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江芸睁开眼睛便看见陆行止躺在她身边。
这会儿日头已经很高了，明晃晃的太阳光都照了进来。
江芸登时惊得撑手坐起。
她睡懒觉是正常的，但带着陆行止一起赖床就太不该了。
况且，今日可是老太太的寿辰啊！
估计府里的人天还没亮就开始忙活了……
江芸幽幽看向旁边尚未睡醒的丈夫，诧异地蹙了蹙眉。
似乎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选在今天偷懒了？
“……夫君。”
她轻摇对方的肩膀，有些着急地喊了一声。声音柔柔怯怯，还带了点慌张。
“嗯？”
大抵是不舍得听她喊第二声，陆行止马上便掀开了双眼，一边笑眸望向她，一边坐起身来去拉她的手，嗓音温润地问：“芸儿，何事惊慌？”
江芸：“……”
都看出她慌了，为何还表现得这般不紧不慢？
“你……你快起床吧。”她结巴道，“待会儿母亲他们该让人来叫我们了，很……很丢人的。”
陆行止笑道：“不过是睡了个懒觉，怎就至于这样心虚？”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应该早起的。”江芸弱声道，“你不要学我懒惰，我不能教坏你……”
陆行止失笑，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抱着，卖乖地说：“芸儿哪会教坏我。自从娶了你，我是越来越学好了，连爹娘都没少夸我。”
江芸：“……”
她不知陆行止为何突然变得这般不严肃，正要从对方怀中挣脱，却见陆行止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柔柔问了一句：“芸儿昨日梦到什么好吃的了？”
“……”
江芸仰头看他，一脸莫名。
她都不记得自己昨天做了梦，哪里还会记得梦里的事。
陆行止见她表情茫然，便不再多问，只笑着道：“昨日你熟睡时，嘴里一直在说‘好香’，我便以为你梦到了某种美食。”
江芸摇摇头：“我都不记得诶。”
说完便离开对方的怀抱，准备去架子上拿衣服。
陆行止把她按在床边坐着，说：“我去拿。”
江芸点了点头。
陆行止拿来衣服给她穿上。穿好衣服后，又蹲在床前给她穿了鞋。
江芸不好意思地说：“下次我自己穿就好。”
陆行止扶她站起，温和道：“你怀着身孕，行动多有不便。作为丈夫，我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你不用跟我这样客气。”
江芸无可反驳，只好点点头。
她如今怀胎六个多月，肚子其实还不算大，感觉手脚还是挺灵活的。
但陆行止毕竟是要当爹了，紧张一点倒也能理解。
……
“夫君，你去忙吧。”
待陆行止伺候完，江芸便开口赶他去做正事了。
陆行止却道：“今日人多，爹娘和祖母不让我做别的，只让我好好陪在你身边。”
江芸愣了愣。
陆行止朝她凑近了些，说：“有的下人一忙起来就像无头苍蝇，而且今天进出陆家的人又多又杂，要是哪个没长眼睛的人冲撞到你……”
余下的话陆行止没有说完，只敛眉握起江芸的两只手，说道：“我们先不去前院，等宾客们入了座，场面没那么乱了，我们再过去。”
江芸若有所思地点了个头。
她知道陆家重视她腹中的孩子，却没想到重视到了这个地步。仅仅因为家中宴请宾客，怕人多挤着她，就专门安排陆行止来看着她……多少显得有点夸张了。
还是说，陆家担心她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才让陆行止守着她，不让她乱跑？
江芸暗暗瞟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还真有这个可能。
大概是前两天她跑去前院看家丁搭建看台，回来的路上被一个没挂好的大红灯笼给砸了头，虽说砸得不疼，她也让丫鬟别说出去，但这事儿想必还是让陆行止他们知晓了吧。
唉。
江芸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没忍住问陆行止：“夫君，今天都排了些什么表演啊？我见那看台搭得很宽呢。”
陆行止笑了笑，耐心回答道：“很多，有各种歌舞奏乐，也有唱戏和耍杂技的。嗯……还有演话本的。祖母知道你平日里喜欢看话本，所以特意给你排了一个。”
江芸双瞳一亮：“真的吗？！”
刚激动完，又忽地拧眉道：“要是宾客们不喜欢怎么办？”
话本这种东西在当下本就偏于低流俗气，正经人都不看的，一般只有年轻女子爱看，还只能偷偷躲着看，哪好搬到台上款待宾客呢？
陆家在京城里也是颇有脸面的，今日来府中贺寿的也多是达官贵人，万一因此落人话柄就不好了。
陆行止似看出她的担忧，温言安慰道：“他们若不喜欢，可以看别的，不影响什么。”
江芸点头“哦”了声，心内无端有些惴惴。
·
及至晌午，看台下便坐满了宾客。
距离开宴还有一个多时辰。
陆老爷让下人备了茶水瓜子糖果点心，一盘盘地端到客桌上。
江芸被陆行止牵着手带过来时，见陆夫人远远朝他们招了招手。她看到陆夫人身后空着两个座位。
陆行止领她走了过去，挨着陆夫人坐下。
“芸儿，看得见吗？”
陆行止见她刚一坐下就望向看台，便立即关心了一句。
江芸点点头：“看得见。这个位置很好，正对着看台。”
陆行止微笑，从盘中拿起一枚牡丹酥递给她。
江芸捧着糕点细嚼慢咽，等着看表演。
首先登台的是一群舞姬。
个个生得花容月貌、纤腰丰臀，体态婀娜多姿，光是提着裙摆走上台去的那一下，就引得下边的宾客齐齐注目。
