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九年蜡月初七,景王府,夜阑。
白日里那巨大的空旷和死寂,在夜幕的笼罩下,仿佛发酵成了另一种更深的颓靡。暖阁内,兽金炭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盆冰冷的灰烬。空气里残留着浓郁的酒气和沉水香混合的、令人昏沉的气息。
几只精致的白玉酒杯东倒西歪地散落在铺着厚绒毯的地面上,杯底残留着琥珀色的酒液,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李鹤鸣没有点灯。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赤着脚,随意地歪在窗边的软榻上。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窗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侧影单薄的轮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萧索。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忽然,窗棂发出极轻的“嗒”一声微响。
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角落的阴影里。来人身材精悍,穿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脸上无表情,整个人陷入阴影中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是李鹤鸣的心腹暗卫,代号“影七”。
影七单膝跪地,无声无息。他双手呈上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用深色牛皮装订的、毫不起眼的薄册。
李鹤鸣翻书的手指顿住。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影七,只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手。
影七将薄册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随即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重新融入角落的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暖阁内重归死寂。
李鹤鸣保持着歪靠的姿势,良久未动。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手中的薄册上,映出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的冰冷光泽。他终于缓缓坐直了些身体,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开册页。
册页内,是用一种极其细密、但笔锋锐利的炭笔记录的文字,内容简短,信息精准,如同冰冷的刀锋刻下:
“戊时一刻。东斋舍廊下。
周某并数人围堵沈某。辱语不堪(狎玩、贱奴)。掷石击其背。沈某握拳,目眦赤,然未发。
**—— 鸦噪犬吠,秽言污耳。
无事发生。 ** ”
李鹤鸣的目光扫过这行字,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半分。指尖在“狎玩”、“贱奴”等字眼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滑向结尾的“无事发生”。
他继续翻页。
“申时三刻。西市胡饼铺后巷。
沈某独行。周某等四人堵截。推搡辱骂(提及刘晟)。沈某被撞壁,肘破血出(约三寸)。周某掴其颊。沈某未还手,仅目锁周某,寒如冰刃。周某色厉内荏,啐之,率众去。
**—— 鼠辈聚啸,爪牙微露。
驱之(未露形迹)。 ** ”
看到“肘破血出(约三寸)”、“掴其颊”时,李鹤鸣翻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节微微收紧,捏皱了那页薄纸的边缘。暖阁内仿佛瞬间更冷了几分。他目光落在结尾的“驱之(未露形迹)”,眼神幽暗难明。
再翻一页。
“酉时正。城西杨柳渡废仓。
沈某潜至。遍查仓内(逾两刻)。翻检地面杂物(断绳、碎瓦)。临水久立,观水流缓急(疑陈砚之溺处)。神色沉凝,时有切齿。
**—— 孤影临渊,旧痕寻踪。
未扰。 ** ”
李鹤鸣的眉头微微蹙起。杨柳渡……陈砚之……沈寒舟果然还在查!在如此境地,仍冒险去现场!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无奈?是担忧?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最后一页:
“亥时末。国子监号舍。
沈某独坐。灯下执残玉(形似前呈证物),反复摩挲。以布蘸水,拭肘伤(血已凝)。面壁久坐,背影僵直如石。
**—— 寒灯孤影,旧痛新伤。
窗隙窥之,未近。 ** ”
李鹤鸣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残玉(形似前呈证物)”和“肘伤(血已凝)”上。那枚玉佩残片……那被推搡撞破的伤口……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倔强的身影,在冰冷的号舍里,独自舔舐伤口,紧握着唯一的线索,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缓缓合上薄册。
暖阁内依旧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寒风的呜咽,以及炭盆里灰烬彻底冷却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簌簌”声。
李鹤鸣将那本薄册随意地丢回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重新向后靠回软榻,抬起手,用指腹用力地揉捏着自己的眉心,动作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无力感。
月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俊美依旧,却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中。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在阴影里睁开,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慵懒或戏谑,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洞悉、无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痛楚的幽光。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酒杯碎片,看着那只杯沿带裂的孤杯,又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国子监号舍里那个在寒灯下紧握残玉、伤口渗血的孤独身影。
良久。
一声极轻、极低、如同叹息般的自语,在冰冷的暖阁内幽幽响起:
“傻子……”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子……”
声音飘散在无边的夜色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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