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夏夜总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脂粉气,今夜却被浓重的血腥气搅得支离破碎。
梁妃端坐在紫檀木榻上,指尖捻着一方素色锦帕,帕角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莲。
那是王禧最爱的花样,此刻却成了刺向她心口的利刃。
“陛下您瞧,”梁贵妃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帕子落在明黄的龙纹锦缎上。
“这帕子是从王贵人贴身的妆奁里搜出来的,背面还绣着个‘瑾’字。宫里除了那位早逝的瑾公公,谁还敢用这个字?”
皇帝的目光像淬了冰,落在帕子旁那尊桃木小像上。小像穿着微缩的龙袍,心口插着三根银针,针尾还缠着几缕乌黑的发丝,那是王禧的头发。
“好,好得很!”皇帝猛地一拍案几,霁蓝釉的笔洗“哐当”落地,碎瓷片溅起的弧度,像极了王禧此刻脸上的惊惶。
“朕宠你十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私通宦官,还敢用巫蛊咒朕!”
王禧被两名宫女按着,华美的宫装被撕扯得歪歪扭扭,珍珠耳坠落在青砖上,滚出一串绝望的声响。
“不是的!陛下!是她陷害我!梁氏这个毒妇——”
“妹妹慎言。”梁贵妃缓缓起身,鬓边的赤金步摇轻轻晃动,“禁军统领在你偏殿的夹层里,搜出了三封书信。那字迹,可不是奴婢能仿的。”
皇帝挥手打断王禧的嘶吼,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冰。
“废去王禧位份,打入冷宫!三日后,赐白绫!”
拖曳的脚步声渐远,梁贵妃望着地上的碎瓷片,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宫墙里的恩宠,从来都是抢来的。
王禧当年踩着黎贵妃上位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冷宫的霉味混着草药气,钻进黎贵妃的鼻腔时,她正用一根磨尖的竹片,在墙上刻下第三百六十七道痕。
看守的老宫女压低声音议论:“听说王贵人被搜出了巫蛊的东西,陛下怒得摔了龙案……”
黎贵妃握着竹片的手顿了顿,指尖的薄茧蹭过粗糙的墙皮。
巫蛊?多么熟悉的罪名。当年王禧也是这样,捧着一尊沾了她发丝的小木人,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嘶哑得像漏风的风箱,惊飞了梁上栖息的蝙蝠。
“一报还一报……”竹片从手中滑落,在地上弹了两下,“这宫里的债,从来都要连本带利地讨。”
三日后的子夜。
冷宫西侧的夹道里。
一辆乌木马车碾过积雨的水洼,溅起细碎的银辉。
王禧被人半扶半搀地塞进车厢,粗布囚服下,脊背挺得笔直,那不是待死之人的姿态。
车厢深处坐着个戴帷帽的男子,玄色的衣袍融在暗影里,只有露在外面的指尖,骨节分明,捏着一枚磨损的玉珏。
玉珏上刻着个模糊的“槿”字,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委屈你了。”男子的声音像被寒潭浸过,带着彻骨的凉意。
王禧屈膝欲跪,却被他抬手止住。
“不必多礼。”男子将一个紫檀木匣推到她面前,匣内铺着暗纹锦缎,放着半枚虎符,和一叠盖了朱砂印的路引,“江南水患刚平,巡抚正在招揽幕僚,你以‘苏先生’的名义去,自然有人接应。”
王禧的指尖抚过那半枚虎符,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十年前。
那时她还是浣衣局的小宫女,是眼前这个人,将一枚同样的玉珏塞进她手里,低声说:“去争,去抢,爬到最高处,替我看看这宫墙里的月亮,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冷。”
她原以为能走到最后,却没料到会栽在梁贵妃手里。
“是属下无能。”王禧的声音发颤,“没能查清梁氏背后的人,还险些暴露了您……”
“无妨。”男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梁氏想坐收渔利,就让她坐。这宫里的位置,越高越烫。”
他掀起帷帽的一角,露出一双深邃的眼,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穆凭北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西戎案三百口的血,槿王府的冤魂,还有这十年的蛰伏……总得有个交代。”
王禧望着那双眼睛,忽然明白了。他从不是要她争宠,是要她搅乱这潭水,让穆凭北不得安宁。
古松的死,柳晋白的冤,甚至谢斐的起复,都是他布下的棋,用一场场风波,一点点瓦解穆凭北的羽翼。
马车驶离皇城时,王禧回头望了一眼,长信宫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亮那些深埋在暗影里的算计。
她知道,自己走了,还会有别人顶上来,这宫墙里的厮杀,永远不会落幕。
冷宫的窗棂漏进一缕残月的清辉,落在黎贵妃枯槁的手上。
她正用那根竹片,在墙上刻下第三百六十八道痕。
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车声,她忽然停了手,望着那缕月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笑里没有快意,没有怨毒,只有一片看透世事的苍凉。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宫墙里的恩怨,从来都是如此。只是不知那坐在高位上的人,午夜梦回时,会不会听到那些冤魂的低语。
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带着远处荷塘的清香,也带着长信宫未散的血腥气。
黎贵妃缓缓闭上眼,竹片从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入秋后的养心殿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皇帝的头疼病犯得愈发频繁,疼起来时,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连太医们会诊三日,也只敢说是“忧思过甚,风邪入体”,开些不痛不痒的安神汤。
“废物!一群废物!”皇帝将药碗扫落在地,漆黑的药汁溅在明黄的龙袍下摆,像泼了一片洗不掉的污渍。
他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眼底布满血丝。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这天下,又有什么是真正攥在手里的。
就在这时,浮白尖着嗓子跑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万岁爷!大喜!江南巡抚举荐了一位游仙,据说能通阴阳,辨虚实,专治疑难杂症!”
