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丝斜斜打在相府的窗纸上,洇出一片模糊的水痕。
黎平捏着那封没有署名的信,指尖冰凉。
信纸是极普通的桑皮纸,字迹却透着一股刻意的沉稳。
“古松暗结边将,私藏甲胄,谋逆之心昭然,望公速禀陛下,以绝后患。”
信末没有落款,只盖了个极小的槿花印。
黎平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槿亲王……那个十年前与皇帝歃血为盟,后因“体弱”不慎离世的王爷,难道他还活着。
不可能。
他抬眼望向窗外,雨幕里仿佛映出古松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那个他一手提拔的义弟,如今的右丞相。
“谋反?”黎平低声嗤笑,将信纸凑到烛火边。
火苗舔上纸角,迅速吞噬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字迹,“他若有这胆子,当年就不会在寒门苦熬十年了。”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躬身道:“相爷,要不要查查送信的人?或是……提醒右相一声?”
“不必。”
黎平看着信纸化为灰烬,指尖捻起一点火星,“古松虽与我分权,手段却向来谨慎。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绝不会做这抄家灭族的事。”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倒是写信的人,假借槿亲王名义如此行事,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古松,还是想看看我这个左丞相,会不会为了权位构陷昔日义弟?”
“不管为了什么,他都算错了。”
烛火跳动,映着他苍老的面容。
黎平在相位十年,见惯了朝堂的阴私算计。
古松的右相之位是皇帝给的,若古松谋反,岂不是打皇帝的脸。
有人的棋,看似针对古松,实则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也在试探他黎平的忠心。
“把这灰烬处理干净。”黎平起身,脊背依旧挺直,“告诉外面,老夫病了,三日不上朝。”
老管家应声退下,雨声似乎更密了。
黎平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旧卷,那是当年他与古松初遇时,一起批注的《孙子兵法》。
书页间还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古松当年高中进士时,亲手夹进去的。
他轻轻摩挲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虞鹤凝,那位槿亲王名义上的义女,如今的谢夫人。
谢斐近日在皇帝面前颇受重用,而虞鹤凝的智谋,他早有耳闻。
这封信,会不会与那位郡主有关?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黎平将书卷放回原处,眼神晦暗不明。无论写信人目的是什么,他都不会做那颗被人摆布的棋子。
古松若真有反心,自有国法处置;若没有,他这封沉默的信,便是最好的应对。
只是他隐隐觉得,这封来自暗处的信,不过是新一轮风暴的开始。
而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臣,怕是躲不过去了。
清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洗得京城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御史中丞的弹劾奏章递上去那天,天色阴沉得像块浸了水的铅。
“右丞相古松,与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结党营私,私藏兵器于府中密室,更与边将通信,意图在围猎时行刺圣驾!”
御史中丞跪在丹墀下,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臣有确凿证据,恳请陛下彻查!”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铁青,目光扫过阶下群臣。
黎平站在最前列,垂着眼,指尖却死死掐着朝服的玉带。
他想起那封来自已逝的槿亲王的信,想起古松温和的眉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交刑部审!”皇帝的声音砸在殿内,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查不出罪证,朕便拿你们刑部是问!”
