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户部衙署的晨雾裹着冷气,丝丝缕缕缠在朱红宫墙上,檐角的铜铃发出脆响。
主事周显捧着那卷弹劾疏跪在御书房外的青石板上,素色的官袍沾了些潮气,却丝毫不减他脸上的悲愤。
“陛下!臣周显,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嘉信侯柳晋白确有不臣之心!”
他膝行半步,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撞出回声,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上月北境军粮迟滞,边关六营将士忍饥挨饿,臣查访半月,才知是柳侯爷私调粮草,送往他旧部驻守的云州!此乃私通边将,是结党!”
有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中衣——这是他特意换上的,为的就是衬出这份“为国请命”的清苦。
他猛地将弹劾疏举过头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更有甚者,去年冬衣采办,账面支银三万两,实际发到将士手中的,却是掺了芦花的破絮!余下银两去向不明,臣敢断言,定是入了柳晋白与那帮武将勋贵的私囊!”
“武将掌兵本就该谨守本分,他却借着军功结党营私,门生故吏遍布军中,连兵部尚书都要看他脸色!”
周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长此以往,军权旁落,恐生肘腋之变啊!陛下!”
最后那句“肘腋之变”像块巨石砸在地上,惊得守在门口的内侍都变了脸色。
这哪里是弹劾,分明是往帝王最敏感的忌讳上捅。
历代王朝,武将拥兵自重的隐患,从来都是悬在皇权头顶的利剑。
周显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
他知道,这番话足够让御书房里那位帝王心惊,也足够让嘉信侯府的门槛,在今日之后覆上一层寒霜。
雾色里,周显仿佛已经看见黎平站在远处廊下,朝他投来一抹赞许的目光。
黎平在一旁冷眼旁观,指尖捻着茶盏盖,唇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出戏是他暗中挑唆的。
消息传到嘉信侯府时,柳晋白正对着一幅兵法图出神,听见下人复述周显的弹劾之词,他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又重重砸在地上。
青瓷碎裂的脆响里,他赤红着眼睛站起身,玄色常服的袖子扫过棋盘,黑白棋子滚得满地都是。
“放屁!”他一脚踹翻身边的绣墩,声音粗哑如砂纸摩擦,“周显那酸儒懂个屁!老子十七岁上战场,在死人堆里滚过三回,身上的伤疤比他写的字都多!私通边将?克扣军饷?他敢让北境的兵出来说说,老子有没有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
管家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道:“侯爷息怒,慎言啊侯爷!”
柳晋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黎平!是他在背后捣鬼!东林党那帮文臣早就看我们武将不顺眼,想借着禁足的由头把我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松开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眼底闪过狠厉,“去!把账房里关于漕运的卷宗全搬出来,给老子一页页查!黎平这几年管着漕运,我就不信他屁股是干净的!”
府里的账房先生连夜被唤来,几盏油灯彻夜未熄。
天快亮时,终于从一堆泛黄的账册里翻出了猫腻。
去年江南漕粮过境时,黎平以“水患损耗”为由虚报了三千石,账目上的签收笔迹与粮仓记录明显不符,还附带着几封含糊其辞的书信,隐约指向他与地方官分赃的痕迹。
柳晋白捏着那几张纸,指节捏得发白,忽然冷笑一声:“文臣会咬文嚼字,老子就不会拿实证说话?”
他当即让人叫来自己最信任的属官,将证据一一清点封装,沉声道:“把这个递上去,告诉陛下,想扳倒我柳晋白,先问问这些实打实的账册答应不答应!”
