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九年十月十四，景王府。
昨夜宫中赏梅宴的暖意似乎还未散尽，王府的暖阁里，李鹤鸣却已恢复了“原形”。他斜斜歪在铺着厚厚雪貂皮的罗汉榻上，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身上只松松垮垮套了件暗绣云纹的墨色锦袍，领口敞开，露出大片白皙的锁骨。修长的手指拈着一只通体剔透的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随着他手腕的晃动，在晨光中折射出慵懒的光泽。他眯着眼，神情懒散，带着宿醉未醒般的迷蒙，对着窗外枝头几只蹦跳的麻雀出神。
“殿下，殿下！”徐有财小跑着进来，脸上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看好戏的表情，“清河郡主来了！说是……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来给殿下送……送新制的梅花馅饼！这会儿人已经到二门了！”
“嗯？”李鹤鸣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似乎对“梅花馅饼”兴趣缺缺，但听到“清河郡主”四个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带着点兴味的笑，“赵婉宁？她来干什么？看本王的笑话？还是嫌本王这儿不够热闹？”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慢吞吞地坐直了些身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意用手背抹了下嘴角。
“回殿下，郡主说……”徐有财话还没说完，一个清脆娇俏、带着十足穿透力的声音已经响彻了整个暖阁：
“李鹤鸣！太阳晒屁股了你还不起！懒死你算了！”
话音未落，一道明丽的身影已经风风火火地卷了进来。正是清河郡主赵婉宁。她今日穿了身海棠红的锦缎袄裙，滚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小脸越发娇艳明丽，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随着她的脚步颤巍巍地晃着。她手里果然拎着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倒像是来寻仇的。
一进门，赵婉宁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榻上那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浑身散发着“我是纨绔我自豪”气息的景王殿下。她小巧的鼻子立刻皱了起来，嫌弃地哼了一声：“啧啧啧！瞧瞧你这副尊容！昨夜在皇祖母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一回来就原形毕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大清早就抱着酒杯！我看皇祖母那梅花馅饼真是白瞎了，喂狗都比喂你强！”
李鹤鸣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非但不恼，反而像被逗乐了，往后一靠，重新歪回榻上，懒洋洋地笑道：“哟，这不是我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麻雀见了都要让道的清河郡主吗？稀客啊！怎么着，皇祖母打发你来给本王送温暖？还是你自己闲得发慌，跑来欣赏本王这‘原形毕露’的风姿？”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她手里的食盒上溜了一圈，“不过说真的，本王府里的狗挑食得很，皇祖母的饼，它们还真未必赏脸。”
“你！”赵婉宁被他这惫懒样气得跺脚，小脸微红，将食盒“哐当”一声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郡主是奉旨前来！顺便……”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扫过暖阁，像是在寻找什么，“顺便来看看你新收的那个什么……国子监魁首！皇祖母昨晚可是好奇得很呢，能让你这懒骨头收在身边伺候笔墨的，得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快叫出来让本郡主开开眼！”
一直垂首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沈寒舟，闻言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位小郡主竟然是冲着他来的。他依旧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仿佛自己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
李鹤鸣自然也注意到了赵婉宁的小动作，他嗤笑一声，伸手从矮几上的果盘里拈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开眼？有什么好开的？两只眼睛一张嘴，跟本王一样，就是性子闷得要死，木头疙瘩一块！成天绷着个脸，跟他待一会儿，本王都能多长几条皱纹！喏，”他随手一指角落里的沈寒舟，“就那儿杵着呢，跟个门神似的，你自己看去吧，保管你看一眼就觉着无趣。”
沈寒舟感受到两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赵婉宁的方向，姿态恭谨地行了一礼：“小人沈寒舟，参见清河郡主。”
赵婉宁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将沈寒舟打量了一番。宽肩窄腰，身形挺拔，面容虽不是那种俊美无俦，但棱角分明，眉眼沉静，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确实不像李鹤鸣府上那些妖妖调调的莺莺燕燕。
