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正准备抄条近路去看看那琴师,不料陆行止竟在此时向她奔了过来。
“夫……夫君。”
瞅着逼近过来的人影,她惊了下,心虚地喊道。
陆行止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心虚,只是不忍发作,仍温和地对她说:“芸儿,你一个人走回后院我不放心,还是我送你回房吧。”
江芸轻抬眼帘,朝琴师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才点了点头。
回到房中,陆行止陪她待了好一会儿,方起身离开。走时还体贴地跟她说:“你躺下睡会儿吧,等到开席的时候,我再回来接你过去用饭。”
江芸一听,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东西。”
“好。”陆行止浅笑,“那你好好休息,等你想吃了,我再让人给你送过来。”
江芸点头。
……
陆行止前脚一走,江芸就用手拂开帐子,穿鞋下了床,走到妆奁前,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抽屉里装满了各种精致的珠花簪子,还有很多手镯耳环之类的。
江芸挑挑拣拣,频频拿起,又频频放下。总是找不到合适的。
这些都是她的私人物件,且大多是陆行止买给她的,不能拿去送人。
可她实在很想赠些财物给那个琴师。
虽说陆家请人来献艺,是一定会给予对方一些报酬的,但……她还是想额外再赠与他一份。
方才看那琴师从台上走下来时,似乎连琴都抱不动,还险些摔倒,估计身子欠佳,正缺钱治病呢。
又观其衣衫朴素,身上穿的布料都陈旧无光了,想必家中并不宽裕,连件新衣都买不起……
江芸越想越是同情。
忽然灵光一现,关上抽屉,从另一个小柜子里抓出一个沉甸甸的锦鲤荷包。
她解开收口处的红绳,看着躺在里面的两只金元宝,甜甜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刚怀上孩子时,陆家老太太当作红包送给她的,让她拿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可有陆行止在,压根就没她花钱的机会,但凡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陆行止都会主动替她买来。因此,这两只金元宝一直在柜子里放着,她都快忘了。眼下终于派上了用场。
江芸系好荷包,掩进袖中,趁着这会儿丫鬟不在,悄悄溜出了房间。
很快便开宴了。
原本坐在看台下的宾客们纷纷入了席,各自成团,围着一桌丰盛的酒菜吃了起来。
陆家考虑得周到,另外在角落里备了两桌饭菜,给那些表演的艺人吃。
江芸寻到此处,果然瞅见那琴师与其他艺人坐在一起,刚拿起碗筷吃饭。
她没有靠近,就躲在墙后探头看着。
只见一个矮墩墩的小孩子从甄子处添了满满一碗白米饭,想去琴师身边坐下。但因为腿太短了,他很难坐到凳子上去。
琴师见状,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碗,伸手抱了他一把,这才让他坐上了凳子。
那孩子一坐好,就端起碗,用筷子扒了一半米饭到琴师的碗里。
琴师又把米饭拨回他碗里一些,怕他手短够不着菜盘,于是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很多菜。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些。
江芸看得眨了眨眼,心中疑惑,那个小孩是谁?是那琴师的孩子吗??
她直勾勾地盯了那孩子一会儿,只觉……有点奇怪。
虽然那孩子看起来小小的,但脸上好多雀斑,皮肤也不细嫩,像个“老小孩”。
反观那琴师,却生得如美玉一般……他的孩子再不争气,也不该这么丑吧。
江芸自知这样腹诽一个小孩子很不礼貌,便立时掐断了思绪。
但话又说回来,那琴师与那小孩之间确实亲近极了,真的很像亲人,很像……父子。
江芸抿了抿嘴皮,又往琴师身上投去一眼。
这人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出来卖艺呢?孩子的母亲哪里去了?
她一边注视,一边困惑地思索着。
思及深处,心口骤然一紧——
难道,他是个鳏夫?!
年纪轻轻,没了妻子,身体不好,还要独自抚养孩子……
太可怜了。
心酸之际,江芸突然听到那饭桌上有人发出不满之声。
“我说,你从坐下来都咳了好几声了,该不是得了肺痨病吧?有病能不能自觉一点,端着碗去一边吃,别过给别人!”
江芸定睛一看,是一个粗眉大汉,手拿筷子指着琴师大声训斥。
而琴师正侧身背对着饭桌,还在咳嗽不止。
同桌的人听了那大汉的话,又见琴师咳成这样,一致露出嫌恶的表情。一时之间,竟没人再敢夹菜吃。
明明所有人都还没吃饱。
小孩搁下碗,先是懂事地给琴师拍了拍后背,而后才抬头面向那个大汉,气愤道:“你别乱说,他不是——”
琴师摇头打断小孩的话,强忍住咳嗽,转回身,对众人微笑道:“我只夹了一次菜,诸位可以放心食用。”
又轻拍小孩的肩膀,缓缓站起来道:“你慢慢吃,我去走廊那儿找个位置坐着等你。”
小孩乖巧地点点头。
目送琴师走远后,同桌的那些艺人默默低下了头,谁也不出声了。
只因他们都看得很清楚,那琴师只在一开始的时候,用手中那双干净的筷子夹过一次菜,之后就再也没把手伸向菜盘。
……
江芸目睹了琴师被挤兑的过程,心中虽有不平,但此刻脑子里居然想的全是——
他讲话的声音真好听。
.