谢斐领旨时,指尖触到那道冰冷的旨意,像触到了烙铁。
他知道这案子棘手,却没料到御史台的“证据”来得那样快。
密室里的甲胄,边将的“供词”,甚至还有古松与陈宁往来的书信,字字句句都透着“谋逆”的痕迹。
刑讯的日子,谢斐始终没去监审。
他在刑部的衙署里枯坐,听着隔壁刑房传来的闷响,像听着自己心跳的回声。
直到三日后,卷宗送到他案头,上面画着朱红的“罪证确凿”四字,他才闭上眼。
古松招了,或者说,那些被屈打成招的“证据”,替他招了。
处刑那天,雨停了,风却更冷。
西市的刑场围满了人,古松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往日温润的脸上只剩一片灰败。
他望着断头台上的铡刀,忽然朝着皇宫的方向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陛下……臣从未想过反啊……”
刀光落下时,虞鹤凝正乘着马车从西市经过。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那抹刺目的红猝不及防撞进眼里;还有古松滚落的头颅上,那双至死未闭的眼。
她猛地攥紧了帕子,指尖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更让她心悸的是随后的场景。
禁军挨家挨户围了古府,哭喊声、惨叫声混着兵器的碰撞声传过来,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耳膜。
三族,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至襁褓中的婴孩,无一幸免。
那些曾经在相府见过的面孔,那些温文尔雅的公子、笑语盈盈的女眷,此刻都成了刑场上的冤魂。
马车驶过街角时,虞鹤凝胃里一阵翻涌,她猛地掀开车帘,扶着车辕干呕起来。风灌进她单薄的衣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激得她浑身发抖。
她忽然想起古松曾在谢府赴宴,席间还笑着说“阿凝是槿亲王义女,行事有王爷的风骨”,那时他眼里的温和,绝非装出来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转眼成了刀下亡魂,连带着三族被屠。
回到谢府时,虞鹤凝的脸色白得像纸。她没说话,径直回了内室,连谢斐进来都未曾察觉。
谢斐看着她失魂落魄地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的雨,心口一紧:“你去了西市?”
虞鹤凝缓缓转头,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谢斐,你说……我们费尽心机求来的安稳,到底是什么?”
她声音很轻,像风中的残烛。
“昨日还在朝堂上共理朝政的人,今日就能被安上‘谋逆’的罪名,连带着三族化为飞灰……这权力场,到底吞噬了多少人?”
谢斐走上前,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避开。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帕子上竟溅出一点刺目的红。
“阿凝!”谢斐慌了神,想去叫太医,却被她拉住。
“不必。”虞鹤凝摇摇头,脸色愈发憔悴,“我只是……忽然觉得冷。”
那之后,虞鹤凝便病了。
缠绵病榻,汤药不断,原本清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雾,连笑都带着几分倦意。
谢斐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模样,心中钝痛。
那日刑场上的血腥,不仅惊了她的眼,更溃了她的心。
原来再深的智谋,再高的地位,在皇权的屠刀下,都不过是尘埃。
而那把沾了古松三族鲜血的刀,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冷得像西市的清雨。
六月的暑气蒸腾送走了连天清雨,连宫墙的琉璃瓦都晒得发烫。
关于古松的流言像暑天的瘟疫,在京城的官署与茶馆间蔓延。
“右相把持吏部,半年间换了十二位地方官,全是他的亲信”“户部的漕粮案,明明是下面人贪墨,他却压着不查,听说那主犯是他远房内侄”这些话被添油加醋地传着,连东林党的文人们聚在茶楼里,都在拍着桌子骂:“古松这是要把朝堂变成他自家后院!幸好管了,否则怕是连陛下的旨意都要压着了!”
皇帝在养心殿里听着浮白的转述,指尖捻着冰块,寒意却压不住心头的躁火。
他想起上月批阅奏折,十封里有八封的末尾都写着“右相已阅,拟同意”,想起之前古松在朝会上反驳黎平的提议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朝堂的主心骨。
“独揽大权?”皇帝将冰碗重重一放,冰块撞得脆响,“当朕是瞎子吗?”