皇帝猛地抬眼:“游仙?”
“可不是嘛!”浮白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听说这位游仙住在天目山的云深处,能呼风唤雨,前几日江南大旱,他登坛作法,当天就下了场透雨!”
病急乱投医的皇帝,竟真的动了心。
三日后,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游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背着个旧木剑匣,被请进了养心殿。
游仙生得鹤发童颜,眼神却浑浊得像蒙了层雾。
他围着皇帝走了三圈,掐着手指念念有词,忽然顿住脚步。
“陛下龙体欠安,非关风邪,是因紫微星旁有煞星犯冲,需建一座‘祈年祠’,供奉三清,日日焚香,方能化解。”
“祈年祠?”皇帝皱眉。
“正是。”游仙抚着胡须,语气笃定,“此祠需用江南的金丝楠木为梁,西域的和田玉为阶,再请三百名道士日夜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后,煞星自退,陛下的头疼病,不治而愈。”
这话荒诞不经,可皇帝被头疼折磨得没了理智,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游仙说“煞星”二字时,他莫名想起了冷宫的黎贵妃,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王禧,想起了那个被他推下……或许,真的是冤魂缠身。
“准了。”
皇帝挥挥手,“浮白,你去督办此事,务必按游仙说的办,不得有误。”
浮白喜滋滋地领旨,眼角的余光瞥见游仙悄悄塞过来的一个油纸包,里面沉甸甸的,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旨意一下,朝野哗然。
金丝楠木是贡品,和田玉价抵万金,三百名道士的俸禄更是一笔巨款。
可谁也不敢劝谏,古松和柳晋白的血还没干透,谁也不想触皇帝的霉头。
谢斐在中军都督府听闻此事时,正在擦拭那柄新得的佩刀。
刀身映出他冷峻的脸:“游仙?我看是妖道。”
虞鹤凝正在灯下缝补他的衣袍,闻言抬眼。
“陛下迷信,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头疼难治,不过是心里装了太多鬼。这祈年祠,与其说是敬神,不如说是给他自己找个心安。”
谢斐将刀归鞘,发出“咔”的轻响:“可国库本就吃紧,建这劳民伤财的祠堂……”
“所以,你更要盯紧了。”
虞鹤凝放下针线,“浮白督办此事,少不了中饱私囊。你兼任刑部都给事中,正好借此机会,查查他的底细。”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还有那位游仙,来得太巧了。”
祈年祠开工的那天,锣鼓喧天,金丝楠木从城门抬进来时,压得马车吱呀作响。
百姓们围在街边议论,说皇帝被妖道迷惑,说这祠堂建起来,怕是要刮一层民脂民膏。
而养心殿里,皇帝看着游仙画的符水,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喝了下去。符水带着一股苦涩的草木味,滑过喉咙时,他仿佛觉得头疼真的轻了些。
只有游仙退到偏殿时,悄悄对浮白说了句:“按计划行事。”
浮白点头哈腰地应着,没看到游仙转身时,眼底那抹与“仙风道骨”毫不相干的狠厉。
秋风吹过紫禁城的角楼,带着祈年祠工地的尘土味。
谢斐站在宫墙上,望着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忽然觉得这秋意,比寒冬还要冷。
皇帝的头疼病或许能靠心理作用缓解,可这被掏空的国库,被寒了的心,又该用什么来补。
而那座拔地而起的祈年祠,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极了无数百姓无声的叹息。
养心殿的铜鹤在秋阳里投下瘦长的影,檐角的风铃被风拂得轻响,衬得穆嵩与穆嫣的请安声愈发清寂。
“儿臣给父皇请安。”
穆嵩的玄色常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那是闭门读书时反复摩挲书卷磨的。
穆嫣鬓边别着朵半枯的金菊,花瓣蜷曲如蝶翼,是她从冷宫墙角摘来的,那里曾是母妃亲手种的菊圃。
皇帝按着突突作痛的额角,目光掠过儿女清瘦的面庞。
