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日雪天后的校园里,雪被扫在两边树丛,一垒一垒地成堆排列,路面的结冰一块块地不规则拼贴,风吹起,树枝上的积雪摇曳坠落,又被风卷在空中。
除了新盖的那栋楼,学校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有些坎坷不平的水泥地,沿边栽种的树木,田径队在训练的操场跑道,正待维修的足球场,还有总是缺少篮网的篮球架,主楼墙壁上挂着日期超过的活动横幅,而旁边的电子屏幕显示总有些小的故障。
最熟悉的,是紧挨校门的小卖部,门前有一排台阶,在课间挤满排队买水和买零食的人,而现在,小卖部被翻新一遍,又扩宽了店面,透过窗户往里看,装潢甚至变得像便利店一样,布局了成排贴墙的冷柜。
“现在的学生真是条件好。”冉与趴在关门的小卖部的窗前说。
付清晨说:“之后可能整个高中部都要全部搬走了。”
“不是才盖了新楼?”姜满问。
“旧楼要拆了,包括礼堂在的那栋楼,高中部修了快一年了,离这远得多。”
付清晨又说:“等你们下次再来,这里可能就很不一样了。”
“礼堂的楼现在还用吗?”姜满问。
“很久没用了,大的活动都去了市体育馆,或者在户外操场。”
余白问:“那现在礼堂还进得去吗?”
“倒是开着门的。”付清晨说,“可以去看一看。”
不远处,李晴气喘吁吁地从校门外跑进来,还差点滑了一跤,她稳住自己的脚步,喘气说:“今天堵车太厉害了。”
姜满站起来扶她一把,“你慢点,这里地上好多结冰还没处理。”
余白说:“不着急,韩烁可能还要晚点才来。”
李晴站起身来,看见姜满身旁的冉与,她从余白那听说了冉与回昔城,所以也没有意外,“这么难得啊,学长可是很多年没回来了。”
“突然有了假期。”冉与潦草地解释说。
李晴点点头,看一眼姜满后,笑着调侃说:“也是可以趁回归家乡,来续一个旧情。”
冉与接话,玩笑的口吻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说完,看一眼余白,余白也正看向他,然后很快移开了视线。
姜满没有回应,而是问起付清晨:“你父母还在学校教书吧?高中部如果搬走,是不是也得搬家过去。”
“是啊,不过,那边现在还很荒凉,四周都只有工地,可能要暂时住学校里。”
李晴说:“付老师还是那么严厉吗?当年可是最怕他的物理课了,我还记得传闻他在七班发火的时候,徒手敲坏了讲台桌面。”
“哪有那么夸张。”付清晨笑着说,“好像桌子本来就坏了,加上我爸讲话习惯用手敲桌子,现在也是。”
“付老师也教过我物理。”姜满说,“但我物理成绩太差了,希望他不记得我了。”
“那还是记得的,昔城也没有那么容易出现一个能去国外跳舞的人。”
姜满顿了一下后说:“其实在国外舞团里的中国人也不少,只是跳舞的人太多了,大都默默无闻。”
余白看向她,她没有因谈及跳舞流露情绪,她的话也只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一技之长还是不一样,像我这样,没什么擅长,没什么喜好,潦草过平凡一生,大半辈子都在这样的小城里。”李晴说道。
姜满说:“但你们也是真的喜欢这里,对吧,在喜欢的地方生活,也很幸福。”
“你喜欢柏林吗?”李晴问。
“不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毕竟不是从小生活的地方,语言文化都有隔阂。”
“那北城呢?”
“又太大了,像水滴落入汪洋,每个人都显得渺小。”
姜满笑着又说:“听起来我好苛刻啊,但生活可能本来就很难完美。”
“我对任何地方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冉与说,“每几年换个地方生活,好像也挺有意思。”
“我就不喜欢变化了,去了外面,也还是觉得在家人身边更安心。”付清晨说完对余白说:“余白也是吧,你当年从北城回来,大家都不理解你,但是我倒能理解。”
余白没有说话,付清晨只当他是沉默的认同。
余白自觉被困在这座城,连姜满也这么觉得,但大多时候,他像别人误以为的那样,也总假装,自己是做出了甘愿的选择。
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因为生病的妈妈才留在这,他不能责怪生病的人,也不能逃避他应面对的责任,还有他对妈妈的感情。而白琳总是让他不要过度照顾她,让他去忙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是因为觉得他被自己拖累,而不自觉流露亏欠。
他们一行去了旧教学楼,这里现在只有初中部的学生,周末里,只有零星几间教室开门有人,有的是在排练元旦节目,有的是在赶做新一期的黑板报。姜满和余白高一时的教室,也开了门,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都在安静地写板报,一个负责左边,一个负责右边。
那时姜满和余白的座位也在教室同一排的两端,后来,班主任立了新规,要每一列的学生每周按顺序轮换,那之后,偶尔的时间里,姜满和余白就突然变成了相邻的座位,只隔着一条窄的过道,但他们并不说话。偶尔,姜满偷偷观察余白,他听讲不太认真,总是在画画,画教室,画高楼,画纵横交错的空间结构。
那个时候的余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琳的缘故,渐渐脱离了问题学生的标签,往来于画室和学校,变得安静寡言,甚至也逐渐开始过上正常的学校生活。
他同冉与成为朋友,又和学校画画社团的同学熟悉起来,他负责班级的板报,后来又负责校报,他的画开始参赛,名字开始出现在熟悉不熟悉的同学之间。而他也不再会带着耳机,坐在角落,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他融于了人群,回归了正轨,好像不再是躺在水房的那个遍体鳞伤的余白。
他们的人生都在走向应有的轨迹,但他们彼此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冉与和姜满两人一起慢一步,留在教室这边,而余白他们已经走远去了教师办公室的方向。
他对姜满说:“没想到你还会怀念学校。”
“为什么不呢?”姜满问。
“感觉这里没给你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冉与指的是当时校园里的流言。
“但也不全是糟糕的。”姜满说。
“其实回忆起来,没有哪一段经历都只有一种感受,有对我不友善的同学,但也有安慰我的朋友,有糟糕、难堪,也有珍贵、难忘。”
好的坏的,都像串珠一样连在一起,组成了某一段时间,变成了某一段回忆。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那时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吗?”冉与问。
“很不同。”姜满说,“那时对未来一无所知,认为人生是一条笔直的直线,可以不停前行,不断远走。”
“都是一样的,其实大家都这样。你会因此觉得安慰一点吗?”
