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景王府。
冬日的暖阳难得地穿透云层,洒在景王府的庭院里,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然而,这份暖意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冰寒。
“鹤鸣表哥!鹤鸣表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赵婉宁清脆欢快的声音如同银铃,打破了王府惯常的慵懒沉寂。她今日换了身水红色的锦缎斗篷,衬得小脸愈发娇艳,像一团跳跃的火焰,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暖阁。
李鹤鸣正歪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画谱,闻声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哟,婉宁表妹?今儿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皇祖母又赏了什么好东西,让你巴巴地送来给我这‘不成器’的表哥?”
“才不是给你的呢!”赵婉宁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将手中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雕花盒子“啪”地一声放在李鹤鸣旁边的矮几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暖阁角落那个靛青色的身影,“是皇祖母赏我的!西域进贡的上等雪莲蜜膏!说是养颜润肤最好不过了!我……我用不完,想着……想着沈公子上次在宫里冻着了,手上好像也有伤?这个……这个对冻伤和伤口愈合最有效了!”她说着,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少女的羞涩,却努力装作一副“我只是顺便”的大方模样。
暖阁角落,沈寒舟正垂首研墨,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停下动作,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带着刻意的疏离:“谢郡主厚爱。小人卑贱之躯,不敢当此贵重之物。郡主留着自己用便是。”
赵婉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没想到沈寒舟拒绝得如此干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股委屈和挫败感涌上心头,她小嘴一瘪:“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本郡主好心好意……”
“啧!” 李鹤鸣适时地发出一声夸张的咂舌声,成功吸引了火力。他坐起身,拿起那个紫檀盒子,打开闻了闻,一股清冽的甜香弥漫开来。“嗯,好东西!皇祖母可真疼你。”他看向赵婉宁,狐狸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不过嘛……婉宁表妹,你这借口找得……啧啧,太拙劣了点吧?关心表哥我冻着伤着?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冻着伤着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赵婉宁泛红的脸颊和沈寒舟僵硬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这雪莲蜜膏……怕不是专门给某位‘手上好像也有伤’的沈公子准备的吧?”
“李鹤鸣!你闭嘴!”赵婉宁被他戳破心思,又羞又恼,跺着脚喊道,“谁……谁专门给他了!我就是……就是看你府上的人可怜!不行吗?!”
“行行行!当然行!”李鹤鸣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将盒子随意丢回矮几上,“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依旧背对着他们、仿佛置身事外的沈寒舟身上,语气带着十足的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沈书吏,郡主一番美意,你就这么拒之门外?也太不近人情了吧?还是说……”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点暧昧的暗示,“你怕用了郡主的蜜膏,就欠下了人情债?或者……怕被某些人误会?”
这“某些人”指的是谁?是王府里的闲言碎语?还是……太子?肃王?亦或是……他心中那个无法放下的亡友?
沈寒舟的后背瞬间绷紧。他缓缓转过身,对着赵婉宁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冰冷如霜:“郡主厚爱,小人感激不尽。然此物贵重,小人身份卑微,实不敢受。且小人手上之伤已无大碍,不敢劳烦郡主挂心。郡主若无其他吩咐,小人告退。”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理会赵婉宁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和李鹤鸣玩味的目光,转身就要退出暖阁。
“沈寒舟!你站住!”赵婉宁气得眼圈都红了。她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冷落拒绝过?尤其还是在她主动示好之后!巨大的委屈和少女的自尊心让她脱口而出:“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本郡主哪里不好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书吏!本郡主……”
“婉宁!”李鹤鸣的声音带着一丝警告,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可能更伤人的话。他脸上的戏谑淡去,看着赵婉宁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小脸,心中微叹。这丫头,怕是真动了点心思了。
他起身,走到赵婉宁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难得地带了点正经的兄长味道:“好了,别闹了。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沈书吏……志不在此。”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沈寒舟僵硬的背影,“他心里装着别的事,装不下儿女情长。你呀,就别在这儿自讨没趣了。”
赵婉宁咬着嘴唇,看看李鹤鸣,又看看沈寒舟那决绝的、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身影。暖阁内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沈寒舟停在门口,背对着他们。李鹤鸣那句“他心里装着别的事,装不下儿女情长”,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他心底最深的伤口。陈砚之惨死的面容、冰冷的河水、刘晟临死前的挣扎……一幕幕血腥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将他心中那点因郡主热情而产生的微弱波澜彻底冻结、碾碎。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声音干涩而坚定:“殿下所言极是。小人……告退。”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了暖阁,背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
暖阁内只剩下李鹤鸣和赵婉宁。
赵婉宁呆呆地看着沈寒舟消失的方向,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不是不懂李鹤鸣话里的意思,也不是没看到沈寒舟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痛苦?但那又如何?她的心意,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践踏了!
李鹤鸣看着小表妹无声落泪的样子,难得地收起了所有调侃,递过去一方干净的丝帕:“擦擦吧。为了块捂不热的冰疙瘩掉金豆子,不值当。”
赵婉宁接过丝帕,胡乱擦了擦脸,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李鹤鸣,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表哥……他……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李鹤鸣眸光微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有些事,有些人……是活人永远比不了的。” 这话模棱两可,却足以让赵婉宁明白。
赵婉宁怔住了。她想起在太后宫里,沈寒舟提起“分内事”时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想起他面对自己热情时那刻骨的疏离;想起他此刻决绝离去的背影……原来,他心里装着的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一个……死人?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委屈,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突然的了然和……释然?
她赵婉宁,清河郡主,太后最宠爱的侄孙女,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性子虽然跳脱些,但也是京中无数勋贵子弟求娶的对象!她凭什么要在这里,为一个心里装着死人、对她冷若冰霜的书吏掉眼泪?为一个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的人自取其辱?
一股属于她骨子里的骄傲和任性瞬间冲散了心头的酸涩。她猛地将丝帕塞回李鹤鸣手里,吸了吸鼻子,挺直了小身板,下巴微微扬起,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已经重新变得明亮而……带着点赌气的决绝。
“哼!”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带着鼻音,却异常响亮,“不喜欢本郡主?那算了!”
“本郡主又不是没人要!谁稀罕他这块又冷又硬的臭石头!”
“李鹤鸣!我走了!下次……下次我带更好的蜜膏来!只给你!气死他!”
说完,她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暖阁,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香风和一句余音袅袅的“气死他”。
李鹤鸣拿着那方被泪水浸湿了一角的丝帕,看着小表妹如同小炮仗般冲出去的背影,愣了片刻,随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宠溺,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走到窗边,看着赵婉宁气鼓鼓地登上马车离去,又瞥了一眼沈寒舟消失的回廊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蓝颜祸水啊……”他低声自语,将丝帕随手丢在榻上,“可惜……是个心里装着坟墓的祸水。”
他重新歪回榻上,拿起那本画谱,却再也看不进去。暖阁内恢复了寂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场少女懵懂的情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一圈涟漪后,终究归于沉寂。而潭底那深埋的仇恨与秘密,却依旧冰冷而沉重,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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