属官领命而去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柳晋白站在廊下,望着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文臣与武将的这场较量,从今天起,才算真正撕破了脸皮。
御书房内,烛火在两份奏折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穆凭北指尖点着周显那份弹劾疏,上面“结党”“拥兵”等字眼被朱笔圈得刺眼;
另一侧,柳晋白递上的漕运账册副本摊开着,虚报的数字旁边,还附着几页地方官的供词,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就的。
他眉峰紧锁,指节在案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黎平想借东林党打压武将,这心思昭然若揭,可柳晋白能在一夜之间翻出如此扎实的证据,背后若没有武将集团的支撑,断不可能这么利落。
“哼,倒是会互相咬。”穆凭北低声自语,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文臣抱团,武将结势,哪一方坐大了,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忽然抬眼,对侍立的内侍道:“传黎平。”
内侍应声而去,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穆凭北拿起柳晋白那份奏折,指尖划过“漕运损耗”四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黎平这步棋走得急了,反倒给了柳晋白反扑的机会。也好,让他们斗着,他才能稳稳地攥住这杆秤。
门外传来脚步声,黎平躬身而入的瞬间,穆凭北已将那份奏折合上,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咸不淡地开口:“你的漕运账,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漕运的账,你且回去好好查查。”
穆凭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黎平后背沁出冷汗,“朝堂不是沙场,少用些阴私手段。”
黎平低着头退至门口时,靴底蹭过金砖的轻响还未散尽,谢斐已掀帘而入。
他一身墨色常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躬身行礼时,动作标准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陛下,柳侯爷禁足期间仍能调动人手查访漕运,是臣监管疏漏,未能防患于未然,请陛下降罪。”
穆凭北没看他,指尖在案上那份柳晋白的弹劾折上缓缓划过,声音里裹着寒意。
“疏漏?谢斐,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谢斐垂眸:“回陛下,十年了。”
“十年,”穆凭北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
“该懂的规矩,该有的分寸,你比谁都清楚。可柳晋白能在你眼皮底下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让朕怎么信你是‘疏漏’?”
谢斐的额头又低了几分,声音依旧平稳:“臣失职,愿领罚。”
谢斐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帝王要的从不是认错,而是敲打。
敲打他别仗着与柳晋白有旧情,就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穆凭北的目光在谢斐低垂的头顶上盘旋片刻,那视线里的审视几乎要穿透衣料,直抵人心。
他指尖叩了叩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谢斐那看似无波的镇定。
“旧谊?”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当年柳晋白在边关救过你性命,这份情分朕记着。可你别忘了,是谁给了你如今的位置,是谁让你从一个边关小卒,爬到能替朕监察宗室勋贵的地步。”
谢斐的脊背绷得更直了些,额头始终贴着冰凉的金砖:“臣不敢或忘。陛下的恩重如山,臣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那日送药,确是臣一时疏忽,忘了避嫌,往后纵是柳侯爷病入膏肓,臣也绝不会再越雷池一步。”
穆凭北盯着他半晌,忽然拿起那份密报,随手扔回案角,发出一声轻响。
“起来吧。”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暂且信你这一回。但谢斐,你要记住,你身上的印信,是朕给的。若是让朕发现你有半分偏向,别怪朕不念旧情。”
谢斐起身时,膝盖在金砖上磕出的酸麻还未散去,他垂着眼,恭顺地应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待谢斐退下,穆凭北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密报的边角。
送药本是小事,可落在眼下这局势里,便成了扎眼的刺。
他太清楚人心易变,尤其是谢斐这般重情义的性子。
今日能为旧恩送药,明日难保不会为旧恩藏私。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那些在暗处疯长的猜忌,悄无声息地缠上了穆凭北的心头,越收越紧。
穆凭北最忌惮的,便是武将手握兵权结成势力。
几日后,一道“整肃军风”的旨意传遍军营,往各镇驻军派去的监军,全是朝中文官出身,连边关最精锐的铁骑营,也安插了位擅长笔墨却不识弓马的御史。
穆尹在朝会上听到旨意时,指节猛地攥紧了朝笏。
他在军中待过,再清楚不过这些监军只会掣肘:粮草调度要层层报备,临阵决策要文书往来,真到了战时,黄花菜都凉了。
可他抬眼看向龙椅上那道威严的身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帝王的猜忌一旦生根,任何辩解都可能被视作武将抱团的证据。
散朝时,穆尹望着那些意气风发的监军走出宫门,背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柄悬在军帐顶上的钝刀。
他知道,这刀砍下去,伤的从来不是哪个人,而是整个王朝的边防。
可在皇权的重压下,他只能沉默地转身,将所有担忧都锁进沉沉的眼底。
老登又提年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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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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