“哼，”赵婉宁撇了撇嘴，对着李鹤鸣道，“看着是比你这不着调的强点。至少……站有站相！”她故意拖长了“不着调”三个字。
“是是是，本王不着调，本王就喜欢不着调！”李鹤鸣毫不在意地自黑，又拿起酒杯，“本王这府里，就缺你这样的明白人常来，好好治治本王这不着调的毛病！”他话锋一转，带着促狭的笑意，“不过婉宁啊，你来得正好，本王昨儿在宫里可是憋坏了，有件顶顶好笑的事儿，不敢在皇祖母面前说，正好跟你说道说道！”
“什么好笑的事儿？”赵婉宁果然被勾起了兴趣，眼睛一亮，凑近了些。
李鹤鸣故意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但音量却刚好能让角落里的沈寒舟也隐约听见：“就是咱们那位……端方持重的太子殿下！”他刻意加重了“端方持重”四个字，带着浓浓的戏谑，“你知道他昨儿……咳咳，在梅林那边……”
“怎么了怎么了？”赵婉宁急不可耐地追问。
“他昨儿啊，”李鹤鸣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他大概是赏梅赏得太过投入，又或者……嗯，被那梅香熏得有点上头？总之啊，他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赵婉宁的胃口。
“滑倒了？！”赵婉宁惊呼，随即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但大眼睛里已经全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可不是嘛！”李鹤鸣一拍大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墩儿！那蟒袍后摆上，啧啧，蹭了好大一片雪泥！你是没看见他当时那表情啊……哈哈哈哈哈……”李鹤鸣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亏得他身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把他扶起来了，不然让皇祖母瞧见，咱们这位‘端方持重’的太子爷，这脸可就丢大发了！哈哈哈哈哈！”
“真的假的？！”赵婉宁也忍不住咯咯直笑，小脸笑得通红，“天呐！太子哥哥那么要面子的人……噗！那他后来……”
“还能怎样？”李鹤鸣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模仿着太子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板着脸，压低声音，“‘无妨！孤……只是试试这积雪的深浅！’哈哈哈！试深浅！亏他想得出来！脸都绿了还嘴硬呢！”
“噗——哈哈哈哈！”赵婉宁笑得直不起腰，捶着李鹤鸣的胳膊，“李鹤鸣！你这人太坏了！专戳人痛处！不过……太子哥哥这样也太好笑了！还‘试试积雪深浅’……哈哈哈……”
两人笑作一团，互相挤眉弄眼，分享着昨日宫宴上那个关于太子“雪夜失仪”的独家八卦，把堂堂储君摔跤的糗事当成了今日最大的乐子。暖阁里充满了少年男女肆无忌惮的欢笑声。
角落里的沈寒舟，始终低垂着头，仿佛对眼前这幕兄妹嬉闹的场景充耳不闻。然而，他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微微闪动。他清晰地看到，在李鹤鸣模仿太子那句“试试积雪深浅”时，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其短暂的、绝非单纯戏谑的异样光芒。那光芒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冰冷审视，与他此刻脸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纨绔笑容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这位景王殿下……他对太子的态度，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他是在借机发泄？还是……另有所指？
赵婉宁笑够了，又跟李鹤鸣斗了几句嘴，嫌弃了一番他府里的“品味”和“规矩”，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拎起空了大半的食盒，里面梅花馅饼大半进了她和李鹤鸣的肚子里“好啦，饼也送了，人也看了，笑话也听了，本郡主该回去给皇祖母复命了！省得在这儿看你这副懒样儿生气！”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像一阵活泼的旋风，搅乱了景王府的沉滞空气，留下一室残留的糕饼甜香和尚未散尽的嬉笑声。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
李鹤鸣脸上的笑容在赵婉宁身影消失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惯常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重新歪回榻上，端起那杯尚未喝完的酒，目光却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
角落里，沈寒舟依旧沉默侍立，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是无人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抚上了怀中那块冰冷的玉佩残片。
太子……摔跤……试探积雪深浅？
景王……大笑……眼底的冰冷？
这看似欢闹的插曲背后，是否藏着更深沉的试探与算计？那幽冷的梅香，似乎正悄然化作无形的丝线，将所有人，更紧地缠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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