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川的车驶出老巷时，后视镜里那盏暖黄的灯光始终亮着，像枚被晚风托着的星子。他开得很慢，车载音响里放着舒缓的纯音乐，指尖还残留着敲在屏幕上的触感——那句“晚安”后面，他原本想加一句“明天等你消息”，删删改改，最终还是只留了两个字。
车拐过街角，花店的灯光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沈砚抬手松了松领口，喉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涩。他不是擅长表达的人，习惯了用精准的图纸和数据说话，面对林漾时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柔软和犹豫，让他觉得陌生又无措。
手机在副驾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消息：“沈总，望宁里那边的管线改造方案，设计院刚发了最终版，您明天早上要不要过目？”
望宁里——林漾花店所在的片区。沈砚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回：“明早九点带过来。”
林漾是被消防车的警笛声惊醒的。
凌晨三点，窗外的夜空被染成橘红色，刺目的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轰鸣。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窗边——火光正从望宁里深处窜起来，浓烟滚滚，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喊“着火了”。
“林溪！”林漾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医院。他抓起手机就往外跑，刚冲出花店，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浪逼退了两步。巷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居民们裹着毯子往外跑，消防员扛着水带往里冲，高压水枪喷射的声音和呼救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发疼。
手机打不通，医院那边的信号像是被浓烟切断了。林漾急得浑身发抖，抓着一个消防员就问：“里面的医院！社区医院怎么样了？有没有人被困？”
“正在排查！里面火太大，暂时进不去！”消防员扯开他，转身冲向火场。
林漾看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光，腿肚子都在发软。林溪的病房就在社区医院三楼，靠窗的位置，离起火点那栋老旧居民楼不过几十米。他仿佛能看到火苗顺着风势爬上窗台，能听到弟弟在里面哭着喊他的名字。
“让开！让我进去！”他像疯了一样想往里冲，被两个消防员死死按住。
“别添乱！我们会尽力的！”
“那是我弟弟！他还在里面！他生病了动不了！”林漾的声音嘶哑，眼泪混着烟灰往下掉，“求求你们……”
混乱中，一辆黑色轿车猛地停在巷口，沈砚川推开车门就冲了过来，西装外套早被热气掀掉，衬衫领口敞开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他一眼就看到被按在地上挣扎的林漾，大步跨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冷静点！”
“沈砚川！林溪还在里面！”林漾像抓住救命稻草，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他在三楼！302病房！你让他们去救他！求求你……”
沈砚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看向火场中心，那栋三层小楼已经被浓烟笼罩，二楼的窗户正往外冒火舌。社区医院的结构他看过图纸，老式砖混建筑，楼梯狭窄，一旦火势蔓延，逃生通道很快就会被堵死。
“你在这等着。”沈砚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火场冲。
“沈砚！”林漾想拉住他，却只抓到一片空荡荡的衣角。
消防员拦住他：“先生！里面危险！”
“我是工程师！”沈砚川亮了亮手机里的电子证件，声音冷静得惊人，“这栋楼的结构图我有！302病房在东侧，有外接阳台！”他指了指三楼一个被浓烟模糊的窗口，“我知道怎么过去！”
消防车的水龙正对着主楼喷射，暂时压制住了火势。沈砚川借着水雾掩护，弯腰冲进了楼道。热浪瞬间包裹了他，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只能凭着记忆里的图纸和手机手电筒微弱的光摸索着往上爬。楼梯扶手烫得惊人，他反手抓住，掌心立刻传来一阵灼痛。
三楼的走廊已经能看到明火，塑料门牌被烧得变形。沈砚川踹开302的门，浓烟滚滚中，看到病床上的林溪正蜷缩着咳嗽，氧气罩掉在地上，脸色憋得发紫。
“林溪！”沈砚川冲过去，抓起床上的毯子打湿，裹住男孩的脑袋，“别怕！我带你出去！”
林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他，虚弱地抓着他的袖子：“沈……沈大哥……”
“抓紧我。”沈砚川背起他，转身往阳台冲。刚走到门口，头顶的预制板突然“咔嚓”一声断裂，带着火星砸了下来。沈砚川下意识地侧过身，用后背护住林溪——灼热的碎片擦过他的左臂，布料瞬间烧焦，皮肉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闷哼一声，没敢停，踉跄着冲到阳台。楼下的消防员已经架起了云梯，他咬着牙把林溪递下去，直到看到男孩被安全接住，才松了口气。
这时，左臂的疼痛彻底爆发出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沈砚川靠在栏杆上，低头看到袖子已经被血浸透，焦黑的布料粘在皮肤上，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上面的人！快下来！”楼下传来呼喊。
他刚要抬腿，眼前却一阵发黑。浓烟吸入太多，加上失血，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厨房的煤气灶在漏气，母亲的尖叫声和火苗“轰”的一声窜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手臂上同样是这样火烧火燎的疼……
“沈砚川！”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很像林漾的声音。沈砚用力晃了晃头，抓住云梯的栏杆，一步一步往下爬。每动一下，左臂的伤口就像被撕开一次，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烧焦的袖子上。
林漾在楼下看到林溪被抱下来时，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冲过去抱住弟弟，摸到他还有温热的呼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哥……”林溪虚弱地睁开眼，“沈大哥……还在上面……”
林漾猛地抬头，就看到沈砚川正顺着云梯往下爬，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深色的衬衫被血浸成了深褐。他的动作很慢，每爬一步都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爬到一半时，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差点摔下来。
“沈砚川！”林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嗓子都喊破了。
幸好旁边的消防员伸手扶了一把，才把人安全接了下来。沈砚川刚落地，就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
“快叫救护车！”林漾冲过去，看到他左臂的伤口时，呼吸骤然停止——焦黑的布料下，皮肤已经红肿起泡，边缘甚至能看到露出的红肉，混着血和烟灰，触目惊心。
“别碰……”沈砚川抓住他的手，声音微弱，“没事……”
“什么叫没事！”林漾的声音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你疯了吗？那种地方你也敢冲进去！”
沈砚川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忽然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因为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是你弟弟……”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沈砚抬上去。林漾想跟着上车，却被护士拦住：“家属先去照顾那个孩子吧，这边有我们。”
“我是他家属！”林漾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沈砚川也愣住了，侧头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林漾没管那么多，跟着上了救护车。车厢里，医生正在剪开沈砚的袖子，清理伤口。林漾别过头不敢看，却能听到沈砚压抑的痛哼声，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病人有中度烧伤，面积大概在5%，需要立刻清创缝合。”医生的声音很严肃，“而且有吸入性损伤，得住院观察。”