穆嵩垂眸时的侧影,像极了二十年前自己在书房临摹《兰亭序》的模样;穆嫣说话时总爱抿唇的小动作,分明是黎贵妃当年的神态。
他被权术裹挟,竟忘了这对孩子本是无辜。
“起来吧。”他的声音难得柔和,“赐座。”
穆嵩扶着妹妹起身时,指节微微发颤。御座旁的紫檀木椅铺着软垫,暖得像个陷阱。
穆嫣坐下时裙摆扫过椅腿,带起一丝陈年的香樟味,让她忽然想起母妃从前的梳妆匣。
闲谈间,皇帝瞥见穆嫣攥在手心的帕子,那是黎贵妃亲手绣的缠枝莲,边角已磨得发白。
他喉头一动,忽然道:“去静心苑传旨,接黎贵妃回来。”
内侍惊得抬眼,见皇帝神色笃定,忙躬身应下。
穆嵩猛地抬头,眼里的光碎得像星子;穆嫣的□□从鬓边滑落,滚在金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静心苑的秋桂落了满地,黎贵妃正蹲在廊下拾桂花,素色裙裾沾了些泥土。
听到传旨的声音,她握着花铲的手顿了顿,指甲缝里还嵌着湿泥。
“有劳公公了。”她起身时动作从容,仿佛不是从冷宫出来,只是从后院浇花回来。
梳洗后再见皇帝,她只簪了支素银簪,青灰色的宫装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臣妾谢陛下恩典。”屈膝时,鬓边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黎氏眼底的情绪。
“还在怨朕?”皇帝的指尖叩着御案,目光复杂。
黎贵妃抬眼,眸色像秋水般平静:“冷宫的月光,比宫墙的更亮些。”
她轻轻一笑,那笑意淡得像晨雾,“从前总想着争,如今才懂,安稳日子比什么都金贵。往后臣妾就在静心苑抄经侍佛,再不过问旁的事。”
皇帝看着她坦荡的眉眼,心头的疑云渐渐散去。
或许,磋磨真能磨去棱角。
“陛下身边清冷。”黎贵妃忽然提起,语气自然得像说天气,“臣妾娘家有位远亲,姓苏,小字婉清,生得娴静,琴弹得极好,不如……”
皇帝挑眉:“你倒替朕着想。”
“陛下是天下之主,该有佳人相伴。”
她垂下眼睫,“臣妾已让人去接了,不日便到。”
“既如此,便按你说的办吧。”
“是,陛下。”
三日后,苏婉清入宫。
一身月白纱裙,怀抱琵琶立在殿中,眉眼温顺得像幅工笔画。指尖拨弦时,琴音如流水过石,恰好熨帖了皇帝近日的烦躁。
当夜,暖阁里燃着安息香。
苏婉清跪在榻前,为皇帝剥荔枝,指甲嫣红如蔻。
“陛下尝尝,这是岭南新贡的。”她将莹白的果肉递到皇帝唇边,气息里带着淡淡的梨花香。
皇帝含住果肉,甜味漫开时,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眼前的苏婉清渐渐模糊,鬓边的珍珠步摇变成无数光点,耳边的琴音扭曲成尖锐的鸣响。
他想抓住什么,手却软软垂下,荔枝核从唇边滚落,砸在锦被上。
“陛下?”苏婉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
皇帝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絮。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婉清抬起的脸。温顺的面具裂开一道缝,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冷光,像寒潭里的冰。
“哐当”一声,他重重倒在榻上,龙袍铺展如褪色的流云。
暖阁外的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桂叶,静心苑的窗棂后,黎贵妃正将一枚槿花玉珏按在烛火边。
玉珏被烤得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姐姐,”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语,“你要的,我办到了。”
当年王禧诬陷她时,苏婉清的父亲正在冷宫当差,是他偷偷塞给她半块救命的干粮。
如今,这枚淬了药的荔枝,算是还了当年的情,也算了却了槿亲王的托。
夜漏滴答,养心殿的灯火忽明忽灭。苏婉清跪在地上,望着昏迷的皇帝,指尖悄悄握紧了袖中的玉珏。
那玉珏上的槿花,被冷汗浸得愈发清晰。
而静心苑的桂香,正越过宫墙,弥漫在皇城的夜色里,甜得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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