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奏折堆积如山。
穆凭北将一本奏疏扔在案上,纸页翻飞间,露出太子穆尧那略显潦草的批注。
“这便是你处理的政事?”他抬眼看向阶下的穆尧,语气里满是不耐。
“漕运淤塞的事拖了半月,你只批了‘已知悉’三个字?江南水患的赈灾策,竟还照着三年前的旧例抄?穆尧,你的心思到底放在了哪里?”
穆尧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喉间动了动,却终究没敢辩解。
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只会引来更重的斥责。
“下去吧,”穆凭北挥了挥手,语气疲惫,“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该怎么当这个太子,再来说事。”
穆尧躬身退下,走出御书房,胸口的郁气憋得他发闷。
他没回东宫,反倒绕到御花园深处的揽月亭,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湖面的涟漪发呆。
晚风渐凉,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殿下,夜深了。”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阮央的声音温和如水。
她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杯温热的姜茶,“陛下也是望子成龙,并非真要苛责殿下。”
穆尧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暖意,心里却依旧堵得慌:“连你也觉得是我的错?”
阮央柔声道:“臣妇只知道,殿下昨夜为了核对军粮账目,忙到了三更。只是有些事,或许换种方式呈报,陛下能更明白殿下的心意。”
穆尧沉默着饮了口姜茶,没再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湖面。
那里映着漫天星子,却照不亮他此刻的烦闷。
阮央见他眉头仍锁着,便伸手轻轻按在他紧绷的肩头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去,带着安抚的力道。
“殿下还记得去年秋猎吗?”她忽然开口,声音温温软软的,“那时二皇子非要跟殿下比射术,殿下故意输了半箭,回头却跟我说,‘他年纪小,让着些不妨事’。”
穆尧指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是他非要缠人。”
“可不是么。”阮央顺着他的话头笑,“可陛下后来私下里跟我说,‘尧儿这孩子,看着刚硬,心肠倒细’。”
她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陛下心里是有殿下的,只是帝王家的父子,总难像寻常人家那样直白。”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去他鬓角的凉意:“方才在偏殿,我听见内侍说,陛下翻了三遍殿下昨夜核的军粮账,连哪页批注了‘需严查粮仓防潮’都记着。他嘴上不说,眼里却瞧着殿下的好呢。”
穆尧喉间动了动,将杯中剩下的姜茶一饮而尽。
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真驱散了几分寒意。
他侧头看她,月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上,泛着柔和的光:“你总是这样温柔。”
“臣妇是替殿下宽心。”阮央仰头望他,眼波清亮,“殿下是储君,将来要担起这万里江山的。眼下这点委屈,比起日后的风雨,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她凑近些,声音压得低了,带着点狡黠,“等明日我亲手做些陛下爱吃的枣泥糕送去,再旁敲侧击提提殿下核账的事,保管陛下气就消了。”
穆尧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终于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就你主意多。”
“能替殿下分忧,便是臣妇的本分。”阮央顺势靠在他肩上,晚风拂过,带起她发间的栀子香。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我让小厨房炖了莲子羹,给殿下安神。”
穆尧握住她的手,那掌心的暖意一点点漫上来,心里的郁气像是被这夜色和她的温言悄悄抚平了。
他站起身,牵着她往回走,脚步虽慢,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另一边,谢斐刚踏入御书房,便见穆凭北正对着一幅舆图沉思。
“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要事吩咐?”谢斐躬身行礼。
穆凭北转过身,目光锐利:“你去盯着靖王和柳晋白。柳晋白禁足期间,看谁与他往来;穆尹那边,他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都一一记下来报给朕。”
谢斐心中一凛,低头应道:“臣遵旨。”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差事背后,藏着帝王深不见底的猜忌。
谢斐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他知道,这差事是帝王递来的刀,既要用得锋利,又不能溅到自己身上。
穆凭北的目光仍落在舆图上,指尖划过标注着“靖王府”的位置,声音低沉如磨石:“不必惊动他们,做得干净些。尤其是穆尹,他那性子看着沉稳,内里藏着的心思,比谁都深。”
“臣明白。”谢斐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领了件寻常差事,“柳侯爷府中若有异动,或是靖王与朝臣私会,臣会第一时间密报陛下。”
穆凭北“嗯”了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舆图上,只是那紧抿的唇线,比刚才更沉了几分。
“不过,嘉信侯曾是你的上司,你不会念旧情,手软了吧?”