柳晋白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府中,瘫坐在书房的地上。
书架上还摆着古松送他的砚台,是两人同游黄山时,在歙县亲手挑选的。
砚台上的纹路,像极了古松温和的笑纹。
“二十年……”柳晋白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从太学同窗到朝堂同僚,你怎么可能谋逆?怎么可能……”
他想起古松为了推行新税法,在朝堂上与黎平据理力争,被皇帝斥为“刚愎”也不肯退让;想起古松深夜在书房批改奏折,案头总摆着他爱喝的劣质茶;想起自己女儿满月时,古松提着一篮虎头鞋来贺喜,笑得像个孩子……那些鲜活的片段,此刻都变成了剜心的刀子。
“是我蠢……”
柳晋白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脸颊瞬间红肿起来,“我早该知道,他们容不下你……容不下你这柄敢说真话的剑……”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翻出纸笔,想写奏折,想告诉皇帝古松是冤枉的。
可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古松三族的鲜血还没干透,他的奏折递上去,只会被当成“同党”的罪证,连带着自己一家,都要赔进去。
“啊——!”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将砚台狠狠砸在地上。
墨汁四溅,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像点点血污。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发疯,六月的阳光毒辣地晒着,可柳晋白却觉得浑身冰冷,像坠入了万丈冰窟。
他知道,古松死了,那个在朝堂上为寒门学子撑伞,为黎民百姓争利的人,永远地消失了。
而他这个还活着的“友人”,连为他喊一声冤的勇气都没有。
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视线渐渐模糊时,他仿佛又看到了太学里的那棵老槐树,年轻的古松坐在树下,笑着对他说:“晋白,咱们读书人,总要信点什么,比如是非,比如公道。”
直到禁军破门而入,铁链锁住他手腕的那一刻,柳晋白才惊觉过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他厉声质问。
领头的将官扬了扬手中的卷宗:“凭这个。”卷宗里是几封他与古松讨论经学的书信,被圈出“共研大道”四个字,批注为“暗指共掌天下,图谋不轨”。
“荒唐!”柳晋白气得发抖,“那是论道,不是谋逆!”
“是不是,得问陛下。”将官冷笑,“不过依咱家看,柳大人还是认命吧。古相爷的同党都招了,说你是他安插在御史台的棋子,帮他排除异己呢。”
三日后,赐死的圣旨到了狱中。
柳晋白看着那杯泛着诡异光泽的毒酒,忽然想起十年前,古松在琼林宴上拍着他的肩说:“晋白,读书人当有风骨,更要有护持风骨的底气。”如今想来,那“底气”在皇权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毒酒穿肠,剧痛袭来时,他仿佛听见狱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那是抄家的队伍到了。
七十余口人,从白发老妪到襁褓婴儿,一个都没逃掉。
血腥味混着六月的暑气,弥漫在京城上空,呛得人喘不过气。
黎平在相府的凉亭里纳凉,听到老管家的禀报,手中的玉如意“啪”地掉在青石桌上,磕出一道裂痕。
“柳家……全没了?”
“是,”老管家声音发颤,“连刚出生的小少爷都……”
黎平猛地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柳晋白清瘦的身影,想起他在朝堂上与自己争辩时,虽面红耳赤,却始终恪守着“对事不对人”。
他又想起古松,那个被他亲手提拔,又被他暗暗提防的义弟。
那些关于“独揽大权”的流言,他不是没听过,甚至在皇帝面前,也隐约提过几句“古松权势过盛,恐非国家之福”。
他原以为,这只是帝王制衡之术,削权即可,从未想过会是满门抄斩的结局。
“热……真热啊。”黎平喃喃自语,额上的冷汗混着暑气淌下来,浸湿了衣襟。
他忽然觉得,这六月的毒日头,竟比数九寒冬还要冷。
柳家七十余口的血,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让他瞬间清醒,在这皇权场里,从来没有“适可而止”,只有“斩草除根”。
从那以后,黎平在朝堂上彻底成了“泥塑”。
议事时,他总是垂着眼,默不作声;皇帝问他意见,他便说“陛下圣明,臣无异议”;连东林党人上门拜访,他都以“年迈多病”为由拒见。
同僚们都说,左丞相是被暑气蒸坏了精神。
只有黎平自己知道,他是被柳家满门的鲜血吓破了胆。
他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成了下一个“结党营私”的靶子;怕自己提拔过的人里,藏着哪个会牵连自己的“隐患”。
暮色降临时,黎平望着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帕,上面绣着的青松,被冷汗浸得发皱。
这京城的权力场,从来不是松柏长青之地,是六月流火,能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而他,只求能在这场大火里,苟延残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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