢斐罔顾军纪,即刻廷杖三十,褫夺都督佥事之职!念其尚有薄才,暂调刑部,协理侍郎事务,观后效!”
暮春的风卷着残雨,刮过中军大帐的帐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极了此刻帐内凝滞的空气。
谢斐刚巡营回来,甲胄上还沾着泥泞,正解着盔缨,就见监军周大人带着两名内侍,面无表情地站在帐外。
那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像淬了冰:“都督佥事谢斐接旨——”
谢斐心头一沉,敛衽跪地。
他早知道这监军是皇帝派来盯着他的,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刁难从未断过,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斐身为都督佥事,统军无方,军纪涣散,致军户逃亡屡禁不止,更纵容麾下滋扰地方,民怨渐生。此等渎职,实难姑息!”
内侍顿了顿,声音陡然严厉。
“即刻廷杖三十,褫夺都督佥事一职!念其尚有薄才,暂调刑部,协理侍郎事务,戴罪效力,钦此——”
“谢斐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斐的声音平静,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指节却在暗中攥得发白。
军户逃亡?他上月刚查实是军需官克扣粮饷所致,已将人拿下;纵容亲兵劫掠?
那是周监军的亲卫借着巡查之名勒索乡邻,被他撞破后还反咬一口。
桩桩件件,都是冲着他来的罗织。
周监军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弯腰:“谢大人,承让了。陛下仁慈,还留着您一条出路呢。”
谢斐没看他,只对身后亲兵道:“取我的印信来。”
移交印信的手稳得很,可当他被内侍带来的禁军架起,拖向帐外临时设的刑台时,甲胄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在撕扯他多年戎马的骄傲。
刑台就搭在营前空地上,雨丝斜斜打在他脸上,混着泥土的腥气。
两名膀大腰圆的刑卒按住他的肩背,粗硬的杖杆抡起时,带着呼啸的风声。
“啪!”第一杖落下,厚重的军裤瞬间湿透,背后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谢斐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啪!啪!啪!”杖声接连不断,沉闷的响声在雨里传开,惊飞了营边柳树上的水鸟。
周围的亲兵都低着头,没人敢看。他们的将军,昨日还在阵前挥剑斩将,今日却要受这胯下之辱。
打到二十杖时,谢斐已经咬碎了牙,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皮肉绽开,泥水混着血水流下来,浸透了身下的土地。周监军站在一旁,端着茶杯,眼神里满是讥诮。
最后一杖落下时,谢斐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刑卒松开手,他像一截断木般摔在台上,背后已是血肉模糊,军衣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谢大人,”周监军放下茶杯,慢悠悠道,“陛下有旨,让您即刻起程,不得延误。刑部的差事,可比军中清闲多了。”
谢斐趴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
他知道,这哪里是调职,分明是把他从熟悉的军伍里拽出来,扔进全然陌生的刑曹,像看管犯人一样盯着。
都督佥事的印信被夺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这一身武艺和沙场经验,在皇帝眼里,终究抵不过“猜忌”二字。
亲兵想上前扶他,却被周监军带来的人拦住。“陛下有令,谢大人既已卸职,军中便不必再用旧礼。”
周监军挥挥手,“抬上囚车,送谢大人去刑部‘上任’。”
冰冷的木板硌着背后的伤,谢斐闭上眼。雨还在下,冲刷着他身上的血污,也冲刷着他最后一点对“君臣相得”的幻想。
三十杖打碎的不仅是皮肉。
暮色漫过刑部衙门后院的角门时,谢斐才被人抬进内院。
虞鹤凝守在廊下,素色裙裾被晚风吹得微动,望见那顶熟悉的青呢小轿落地,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
轿帘掀开,谢斐趴在铺着厚毡的板上,背后的血浸透了三层裹布,连轿板缝里都洇着暗红。
“郡主,”抬轿的老仆声音发颤,“都督……不,谢大人他……”
“都退下吧。”虞鹤凝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层薄冰。
她亲自上前,指尖刚触到谢斐的肩,他就疼得闷哼一声,睫毛上沾着的血珠簌簌滚落。
内室早已备好伤药。虞鹤凝屏退了所有下人,将铜盆里的烈酒点燃,火苗舔着棉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谢斐趴在榻上,侧脸埋在枕间,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药香。
那是她嫁给他后,为了打理他的旧伤自己配的凝神香。
“忍着些。”她轻声说,手里的棉布浸了烈酒,刚碰到他背后的伤,谢斐的脊背就猛地绷紧。
皮肉外翻处沾着干涸的血痂和尘土,烈酒一激,他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呼,额上青筋暴起。
虞鹤凝的手顿了顿,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是皇帝亲封的郡主,自小在宫里见惯了风浪,可此刻看着他背上纵横交错的杖痕,那狰狞的血肉像是长在她心上,每清理一下,就疼得她指尖发颤。
“忍着些。”她低低地说,蘸了药膏的银签轻轻拨开粘连的皮肉,“有些事我们该避一避的。”
谢斐的声音从枕间透出来,带着气音,却依旧硬挺:“我若想避,当年就不会领命出征。”
“可你如今……”虞鹤凝的银签顿在半空,药膏滴落在伤处,烫得他又是一颤。
她忽然俯身,额头轻俯,声音轻得像叹息,“谢斐,你背上的伤能上药,心里的呢?”
他没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拂过枕套。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昔日挥斥方遒的将军,此刻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虞鹤凝继续上药,动作放得极轻。上好的药膏泛着清凉,却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疼。
她取出银针,在他几处穴位上轻轻捻转,想替他缓些痛楚,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陛下既已猜忌,我们便该收敛锋芒。”她的声音混在烛花爆裂的轻响里,“我是郡主又如何?皇家的情分,从来抵不过权柄二字。”
谢斐猛地侧过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苦笑:“委屈你了,阿凝。”
虞鹤凝别过脸,将沾了血的棉布扔进铜盆,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不委屈,”她重新拿起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裹住他的背,动作轻柔。
“只是没想到,刀枪林里没伤着你,倒是朝堂上的暗箭,来得这样狠。”
窗外的月升起来了,清辉透过窗棂,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她替他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紧攥的拳,那手背上还留着握刀磨出的厚茧,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睡吧。”她轻声说,起身时裙摆扫过榻边的药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谢斐闭上眼,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药香,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背后的伤依旧火烧火燎,可心口那处被猜忌凿开的空洞,却像是被这温柔的声音悄悄填了些。
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能在沙场上横刀立马的都督佥事了。
但至少,这方寸内室里,还有一个人,肯为他舔舐伤口,挡一挡这世间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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