穆凭北忽然抬眼,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谢斐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谢斐脊背挺直,垂眸拱手,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陛下明鉴。臣只知君命,不知旧情。嘉信侯于臣有提携之恩,臣记在心里;但陛下的旨意,臣更不敢有半分懈怠。公私之间,臣还分得清。”
他顿了顿,抬眼迎上穆凭北的目光,眼底一片清明:“若真查出什么,臣只会据实禀报。毕竟,江山社稷重于私情,这是臣从入仕那天起就刻在心里的道理。”
穆凭北盯着他看了片刻,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忽然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好一个公私分明。朕信你。”
话虽如此,谢斐却从那笑意未达眼底的目光里,读懂了更深的意味。
这不是信任,而是警告。
他躬身应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御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烛火跳动的轻响,谢斐躬身退至门口时,眼角余光瞥见案角堆着的密折。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印着嘉信侯府的火漆。
他脚步一顿,随即如常退了出去。
门轴转动的轻响落定,仿佛将那满室的猜忌与寒意,都锁在了朱红大门之后。
三殿下穆嵩的生辰快到了。
前一日,虞鹤凝在宫里转了大半日,才从库房翻出一套西域进贡的琉璃九连环。
那玩意儿精巧得很,她想着三殿下定喜欢,便揣在袖里往宫里去。
可半路路过画阁,虞鹤凝脚步忽然顿住。这几日春阳正好,画阁里新换了一批江南运来的宣纸,她想着进去挑几张细韧的,回头给三殿下描个九连环的纹样,便转身拾阶而上。
刚走到雕花门边,一股幽沉的香气忽然漫过来,缠上她的鼻尖。
不是墨香,不是纸味,是迦南香。
那香气像被施了咒的针,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深处。
是槿亲王生前案头总燃着的那味,他说这香能定心神,连诵经时都要燃上一炉。
几年来,她刻意不去想,可此刻这味道撞过来,竟清晰得像是昨日才闻过。
虞鹤凝的手僵在门环上,指尖瞬间凉透。槿亲王早已下葬多年,这画阁虽偶有宗室子弟来歇脚,却从未有人用这种冷门的香料。
她迟疑着推开门,吱呀一声轻响里,那迦南香更浓了些,混着淡淡的松烟墨气,在空荡的阁内漫着。
靠窗的紫檀案几上,砚台里的墨还是湿的,旁边压着半张写了字的宣纸,字迹遒劲,竟有几分像槿亲王的笔锋。
阁内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卷着香灰,在青砖地上滚出细小的圈。
虞鹤凝盯着那半张宣纸,忽然想起父王“病殁”前,曾把她叫到床前,枯瘦的手攥着她的腕子,反复说“画阁的第三层暗格里,有我给你留的东西”。
当时她只当是弥留之际的胡话,此刻听着香风穿窗的轻响,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
她脚步顿住,鬼使神差地绕到画阁后窗。窗纸破了个小角,往里一瞧,只见临窗的紫檀椅上坐着个玄衣人。
那人背影挺拔如松,右手握着支狼毫,指节分明的模样,竟与她那位早已下葬的父王分毫不差。
“王……”一个字卡在喉咙里,虞鹤凝猛地捂住嘴,指尖冰凉。三年前槿亲王“病逝”的消息传遍京城,她作为养女,还披麻戴孝守了三月灵堂,怎么会……
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侧过脸。虽只瞥见半张轮廓,那道斜飞入鬓的眉骨,那唇边若有似无的浅痣,都与记忆中的槿亲王重合得丝毫不差。
虞鹤凝浑身一僵,几乎要站不住,忙缩到廊柱后,心脏擂鼓般跳得发疼。
直到里面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她才敢悄悄抬头,窗后已空无一人,只有那缕迦南香还在风里飘着。
袖中的九连环硌得手心生疼。她忽然想起,父王“病逝”前几日,曾深夜召她入府,塞给她一枚刻着“鹤”字的玉牌,只说“若遇变数,持此牌去寻靖王”,当时她只当是老人多虑,如今想来,那语气里藏着的惊惶,竟像是预知了什么。
画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虞鹤凝慌忙转身,装作赏玩廊下的秋菊。
眼角余光里,玄色衣袍的一角匆匆掠过月亮门,消失在回廊尽头。
她握紧袖中的玉牌,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刻痕。
原来父王的死,或许根本不是病逝那么简单。
那画阁里的人是谁,多年前的旧事,又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阴谋,一阵寒意顺着虞鹤凝的脊背爬了上来,比深春的风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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