江芸又偷摸摸地跟到了走廊里。
跟的一路上,她瞧见那琴师抱着琴走得好慢,光是抱琴的姿势就换了好几个,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回右手,一会儿又抱在身前……可谓想尽了办法,才把琴抱到廊中的一条长椅上放下。
江芸看见,他将琴放好后便背靠着柱子,侧坐在长椅上,静静地喘着气。没一会儿,便又掩唇咳了起来。
“你……你吃饱了吗?”
江芸轻步走近,冲着他的背影,柔声打了个招呼。
琴师循声扭头,看到是她,神情微怔了下,便起身施礼。
却并未回答吃没吃饱这个问题。
江芸见他不说话,便悠悠看向他的琴,又认真地问了一句:“那琴是不是很沉啊?”
琴师:“……”
许是被她问得尴尬了,琴师仍不答话。
江芸却无半分觉悟,还敢乱问:“你,你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
琴师持续无语。
直至一阵清风掠过,吹动对面女子的裙摆。
如今已入了夏,江芸身上穿得薄,风一吹,衣裙便贴紧了她的腰身,勾勒出明显的孕肚。
察觉到琴师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肚子上,江芸无故慌张,抬手捂住腹部,作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遮掩动作。
琴师移开视线,始终对她不言一词。
若非刚刚听见过对方讲话的声音,江芸这会儿定要忍不住怀疑他是个哑巴了。
僵持片刻后,江芸从袖中拿出荷包,十分忐忑地递给了他:
“公子琴艺高超,宾客们听完后赞不绝口……家人觉着给你的酬金不够,让我再补给你一些。”
琴师没有犹豫,伸手便接了过去:“谢谢夫人。”
江芸眼中一惊,呆望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送荷包的途中,她曾反复地想过,对方气质那般孤冷清高,为人定是非常正直、有骨气,不说不为五斗米折腰,那也是视钱财如粪土,轻易赠银,只怕会伤了人家的自尊,她很担心对方不肯收下她给的荷包……为此,她甚至还提前准备了一个合理的谎言,默念了几遍腹稿,确保能把谎话说得顺溜,才敢把荷包拿出来的。
怎料……对方竟然接受得那么爽快。
完全都不用她劝的。
看着琴师二话不说地把荷包揣进怀里,江芸无端有些失落。
拿了钱后,琴师没有同她说上一句多余的话,弯腰抱起琴便要走了。
江芸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琴师发觉她跟来,忽地止住脚步,转身望向她,脸上多了几分调侃的笑意:
“夫人为何还跟着?是觉得给的银两少了,想再打赏某一点?”
说着,便不知足地朝江芸摊开一只手。
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漂亮手掌,江芸面红耳赤,气得哼了声,掉头就走。
一鼓作气冲出老远的距离。
她万万没想到,看似仙气缭绕的一个人,实际上竟这般厚脸皮,还像登徒子一样无礼!
怪不得有“斯文败类”这个词呢!
看人真不能看脸!
……
怒了一阵后,江芸猛地刹住脚,又隐隐有点后悔了。
她之所以跑这一趟,本就是不计回报,怀着怜悯心去助人的,为什么还要对人家抱有那么高的期待呢?
看那琴师的模样,已是活得很不如意了,人品没那么高贵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在逆境中是最容易变坏的,再美的棱角都会被磨平。
而他看起来也只有一点点坏,这已经很好了。
江芸迅速说服了自己。
她折身再次追了上去,想对那人说几句鼓励、安慰的话,却发现长长的走廊里已空无一人。
只剩一股淡淡的茶香。
茶香……
江芸此时才陡然反应过来,那是琴师身上的味道!
清淡而独特,她以往没有在陆家闻到过。
在走廊中仰头张望了一番,江芸仍未捕捉到那个人影。
可茶香却久久未散……
江芸站在原地垂头纳闷,不是连琴都抱不动吗,这下怎么跑得那么快,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她料定那人还没有走远,便在附近寻找起来。
寻了一遍又一遍。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她在一根大柱子后头找到了人,凑近去小小声地问了一句。
又把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抿着嘴不好笑出声来。
“……”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她这么聪明,又那么执着,在这周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都不离开。硬是等到他指缝间漏出一点咳嗽声,循着动静找了过来。
在江芸的牢牢盯视下,琴师面色微红,有些难堪地别开了脸,不去看她,也不应答。
江芸蹙眉:“我问你话呢,你躲什么?”
琴师以拳抵唇,虚弱地咳了几声,才张开嘴回道:“怕夫人反悔,追过来让某还钱啊。”
江芸:“……”
眼见对方已咳出血来,掌心都染红了一片,江芸不由得喉咙发紧,难受地咽了咽口水,垂手捏紧裙纱。
“我……”
她正要解释自己不是来追回钱财的,却被琴师截断了话语。
“某有病,会过人的。”
琴师一本正经地说,“荷包里的两只金元宝,某已伸手进去摸过了,夫人还敢要么?”
江芸:“……”
“不,不要了。”江芸眼皮直跳,“你拿去找大夫治病吧。”
话完,她又从身上取出一块柔软的手帕,塞到琴师手里,便匆匆走了。
待江芸走得很远后,琴师才将折叠的帕子打开看了看,见上面绣了一只小白兔。
他没舍得用来擦手上的血,只将帕子重新叠好,放入怀中。
……
江芸按住狂跳不止的心,疾步走回后院。一只脚刚踏进房门,就见陆行止阴沉沉地坐在里边,仿佛等候她多时了。
见着她埋头走进来,却又立即换上一副春风般的好脸色,笑问她:
“芸儿,你去哪儿了?”
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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