林漾看着沈砚川闭着眼，眉头紧紧皱着，冷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他伸出手，想帮他擦汗，又怕碰疼他，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没受伤的右手上。
沈砚川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
“谢谢你。”林漾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
沈砚川没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沈砚川被安排进了市中心医院的烧伤科。清创的时候，林漾没敢在病房待，站在走廊里，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闷哼声，心一直揪着。
护士长出来换消毒盘，看到他脸色发白，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沈先生很坚强，清创的时候都没怎么喊疼。不过他这伤口旁边……好像有旧疤？”
林漾一愣：“旧疤？”
“嗯，看着像是小时候烫伤的，面积还不小。”护士长叹了口气，“这次新伤又在同一个位置，恢复起来怕是要更慢些。”
林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沈砚川总是穿长袖，哪怕是闷热的夏天，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胳膊。
等医生处理完伤口，林漾才走进病房。沈砚川睡着了，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右手还在输液。麻药过后，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时不时皱一下，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林漾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灯光下，能看到他眼角细微的疲惫纹路，和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沈工判若两人。他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沈砚川蹲在水里修遮阳棚的背影，想起他办公室里那束被精心摆放的向日葵，想起他冲进火场时毫不犹豫的样子……
这个人，总是在用最沉默的方式，做着最温暖的事。
林漾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皱着的眉头。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沈砚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林漾赶紧收回手，有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疼吗？”
沈砚川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林溪怎么样了？”
“没事了，医生说只是受了惊吓，吸入了点烟，观察两天就能转去普通病房。”林漾说，“我让护工看着呢。”
沈砚川“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像是又要睡过去。病房里静得只剩下输液管滴答的声音。
林漾看着他缠着纱布的左臂，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护士长说……你胳膊上有旧疤？”
沈砚川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说话。
“是小时候……烫伤的？”林漾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久到林漾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沈砚川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上，声音低沉得像蒙了层灰：“嗯，七岁那年，家里煤气泄漏，爆炸了。”
林漾的呼吸顿住了。
“我妈在里面。”沈砚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我冲进去想拉她，被气浪掀了出来，胳膊被烧伤了。”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林漾，眼神里有林漾从未见过的脆弱，“她没出来。”
病房里瞬间陷入死寂。林漾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说不出话。他终于明白，沈砚川为什么总是那么冷静克制，为什么对火有那样的勇气，又或许，是那样的恐惧——他不是不怕，只是比谁都清楚，犹豫的代价是什么。
“对不起……”林漾的声音很轻，“我不该问的。”
“没事。”沈砚川转过头，重新闭上眼，“很多年了。”
林漾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没输液的那只手。沈砚川的手很凉，指尖有些僵硬。
“沈砚，”林漾的声音带着哽咽，“谢谢你。”
谢谢你冲进火场，谢谢你救了林溪，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沈砚川的手指动了动，反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他没有松开。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纱布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被坦诚的过往，一点点融化了。
林漾看着沈砚川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忽然很确定——这个总是把自己裹在坚硬外壳里的人，其实比谁都需要被温柔对待。
他没有离开，就那样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病房时，沈砚川缓缓睁开眼，看到林漾趴在床边睡着了，头枕在他的手背上，呼吸均匀。晨光落在他柔软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像他花店里那些被阳光亲吻的花朵。
沈砚川的心跳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怕吵醒他。他看着林漾熟睡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左臂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许多。
有些伤痕，或许永远不会消失，但当它被看见、被理解时，就不再是禁锢人的枷锁。
沈砚川想，或许从冲进火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仅仅是在救林溪。
他也在，救那个被困在过去里的自己。
而林漾，就是那束照亮他灰暗过往的光。
林漾醒来时，看到沈砚川正看着窗外，晨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他揉了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体：“我睡着了……”
“嗯。”沈砚川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饿了吗？我让助理带了早餐。”
“有点。”林漾摸了摸肚子，笑了起来。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那些沉重的过往像被晨光驱散的雾气，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林漾看着沈砚川手臂上的纱布，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的花店……”
“没事。”沈砚川打断他，“我让助理去看过了，离火场远，只是窗户被熏黑了点，花没受影响。”
林漾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总麻烦你。”
“不麻烦。”沈砚川看着他，眼神认真，“我说过，有些东西留着，比建新的更有意义。”
林漾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阳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空气里仿佛有细小的尘埃在跳舞，带着淡淡的暖意。
他知道，沈砚川说的，不仅仅是这间花店。
远处传来消防车撤离的鸣笛声，老城区的火光已经熄灭，但有些东西，却在这场火里，悄然燃烧了起来。
……
故事，才刚刚开始。
没有人看，呜呜呜呜[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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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火光与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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