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夜露凝在阶前的青苔上,穆尧的朝靴碾过,带起细碎的凉意。
他立在养心殿的朱漆门外,身影被宫灯拉得颀长,像一柄收敛了锋芒的剑。
“太子殿下已跪了一个时辰。”值夜的老内侍低声回禀,偷觑着御案后沉脸批阅奏折的皇帝。
穆凭北翻过一页奏折,朱砂笔在纸上顿了顿:“让他进来。”
穆尧进门时,玄色常服的下摆沾着夜露。
他俯身叩首,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儿臣来请罪。谢斐是儿臣力荐,他治军失当,儿臣识人不明,愿同领责罚。”
“责罚?”穆凭北放下笔,目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储君的罪,岂是轻易能领的?”
他指尖敲击着御案,发出规律的轻响,“你该明白,朕处置谢斐,不是要折你的面子,是要你看清。军中的铁骨,到了朝堂上,未必是利刃,可能是刺。”
穆尧额头抵着金砖,声音平静无波:“儿臣明白。父皇既将他调往刑部,必是深思熟虑。只是谢斐刚受了廷杖,血肉模糊,恐难即刻理事。儿臣斗胆,请父皇允他将养半月,再赴任履职。”
殿内静了片刻,只有烛火跳动的轻响。
穆凭北忽然笑了,那笑意淡得像晨雾:“你倒是念旧。”
他提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传旨太医院,送最好的断续膏去谢府。告诉他,养足十五日,再去刑部当差。若是误了公事,朕可不饶。”
“儿臣谢父皇恩典。”
穆尧叩首起身时,月光正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靴尖镀了层银白。
消息传到谢府时,虞鹤凝正用银匙舀着药膏,细细涂在谢斐的伤处。
药膏是她用珍珠粉和龙涎香调的,凉丝丝的,触到翻卷的皮肉时,谢斐的脊背还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陛下允了。”她声音很轻,像怕吹散了药香,“太医院送了药来,说让你养足半月再去刑部。”
谢斐趴在锦枕上,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他能想象,太子在养心殿外跪了多久,又说了多少低头的话。
这半月的宽限,哪是给一个罪臣的恩典,分明是帝王对储君的示好,是给所有人看的“父子和洽”。
“他不必如此。”谢斐的声音从枕间透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
虞鹤凝放下银匙,取过干净的纱布。
她的动作极轻,指尖拂过他汗湿的发鬓:“太子是储君,他护的不是你谢斐,是他自己举荐之人的体面。”
纱布一圈圈裹上脊背,像系上一道无形的枷锁,“你以为这半月是让你养伤?是让你想明白。从今往后,刀枪要收起来,心思要藏起来。”
谢斐闭上眼,闻到她袖口的兰花香,混着药味,竟有些安心。
背后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口那处被猜忌凿开的空洞,似乎被这深夜的药香填了些。
“阿凝,”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辛苦了。”
虞鹤凝正系着纱布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打结,动作利落:“我虞家的女儿,从不悔自己选的路。”
她吹灭了烛火,只留一盏夜灯,“睡吧,这十五日,好好养着。不止养伤,也养养性子。”
月光从窗纱渗进来,照在榻边散落的药瓶上。
谢斐能感觉到她坐在榻沿,气息清浅。
他知道,这半月的安宁,是用一场折辱换来的。
而往后的日子,他这个卸了甲的将军,和他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夫人,要在京城的迷雾里,步步为营了。
暮春的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漫过贵妃宫的琉璃瓦时,带着一股不祥的凉意。
王禧端坐在新晋的瑶光殿里,指尖抚过妆台上那只描金漆盒。
盒内铺着猩红的绒布,放着一小束干枯的发丝,和写着皇帝生辰八字的桃木牌,这是她从贵妃宫里“搜”出来的“罪证”。
“娘娘,人都安排好了。”
贴身宫女低声道,“那几个指证贵妃的小太监,舌头都割了半寸,断不会反口。”
王禧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从泥沼里爬出来的狠厉。
她原是贵妃宫里端茶的奴婢,因生得有几分姿色被皇帝临幸,如今踩着旧主的尸骨往上爬,最清楚怎样的罪名最能剜帝王的心。
“呈上去吧。”她推过漆盒,“告诉陛下,这是奴才们在贵妃床底搜出来的,吓得腿都软了。”
养心殿的雷霆之怒,半个时辰后就传到了各宫。
皇帝捏着那桃木牌的手指泛白,看向跪在地上的贵妃时,眼神里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情。
“你出身名门,竟行此阴毒之事!是盼着朕早死,好让你那个善于伪劣的儿子上位吗?”