“也可能更难过。”
姜满又说:“因为这样就知道,原来怎么过,幸福都是很难获得的东西。”
终于还是没能许下有可能实现的愿望,因为人并不能真的忘记一切,也并不能因为告别了一切而感到不痛苦。
余白回头找他们,远远看见两人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正面对着面说话,他们举止间并不亲密,但又离得很近,他隐约听见两人说着“过去”“未来”,语调平静,却又伤感。
姜满越过冉与,看见余白走近的身影。
像是回到从前,他们三人总在一起的时候,余白常常这样站在不远处,在看见他们两人后,便说点借口就不再靠近。
余白走近后说:“他们在办公室和高中的班主任说话,我打完招呼先走了。”
他又问姜满:“你想去礼堂看看吗?”
“好。”姜满说。
他们三人独自去了礼堂所在的楼,楼不高只有三层,一楼是室内体育馆和社团活动室,二楼是礼堂和可以充当化妆间的休息室,三楼有几间空教室从前常常用作排练,偶尔也做考场。
现在,只有礼堂还开着门。红色的已经发暗发旧的礼堂座椅,许多年久失修,歪歪斜斜地倒着,有的已经露出红色绒布下的朽木。向下缓坡的楼梯还是水泥地,不均衡地生出了裂纹,上面覆一层许久未清洁留下的尘土和不知道来自哪的各色纸屑。礼堂的天花板也不完整,墙角有漏水后渗透蔓延的锈色斑迹,窗户的玻璃还勉强完好,但在冬日里漏着风,让礼堂里一阵阵阴冷。
姜满和余白不约而同往礼堂的一扇窗前走去,然后一起站在窗前往下看。昔日的水房被拆后,如今是停车棚,棚上落着积雪,随风还在簌簌地往下落。
冉与在他们身后说:“不知道这栋楼被拆掉后,会变成什么。”
姜满说:“这里确实已经很陈旧了,比我记得的还要旧。”
他们往里走,走到礼堂深处的舞台前,舞台两侧的台阶,一侧被拆掉了,另一侧已经残破不堪,完全无法使用,于是只能从中间的高台爬上去。
冉与和余白先一步爬了上去,姜满也撑手让自己坐在了台面上,正要爬起身的时候,冉与和余白一起伸手向她,要她借助他们站起来。
一时三人都微愣住,但只一瞬后,余白就先收回了手。
姜满低头看见余白的脚步向后退了几步,她没有接过冉与的手,一边说“不用”,一边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礼堂的舞台上,木地板翘边缺料,大多都留下严重磨损的痕迹,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上面还残留一些褪色的黄色圆形贴纸标注着中心和边缘的站位。
舞台角落里有一台残缺不全的钢琴,已经无法再演奏出声,地上散落着旧琴谱,还能看清上面的手写笔记,舞台的帷幕已经变色泛白,一半已经掉下来,另一半垂落着,看着也是摇摇欲坠。
在舞台左侧的演员等候区,挂了一排照片,都是历来表演的影像,其中一张是姜满表演时的单人照,下面用小字标注着:芭蕾独舞,姜满,昔城一中2014级学生。照片被装在玻璃相框里,玻璃表面已经有微微裂痕,照片倒是被保存得完好。
“是校庆时的表演。”冉与说,“我都还记得。”
“是吗。”姜满语气很淡。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冉与说。
余白在旁边听着,没有说话,他自然知道答案。
“如果是肉麻的话,我可不想听。”姜满说着,就要往舞台外走。
她蹲下身,从舞台上跃身而下,然后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尘。
“你分明就知道,我从前的信里肯定也写了。”
冉与和余白也从舞台离开,跟姜满一起往礼堂外走。冉与加快脚步走到姜满旁边,又跟她说起从前的事,姜满只一句句敷衍着,而余白走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雪停的天变得晴朗,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入礼堂,尘絮在光照下沉沉浮浮。
余白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一眼礼堂,和礼堂窗外的景象。
那些回忆里的画面,将随旧楼的拆除,新楼的建起,而永久地失去依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2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