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殿的梧桐叶被夏阳晒得打卷,阶下的凤仙花蔫蔫地垂着头,像极了殿内人的气色。
虞鹤凝提着食盒走进来时,三公主穆嫣正对着棋盘发怔,黑白棋子散落在案上,没个章法。
“殿下。”虞鹤凝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碟冰镇的杏仁酪,还有两碟精致的细点,“听闻你近日胃口不好,让小厨房做了些清爽的。”
穆嫣抬眼,眼眶红红的,见了她,鼻尖一酸:“阿凝姐姐。”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暑气闷坏了的小猫。
虞鹤凝在她身边坐下,用银匙舀了些杏仁酪递过去:“尝尝?加了新采的荷花露,败火。”
穆嫣没接,却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姐姐,你听说了吗?古相爷……还有柳御史,都没了。”
她声音发颤,“母妃被废后,柳御史还偷偷托人给我送过蜜饯,说让我放宽心……怎么说没就没了?”
虞鹤凝的心轻轻一沉。
她握住穆嫣微凉的手,指尖摩挲着她腕间褪了色的玉镯。
那是当年三公主及笄时,她亲手送的。
“我听说了。”她声音放得极柔,“世事难料,殿下保重身子要紧。”
穆嫣低下头,泪珠“啪嗒”落在棋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母妃被关在冷宫,皇兄被父皇盯着,二哥整日闭门不出……我连去看看母妃都不行。”
她哽咽着,“阿凝姐姐,你说这宫里的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前几年我们还在御花园里斗草,你教我用凤仙花染指甲……”
那些鲜活的过往,被此刻的沉重衬得像场梦。
虞鹤凝想起那时的三公主,扎着双丫髻,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追在她身后喊“阿凝姐姐”,哪像现在,眉宇间全是化不开的愁绪。
她取过帕子,替穆嫣拭去泪痕:“殿下还记得吗?那年你在围场被马惊了,是谢斐纵马追上,把你抱下来的。”
穆嫣愣了愣,点了点头。
“那时他不过是个禁军统领,却敢在皇上面前说‘公主受惊,臣护驾来迟’。”
虞鹤凝微微一笑,“这世间的事,再难也总有转圜的余地。你看谢斐,前些日子还在刑部待罪,如今不也……”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拿起一块芙蓉糕,“尝尝这个,是你爱吃的玫瑰馅。”
穆嫣咬了一小口,甜腻的滋味压不住舌根的涩。
“阿凝姐姐,”她忽然抬头,眼里有细碎的光,“你说……父皇会不会有一天,想起母妃的好?”
虞鹤凝望着殿外毒辣的日头,沉默片刻:“会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握住穆嫣的手,指尖带着药香的微凉,“你要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哪怕是描红也好。让陛下知道,三公主还好好的,没被打倒。这才是对那些想看你笑话的人,最狠的回击。”
穆嫣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用力点了点头,将剩下的芙蓉糕咽了下去。
临走时,虞鹤凝留下一个小瓷瓶:“这里面是安神的香丸,夜里睡不着就焚一粒。”
她看着阶下蔫了的凤仙花,“等过了这阵暑气,我再陪你染指甲。”
穆嫣站在廊下送她,看着那抹素色裙裾消失在宫墙拐角,忽然攥紧了手心。
阿凝姐姐说得对,她不能倒下。
母妃还在冷宫等着,二哥还需要她,她得好好活着,像殿外那株被晒蔫却不肯枯死的梧桐,等着下一场雨来。
风穿过汀兰殿的窗棂,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虞鹤凝坐上马车,掀起车帘回望,见三公主还站在阶前,身影虽单薄,却挺得笔直。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车帘放下。
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在泥沼里挣扎,能拉一把,便拉一把吧。
只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需要被拉的,会不会是自己。
古松的血还未在西市的青石板上干透,养心殿的旨意已如惊雷般炸响在朝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即日起,废除中书省,罢左右丞相之职。六部诸事,直接向朕奏报;另设六科给事中,专司监察六部,独立行事,不受其辖制。钦此——”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殿内的死寂,黎平跪在最前列,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道旨意不是突然而来,古松案不过是皇帝收权的契机。
中书省与丞相之位,传承百年,如今说废就废,分明是要将相权彻底碾碎,让皇权如日中天。
“陛下圣明。”
他率先叩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麻木的顺从。
其他官员见状,也纷纷跟着跪拜,山呼万岁。
没人敢提异议,古松和柳晋白的血还热着,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谋逆”的靶子。
退朝时,黎平望着空荡荡的丞相官署,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还映着昨日的光影,却已是物是人非。
他这个当了十年的左丞相,一夜之间成了无职无权的闲人。
也好,他想,终于可以不用再在权力的刀刃上行走了。
而另一边,谢斐正跪在养心殿内,听着皇帝的新任命。
“谢斐,”穆凭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你在刑部协理期间,处事沉稳,又能为朕分忧。现升你为中军都督同知,执掌京营部分兵权;另兼任刑部都给事中,监察刑部诸事。”
谢斐叩首:“臣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
起身时,他指尖微颤。
中军都督同知,是从二品的武官,掌京营兵权,这是皇帝对他的极大信任。
而刑部都给事中,虽只是七品,却能独立弹劾刑部官员,直达天听,这分明是让他成为皇帝安插在军政两界的眼线。
走出养心殿,六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谢斐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忽然明白皇帝的布局。
废除丞相,是为了大权独揽;设立六科给事中,是为了用小官牵制六部。
而提拔他这样既懂军务又熟悉刑律的人,是为了让军政监察之权,都牢牢握在自己能掌控的人手里。
古松的死,柳家的灭门,终究是为这盘收权的大棋,祭了旗。
回到府中,虞鹤凝正在廊下煎药,药香混着荷风,驱散了些许暑气。
见他回来,她抬眼问:“升了?”
“嗯,中军都督同知,兼刑部都给事中。”
谢斐在她身边坐下,看着药汁在砂锅里翻滚,“陛下废了中书省,罢了丞相。”
虞鹤凝搅动药勺的手顿了顿:“这一天,总算来了。”
她将药汁倒进瓷碗,递给他。
“只是权柄越重,盯着你的眼睛就越多。中军都督同知掌京营,是兵家必争之地;刑部都给事中管监察,要得罪多少人?你如今是站在了风口上。”
谢斐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想起古松临刑前的眼神,想起柳晋白饮毒酒时的绝望,心中一阵发寒:“我知道。可陛下的旨意,不能违。”
“是不能违,”虞鹤凝看着他,眼底有担忧,却更多的是冷静。
“但要学会藏。掌兵权时,多请旨;管监察时,先观色。别学古松那样,把锋芒露在外面。”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还有,六科给事中虽独立,却也是陛下的耳目。你身在其中,要分得清哪些是陛下想查的,哪些是陛下想放的。”
谢斐望着她清亮的眼眸,点了点头。
暮色降临时,新的官印送到了谢府。
中军都督同知的金印沉甸甸的,刻着繁复的云纹;刑部都给事中的银印小巧些,却透着一股凛然的锐气。
两印并放在案上,像两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两把双刃剑。
谢斐拿起银印,指尖抚过冰凉的印面。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被廷杖羞辱的罪臣,而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既能执掌兵权护卫皇权,又能监察百官肃清异己。
只是这刀,终究要沾血。
他只希望,日后不会有另一个“古松”,倒在自己这把刀下。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六月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卷过谢府的庭院。
权力的棋盘已经重新摆好,而他,成了那个必须站在最前排的棋手,一步都不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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