贵妃浑身发抖,却坚持道:“臣妾没有!陛下明察!这是诬陷!”
“诬陷?”皇帝将漆盒摔在她面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他厉声传旨,“黎氏善妒成性,私行巫蛊,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二皇子穆嵩、三公主穆嫣,迁出原先宫苑,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穆嵩和穆嫣跪在殿外,听到“废为庶人”四个字时,穆嵩猛地要冲进去,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穆嫣哭得撕心裂肺:“父皇!母妃是被冤枉的!求您信她一次!”
可养心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王禧低柔的劝慰声,像一根针,扎在他们心上。
他们看着母妃被剥去凤冠霞帔,穿着粗布囚服被拖走,那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消息传到城外的白鹿书院时,顾宪成正在给弟子们讲学。
他放下手中的《论语》,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忽然叹了口气:“近日闻京城事,不禁感慨——庙堂之上,是非淆乱;书院之中,是非明白。”
弟子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问:“先生是说……贵妃被废之事?”
顾宪成拿起茶杯,目光沉静:“自古废后废妃,或因失德,或因干政。若以‘巫蛊’定罪,却无实证,只凭一二小人之言,便将数十年相伴之人打入绝境,连带着子女遭难……”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般是非不分,难怪世人会说,圣心难测,不如书院的月,照得见黑白。”
这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在士林中传开。
江南的学子们聚在茶馆里议论,说皇帝被宠妃蒙蔽,说贵妃冤枉,说二皇子三公主无辜。
那些带着墨香的书信从书院寄出,辗转传到京城官员的案头,字里行间都是对“废旧妃”的讽议。
而此时的瑶光殿里,王禧正看着四皇子穆彦玩耍。
那孩子眉眼像极了皇帝,被抱在她怀里,“还是咱们彦儿得父皇疼。”
她逗着孩子,眼角的余光瞥向窗外。冷宫的方向,此刻怕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了。
只是她没看到,书院的那轮明月,正透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将清辉洒在那些不平的心上。
是非或许会被权力暂时掩盖,但在白纸黑字间,在书生的议论里,总有一些东西,是捂不住的。
紫宸殿的朝会总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尤其当内侍展开那道明黄诏书时,连殿角的铜鹤都似屏住了呼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丞古松,忠谨端方,有辅政之才,着即升任右丞相,与左丞相黎平共理朝政。钦此——”
古松出列谢恩时,青灰色的官袍扫过金砖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抬眼时,正撞见黎平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翻涌着惊讶,却又在触及御座上皇帝的眼神时,硬生生压了下去。
谁都知道古松是黎平的义弟,当年黎平任吏部尚书时,一手将寒门出身的古松提拔起来。
如今皇帝骤然将他拔擢为右相,与黎平分权,分明是要在相权里楔进一根钉子。
退朝时,黎平在丹墀下拦住古松。他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声音却压得极低。
“陛下这旨意,你接得安心?”
古松垂着眼,拱手道,“君命如山,兄长是辅政老臣,该懂这个道理。”
黎平看着他恭顺的侧脸,忽然觉得陌生。
他当了几年丞相,朝堂上下并非皆为他的门生故吏,皇帝这一手,是嫌他权柄太重了。
可他能怎么办?前日在御书房,他不过对“增设矿税”提了句异议,就被皇帝冷斥“老迈固执”。
如今这道任命,明着是升迁,实则是敲打。他只能拂袖而去,背影在宫墙的阴影里,透着一股孤绝的僵硬。
风波未平,六科给事中的奏章又如雪片般堆上御案。
“陛下,矿税太监四处扰民,私设关卡,百姓怨声载道!”
“太监浮白在江南勒索盐商,强占民宅,若再任其掌矿税,恐动摇国本!”
最刺眼的是那道被封还的诏书,六科给事中们用朱笔在诏书上批了“宦官干政,于礼不合”,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养心殿。
皇帝将诏书狠狠摔在地上,明黄的绫缎在金砖上皱成一团。
“反了!”他指着殿外,声音因盛怒而发颤,“一群七品言官,也敢封还朕的旨意?浮白是朕的近侍,替朕督查矿税,何错之有?”
