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九年十一月十五,宫中夜宴。
紫宸殿内灯火辉煌,金碧璀璨。巨大的蟠龙柱上缠绕着彩绸,殿顶悬挂着精巧的宫灯,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空气中弥漫着美酒佳肴的香气和名贵熏香的馥郁。
帝后端坐于御座之上。皇帝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眼神深邃,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殿内觥筹交错的臣工与皇子。皇后身着凤袍,头戴九凤冠,仪态端庄,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只是那双凤目深处,看向不同皇子时,温度截然不同。看向太子李栖云时,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期许;看向肃王李霄玄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规劝;而看向景王李鹤鸣时……则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难以掩饰的……厌恶。
宴会气氛看似和乐融融,实则暗流涌动。
李鹤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位置不算靠前,但也足够显眼。他今日难得穿了身还算规整的亲王常服,墨色底,金线绣着四爪蟒纹,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只是那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慵懒的随意。他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白玉酒杯,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眼前的热闹繁华与他毫无关系。偶尔有宗室或大臣向他敬酒,他便懒洋洋地举杯示意,嘴角勾起一抹敷衍的、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一饮而尽。
沈寒舟作为景王府的侍墨书吏,自然没有资格进入这紫宸正殿。他和其他王府的低阶侍从、内侍一样,只能远远地候在殿外汉白玉台阶下的阴影里。凛冽的寒风穿透并不厚实的靛青布袍,但他站得笔直,如同雕塑。殿内传出的丝竹声、笑语声、觥筹交错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他能隐约看到殿内辉煌的灯火和晃动的人影,也能感受到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权力威压。他微微侧耳,努力捕捉着殿内传出的、可能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宴会过半,酒酣耳热之际。
太子李栖云端坐于御座左下首首位,姿态端方,神情温和。他放下酒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席位上的肃王李霄玄和稍远些的李鹤鸣,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带着储君的从容,却清晰地传遍了殿内每一个角落:
“今日佳节,君臣同乐,本宫心中甚慰。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和忧虑,“前几日听闻兵部侍郎刘昂大人府上突遭变故,其子刘晟竟意外落水身亡,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刘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本宫亦感同身受。”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大臣都知晓此事,但此刻被太子当众提起,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李鹤鸣的方向,又扫过脸色已经有些难看的肃王李霄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说来也奇,坊间对此事传闻颇多,竟有流言蜚语,将此事与……呵呵,”他轻笑一声,带着点无奈和嘲弄,“与孤那两位皇弟牵扯在一起。说什么……刘晟死前曾与人冲突,甚至攀咬……唉,这些无稽之谈,实在荒谬!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倒叫孤心中……颇有些不安啊。”
这番话,说得极其暧昧!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位皇弟”指向明确!他先点出刘晟之死,再引出“攀咬”的流言,最后用“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和“心中不安”收尾,表面上是辟谣,实则是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更是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李霄玄和李鹤鸣!其用意昭然若揭——点火! 让肃王和景王互咬!
肃王李霄玄本就性格急躁,一听这话,尤其听到“攀咬”二字,再联想到之前隐约听到的风声,甚至很可能是太子党暗中散播的谣言,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了起来!他年轻气盛,脸上涨得通红,指着太子方向怒道:
“二皇兄!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攀咬’?!什么叫‘空穴来风’?!你是怀疑本王害死了刘晟不成?!本王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这等下作之事!倒是有些人,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
“够了!”
一声威严的怒喝如同惊雷般炸响!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杯盘轻响!他脸色阴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冰冷的审视!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歌舞乐声戛然而止。大臣们噤若寒蝉,纷纷垂首。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先钉在太子李栖云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字字如冰珠落地:
“栖云!”
“你是储君!是朕寄予厚望的国之储贰!”
“国之储君,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当持重如山,明辨是非,安定人心!”
“今日宫宴,君臣同乐,何等祥和?你却在此捕风捉影,语焉不详,暗引兄弟阋墙之嫌!此等行径,岂是储君所为?!岂是安定朝纲之道?!”
皇帝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太子眼底:
“朕看你……是近日署理政务,心思过重,失了分寸!”
“即日起,暂停你协理户部、吏部之权!回你的东宫去!”
“给朕好好想想!想想何为‘君德’!何为‘储君之责’!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太子李栖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立刻离席,深深叩拜:“儿臣……儿臣失言!父皇息怒!儿臣……遵旨!”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起身时,目光飞快地掠过李鹤鸣,那眼神深处,除了被斥责的难堪,竟还有一丝……得逞的快意?仿佛在说:看,父皇还是护着你?还是……更护着他?但剥夺部分实权的惩罚,显然比单纯的禁足更让他心头一凛!
皇帝的目光随即转向李鹤鸣,那眼神中的厌恶如同实质,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李鹤鸣!”
“看看你这副样子!醉眼惺忪,坐无坐相!朕的宫宴,不是你的勾栏瓦舍!”
“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除了斗鸡走狗,饮酒作乐,你还会什么?!”
“滚回你的景王府去!朕看着你就心烦!”
“既然你如此‘清闲’,从明日起,每日辰时,入宫到慈宁宫偏殿!给朕抄写《孝经》百遍!抄不完,不准出宫!”
“抄的时候,给朕好好想想!想想你身为皇子,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太后对你的挂念吗?!”
李鹤鸣似乎早已料到,脸上那点轻佻的笑意瞬间收敛,变得有些麻木。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姿态依旧带着点懒散,对着皇帝的方向随意地拱了拱手,声音平淡无波:“儿臣……遵旨。” 他转身欲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皇后。
皇后此刻正冷冷地盯着他,那双凤目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愤怒!仿佛他刚才那副轻佻随意的姿态,是对她、对皇家最大的亵渎!她嘴唇微动,似乎想斥责什么,但碍于皇帝盛怒,终究没有出声,只是那眼神,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梗着脖子、犹自愤愤不平的肃王李霄玄身上,眉头紧锁,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霄玄!”
“遇事如此毛躁!听风就是雨!被人当枪使了还浑然不知!”
“咆哮宫宴,顶撞兄长,成何体统?!”
“你……回你的肃王府去!”
“府中藏书阁里,那套《资治通鉴》,给朕从头到尾,好好读一遍!” (核心惩罚:强制读书 变相禁足!“读不懂,就多读几遍!读明白了,什么叫‘静心’,什么叫‘明辨’,再来跟朕说话!”“没朕的旨意,不得出府!省得再被人利用,惹是生非!”
“儿臣……知错。”李霄玄憋得满脸通红,不甘不愿地跪下领旨,看向太子的眼神充满了怨毒,看向李鹤鸣则带着迁怒和鄙夷。但“不得出府”的禁令,让他意识到这次父皇是真的要把他关起来了。
一场风波,在皇帝精准而各异的惩戒下被强行压下。宴会不欢而散。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三个儿子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难测。他成功压制了风波,维护了表面平静,也通过不同的惩罚方式,再次敲打了太子,放逐了碍眼的景王,保护了(也隔离了)愚蠢的肃王,维持着他精心设计的、脆弱的平衡。只是这平衡之下,暗流涌动,无人知晓下一次风暴何时会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