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九年腊鱼月初一，国子监。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行人脸上。国子监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却仿佛透着比外界更深的寒意。沈寒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略显单薄的旧青衫，王府的靛青侍从服已被他脱下丢弃，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他仅剩的几卷书和几件衣物。他沉默地走进这曾经承载他所有希望和骄傲的学府，脚步沉重。
曾几何时，他是这里的风云人物，国子监策论魁首，师长眼中的栋梁之材，同窗或嫉妒或仰望的对象。如今，他只是一个被景王府扫地出门、声名狼藉、甚至卷入“亵玩”丑闻的弃子。
他刚一踏进熟悉的学舍区域，便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针般刺来。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幸灾乐祸、以及浓重的恶意。低声的议论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耳中：
“啧，看看那是谁？咱们的‘魁首大人’回来了？”
“魁首？呵，如今可是‘景王府玩物’了！”
“听说没？肃王弹劾景王，罪名之一就是狎玩他！啧啧，真是不知廉耻！”
“亏他以前还装得一副清高模样！原来骨子里……哼！”
“被赶出来了吧？活该！脏了咱们国子监的地！”
沈寒舟置若罔闻，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下颌线绷得死紧，目不斜视地朝着自己的号舍走去。然而，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屈辱和愤怒。
就在他即将走到号舍门口时，几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为首一人，正是刘晟生前的跟班之一，周延。周延抱着胳膊，脸上带着夸张的、充满恶意的笑容，上下打量着沈寒舟。
“哟！这不是我们国子监的‘头名’吗？”周延故意拉长了调子，声音大得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到，“怎么？景王府的‘暖阁’住得不舒坦？被殿下赶出来了？”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哄笑。
沈寒舟停下脚步，眼神冰冷地看着周延，如同在看一块肮脏的抹布。
“啧啧啧，”周延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挺直了腰板，“怎么？哑巴了？还是说……离开了景王殿下的‘滋润’，连话都不会说了？”
更露骨的污言秽语引得周围哄笑声更大。有人开始起哄：“周兄，说不定人家是伺候殿下太辛苦，累得说不出话了呢！”“就是就是！”
沈寒舟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怒火升腾。他死死地盯着周延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一拳挥过去的时候——
“放肆！”
一声苍老却威严的呵斥如同惊雷般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国子监司业，沈寒舟曾经的授业恩师，姓张，正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目光严厉地扫过周延等人。他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身形虽瘦削，但此刻散发出的威仪却让喧嚣瞬间平息。
“周延！尔等聚众喧哗，口出污言秽语，成何体统？！视国子监清规戒律为何物？！”张司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震怒，“还不速速散去！再敢生事，严惩不贷！”
周延等人被张司业的气势所慑，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敢顶撞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只得悻悻然地嘀咕了几句，作鸟兽散。围观的人群也迅速散去，只留下沈寒舟和张司业。
寒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张司业的目光落在了沈寒舟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失望、痛心、惋惜，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他走到沈寒舟面前，看着这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得意门生。沈寒舟依旧挺直着脊梁，脸色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火焰让他心惊，也让他心痛。
“寒舟……”张司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很多：想问他为何会卷入景王府的是非？想劝他放下执念，安心读书？想告诫他前路艰险，好自为之？想安慰他一切尚未尘埃落定？
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饱含着无尽沉重与惋惜的叹息。
“寒窗不易……”张司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莫要……自误前程……” 这最后的劝诫，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深知沈寒舟卷入的是怎样的漩涡，也明白这“前程”二字，对此刻的沈寒舟而言，是多么的讽刺。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掌带着凉意，轻轻拍了拍沈寒舟紧绷的肩膀。那动作很轻，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拍完之后，张司业不再多言，只是用那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神，最后深深地看了沈寒舟一眼，然后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寒风的回廊深处。
那背影，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落寞。
沈寒舟站在原地，感受着肩膀上那残留的、带着凉意的一拍。张司业眼中那沉重的失望和痛心，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前程？
自误？
他还有前程可言吗？他还能不自误吗？
巨大的悲凉和孤寂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了自己号舍那扇冰冷的木门。
然而，国子监的冰冷，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数日，沈寒舟在国子监的日子如同炼狱：
1. 学舍孤立： 同窗们对他避如蛇蝎。号舍内，他的铺位被刻意弄脏，书籍被乱扔甚至撕毁。无人与他交谈，所到之处，只有鄙夷的目光和刻意的疏远。
2. 课业刁难： 课堂上，某些依附权贵的博士（讲师）会刻意刁难他，提些极难的问题或故意曲解他的回答，引来哄堂嘲笑。他在课堂上成了被公开羞辱的对象。
3. 膳堂欺凌： 在膳堂，他常被“不小心”撞翻食盘，滚烫的汤水泼溅一身。打饭时，轮到他时饭菜往往“恰好”没了，或只剩些残羹冷炙。
4. 校场冲突： 在校场练习射箭时，周延等人会故意干扰他，在他拉弓时推搡，或射出的箭矢“意外”擦着他飞过。一次剧烈的推搡中，沈寒舟被狠狠撞倒在地，手肘擦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瞬间鲜血直流。周延等人站在一旁，发出刺耳的哄笑。
5. 流言蜚语： “景王玩物”、“自甘堕落”、“品行卑劣”等标签如同跗骨之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更有甚者，开始散布他与陈砚之“关系暧昧”等更加不堪的谣言。
沈寒舟如同身陷泥沼，四周皆是冰冷的恶意。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他不再与人争辩，眼神愈发冰冷沉寂，只是那沉寂之下，是越烧越旺的仇恨之火。他每日依旧去听课，去校场，去膳堂，沉默地承受着一切。怀中那块冰冷的玉佩残片，是他唯一的慰藉和支撑。夜深人静时，他会紧紧攥着它，指腹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他必须留下。必须留在国子监。这里是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学府，是唯一可能接触到更多线索的地方。砚之的仇，还没有报！他不能倒在这里！
然而，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一日重似一日地压在他的肩上。他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弦，沉默地、倔强地支撑着，等待着那最终断裂的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暴风雨，远未结束。而沈寒舟，正站在风暴眼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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