内侍总管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他知道,皇帝怒的不是言官,是那些借着“祖制”来钳制皇权的文官集团。
尤其是黎平,明着没说话,可六科给事中里,半数是他的门生。
“传旨!”皇帝喘着粗气,眼底布满血丝,“将为首的三个给事中,廷杖二十,贬为庶民!浮白的任命,即刻下发,再有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杖声在午门响起时,黎平正站在相府的回廊下。
雨丝打湿了他的官帽,他望着宫城的方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古松的右相之位,给事中的被贬,还有那些即将遍布各地的矿税太监……他忽然明白,皇帝要的,从来不是分权,是要将这朝堂,彻底变成他一人说了算的地方。
而他这个碍眼的老臣,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养心殿的烛火燃到深夜,映着御案上那叠来自白鹿书院的抄本,字里行间的讽议像针一样扎眼。
皇帝将抄本扫落在地,墨汁溅脏了明黄的龙袍:“一群酸儒!敢在书院里妄议朝政,真当朕治不了他们?”
浮白端着参汤上前,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的柔和。
“万岁爷息怒,这些书生就像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他们敢嚼舌根,无非是觉得离着京城远,陛下的龙威照不到那儿去。”
他放下汤碗,凑近了些,“只是这白鹿书院名声在外,若是强压,反倒落个‘禁言’的话柄,不如……”
皇帝抬眼:“你有主意?”
“奴才哪敢有主意,”浮白赔着笑,“只是想着,舆论这东西,堵不如疏。他们说东,咱们便给他们看点西;他们盯着冷宫的事,咱们就给他们找点别的由头嚼。”
皇帝沉默片刻,指尖在御案上重重一叩:“去,让谢斐来见朕。”
谢府的书房里,虞鹤凝正替谢斐研墨。
听到皇帝召见的消息,她笔尖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陛下这时候找你,必是为了白鹿书院的事。”
她抬眼,目光清亮,“那些书生骂皇帝废旧妃,你若想平息舆论,不能替皇帝辩解,得给他们一个新的‘是非’。”
谢斐背上的伤还未大好,起身时动作微滞:“你的意思是?”
“黎平与古松分权,六科给事中被贬,官员们心里本就憋着气。”
虞鹤凝放下墨锭,声音压得极低,“你不妨奏请陛下,赦免那几个被贬的给事中,再提一提矿税扰民的事。书生骂的是‘是非淆乱’,你就给他们看‘是非分明’。”
谢斐眼中一亮,刚要说话,却被她按住手腕:“记住,只提‘舆情可畏,需以宽柔化解’,莫要牵扯白鹿书院半个字。让陛下觉得是他自己的主意,才是稳妥。”
三更的梆子响过,谢斐拖着伤体踏入养心殿。
他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沉稳:“陛下,臣听闻近日士人议论纷纷,皆因是非不明而起。六科给事中虽有越职之嫌,但其心在百姓,不如赦免其罪,令其戴罪立功;至于矿税一事,可暂减江南三府税额,示陛下体恤民情之意。”
皇帝挑眉:“你是说,用这个堵那些书生的嘴?”
“臣不敢。”
谢斐叩首,“臣只是觉得,民心如镜,陛下若行宽政,镜中自会映出圣明。届时纵有几句闲言,也成不了气候。”
殿内静了片刻,皇帝忽然笑了:“你倒是比在军中时活络了。”
他扬声道,“传旨,赦免被贬的给事中,官复原职;江南矿税减半,由地方官协同监管,浮白不必再插手。”
旨意传出,朝野震动。
那些原本盯着冷宫之事的官员和书生,注意力果然被转移。
有人赞皇帝“纳谏”,有人议论“矿税之争”,白鹿书院的讽议渐渐淡了下去。
谢斐回到府中时,虞鹤凝正坐在廊下看月。
见他回来,她递过一杯热茶:“成了?”
“成了。”谢斐接过茶,指尖触到她的温度,“只是这样一来,浮白怕是要记恨我了。”
虞鹤凝笑了,月光落在她眉梢:“你如今在刑部,要得罪的人多着呢。与其被舆论困死,不如让他们把矛头对准别处。朝堂这潭水,浑一点,才好藏住身子。”
远处的宫墙隐在夜色里,养心殿的烛火依旧亮着。
皇帝看着窗外的月,忽然觉得浮白说得对,谢斐这颗棋子,或许比他想象中更有用。
而白鹿书院的那轮明月,终究没能照进这深宫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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