等到乐声奏起，舞姬们翩翩起舞时，台下已经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几乎所有人都被台上的舞蹈吸引。
当舞姬们跳完舞走下台之时，江芸听到宾客席中有人说：
“这不是天香楼的舞姬吗？上个月我老丈人过寿，想请都没能请到。”
“岂止是舞姬啊，你看方才领舞的那个，那可是天香楼的花魁！”
“——还真是！今日也算一饱眼福了。”
……
江芸不知道天香楼是什么地方，也不懂那些人在兴奋什么，只移回视线，继续看向台上。
看着刚刚站到台上对戏的一男一女，她猛地一惊。
话本表演竟然被排到了第二个？！
演的还是一个富家千金爱上穷小子的故事。
才演了个开头，台下看客便已兴致缺缺，各自磕着瓜子闲聊了起来，只时不时往台上瞅一眼。
江芸却看得投入。
她觉着这话本演得特别好，真实而又感人。
甚至在最后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时，她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
陆行止和陆夫人也在话本表演结束后，一致扭头看了看她。
她只当自己太容易感动，闹了笑话，才会惹得婆母和丈夫这么看她。
正要用手背抹去眼眶里的泪水，却听见周围传来一声声讥讽：
“这演的什么？要是这丫头是我女儿，我得被她活活气死！”
“呵，这要是我女儿，我非得一巴掌打死她！父母锦衣玉食地将她养大，她却自甘下贱，宁可忤逆父母也要嫁给一个穷小子，真是白养了！”
“这演得也太荒诞了吧，哪有富家小姐会愚蠢到想嫁给一个穷鬼？”
“你别说，还真有。我有个远房亲戚，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膝下就一个女儿，结果那小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过惯了好日子，偏要去尝尝人间疾苦，竟与一名戏子珠胎暗结，还偷偷私奔了。最终啊，两人都被抓了回去，那戏子被打得惨叫连连，像狗一样跪在她爹脚边乞饶。她爹呢，舍不得动手打她，就让人把她按在旁边，让她看着那戏子挨打求饶的窝囊样，直到她爱不起来……后来不也乖乖听话，喝了落胎药，重新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
“所以她当初是图那戏子什么？”
“图什么？脸呗。戏子嘛，多的是小白脸，女儿家又向来肤浅，见着好看的男人就心动，随便勾勾就巴巴贴上去了。”
……
一口郁气堵在江芸心头，她听着那些嘲讽贬低的话语，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眼泪也簌簌下落。
明明被骂的不是她，她却无故悲伤，无故气愤，无故不堪，无故……不甘。
“芸儿——”
见她骤然站起身想要离席，陆行止拉住了她。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
她侧身对着陆行止，不愿以泪颜面向对方。
陆行止知道她哭了，心疼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江芸推开他的手，似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去。
可没走多远，就被一阵古朴醇劲的琴声牵住了脚，难以再向前迈出一步。
她站在廊下，泪眼婆娑地转身回望看台，只见那台上孤零零坐着一名琴师。
其人衣衫暗淡，身瘦如竹。
虽病态难掩，却控琴极稳极准，绷紧的琴弦在他指尖竟如柔软的丝线，弹拨起来仿佛毫不费力，琴音节奏也奇妙无比，高低如悬崖瀑布万丈直下，疾缓如狂风倏止树渐静，缥缈空灵如云雾袅袅，又似旷谷回声、山泉鸣咚。
只片刻之间，就已凭借精湛的技艺让台下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刚才还在嘲讽话本故事的那些人，此刻都已被琴声攫住心灵，沉浸在祥宁而激荡的曲韵中，久久无法回神。
没有歌舞点缀，单凭一人独奏，都能如此引人入胜，在场之人纷纷惊叹。
“弹得好啊，便是宫廷乐师，都不一定弹得这么好！”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有人凑到陆老爷耳边问：“陆大人，这位琴师是从哪儿请来的？”
陆老爷看了眼儿子，回道：“是从街头找来的。”
那人闻言惊讶：“居然是街头卖艺的？！”
陆老爷颔首，并未多言。
一曲弹毕，那琴师停指抬眸，遥遥对上江芸的目光。
由于刚听完美妙的曲子，此时江芸心间舒惬平静，眼中已没有泪，只像失了神似的，呆呆凝望着对方。
那眼神堪称“入迷”。
当发现对方也在看她的时候，她一瞬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掩饰窘态。
心下却还在出格地感叹：这人俊美至斯，当真像极了落入凡尘的仙男。
而坐在台下的陆行止，此刻正寒眸盯着台上的人，恨意翻涌，袖中的五指也收拢成拳。
……
那琴师抱着琴走下台时，险些跌了一跤。
陆行止轻蔑地嗤笑，转头却见——
江芸目视着那人，神色紧急，身子也向前倾斜——
怕是想冲过去扶一把。
陆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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