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九年十月二十五，景王府，暖阁。
李鹤鸣听完影卫的低声禀报包括现场残留的挣扎痕迹、水流方向、以及那手上的伤口，手中的白玉酒杯“啪”地一声，被他生生捏碎！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碎片和鲜血，从他指缝间流淌下来。
他脸上惯常的慵懒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失望。
“蠢货！”他低声骂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本王警告过他！警告过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想到刘晟最后口中喊的那位“三皇子”，眼神更是冰冷如刀。老三？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难道之前怀疑错了方向？
他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掌，又仿佛透过血迹看到了沈寒舟虎口上那个咬痕和染血的布条。那个疯子！他竟然真敢杀人！还留下了伤！
“清理干净。”李鹤鸣的声音冰冷刺骨，对影卫下令，“所有痕迹。包括……河里那个。做得像意外醉酒落水。另外……”他顿了顿，眼神锐利，“查一下，刘晟死前最后接触过谁，尤其是……他最近和三皇子那边的人有没有什么往来。动作要快，要干净。”
影卫无声领命，瞬间消失。
暖阁内只剩下李鹤鸣一人。他缓缓摊开流血的手掌，看着掌心被碎片割破的伤口，眼神复杂难辨。沈寒舟虎口上的伤，如同一个烙印，昭示着他已彻底踏过那条界限。
他又想起沈寒舟那不甘的眼神，明明是一无所有的寒门书生却拼尽所有……
沈寒舟……
你终于……还是踏出了这一步。
复仇的滋味……可还甘甜？
只是，这代价……你付得起吗？那刘昂死前的遗言，又将掀起怎样的风浪？
当夜，景王府暖阁。
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如冰。李鹤鸣坐在主位，脸色阴沉，手中把玩着那只碎裂后新换的白玉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酒气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沈寒舟被侍卫“请”了进来，他换下了湿衣，但右手上那厚厚渗血的布条依旧刺眼。他垂首站在堂下，脊背挺直，沉默不语，周身还残留着一丝未曾褪尽的、杀人后的戾气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跪下。”李鹤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
沈寒舟身体微僵，抬眼看向李鹤鸣。那眼神里没有太多畏惧，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执拗和一丝……尚未平息的亢奋？他依言跪下，动作带着点麻木的顺从。
“本王说过什么？”李鹤鸣放下酒杯，站起身，缓步踱到沈寒舟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本王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轻举妄动？！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
沈寒舟抬起头，迎上李鹤鸣愤怒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殿下息怒。刘晟……他是自己醉酒失足落水，与小人何干？” 他试图狡辩，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和固执——他自认为处理得天衣无缝。
“呵……”李鹤鸣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失望和嘲弄。他猛地俯身，冰冷的手指快如闪电般捏住沈寒舟包扎着厚厚布条的右手手腕！
“嘶——！” 剧痛瞬间传来，沈寒舟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额角渗出冷汗，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李鹤鸣死死攥住！
“这是什么？！”李鹤鸣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寒舟的耳膜，他捏着沈寒舟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那脆弱的伤骨再次捏碎！“醉酒失足？失足能让你手上多出这么个……差点被咬掉一块肉的伤口？！沈寒舟！你把本王当傻子糊弄吗？！”
手腕的剧痛和谎言被当众戳穿的难堪，让沈寒舟一直压抑的怒火和那杀人后的亢奋瞬间被点燃！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侥幸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燃烧的愤怒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那殿下想怎样？！” 沈寒舟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不顾一切的尖锐，试图挣脱李鹤鸣的钳制，“刘晟他该死！他亲口承认是他带人杀了砚之！他虐打他！将他溺死！他死有余辜！我杀他，是替天行道！是给砚之报仇！有何不可？！”
“替天行道？报仇？！”李鹤鸣怒极反笑，眼神冰冷刺骨，“你以为你是谁？！律法何在？！朝廷法度何在？！你这是在找死！是在把你自己，还有本王，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那真相背后的人，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你一百次！你承受不起！本王也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又是承受不起！”沈寒舟心中的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景王那高高在上的“大道理”，此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充满了虚伪和懦弱！“殿下！您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自然可以说什么承受不起！可我们呢？！砚之呢？！他做错了什么？！他才华横溢，品性高洁，就因为那些畜生的‘好玩’和‘教训’，就被活活虐杀！他的命就轻贱如草吗？！”
“您知道我看到他尸体的时候……他……他浑身都是伤！都是指印！他躺在那里……那么冷……那么……”沈寒舟的声音开始哽咽，愤怒的火焰被巨大的悲痛淹没，赤红的双眼中蓄满了泪水，“他是我唯一的兄弟！我们从穿开裆裤就一起长大！没有陈伯父……没有砚之他爹当年省下半个馍给我……我沈寒舟早就饿死在逃荒路上了！哪还有命站在这儿听殿下训斥？！”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悲愤与绝望：“我这条命！是陈家给的！我答应过陈伯父……要照顾好砚之……要带他出人头地！可现在……他死了！死得那么惨！那么冤！！”
“我只是想给他讨个公道！我只是想……想报恩……想让那些畜生偿命！我错了吗？！殿下！您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了？！” 沈寒舟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不止，被李鹤鸣攥住的手腕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像一头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幼兽，在猎人面前发出最后的悲鸣。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沈寒舟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回荡。他跪在地上，肩膀耸动，将长久以来压抑的痛苦、仇恨、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宣泄了出来。
李鹤鸣站在原地，脸上的怒意如同冰雪般缓缓消融。他看着眼前这个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的年轻人，看着他手上那刺目的、象征着暴力和复仇的伤口，听着他字字泣血的控诉与哀鸣……那些关于同窗情谊、关于救命之恩、关于承诺与辜负的惨烈故事。
李鹤鸣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沉重，有对那残酷真相的了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这份纯粹而惨烈情义的触动？他想起了沈寒舟眼中曾让他震撼的那份决绝，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原来根植于此。
良久，李鹤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沉重的疲惫感，仿佛瞬间笼罩了他。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没有下次，下去”
这六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李鹤鸣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再看沈寒舟，转身走向软榻，背影在灯火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和倦怠。
沈寒舟跪在地上，抽泣声渐渐止住。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李鹤鸣那疲惫离去的背影。巨大的情绪宣泄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他知道，这场疯狂的复仇，他踏出了第一步，也彻底失去了回头路。景王的庇护还在，但那条警告的界限，已如深渊般横亘在前。
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右手伤口的剧痛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他对着李鹤鸣的背影，深深地、无声地一揖，然后踉跄着，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暖阁。
夜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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