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年二月初十。国子监。
距离花朝节已过去些时日。春寒料峭,但国子监内古柏森森,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学府气息。今日气氛格外凝重,因皇帝陛下将亲临讲学,太子、景王及几位重臣随行。监生们早已肃立等候,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沈寒舟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略显寒酸的青衫。他低垂着眼,身形依旧挺拔,但周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这两个月来,他在国子监的日子如同炼狱。同窗的孤立、刁难、欺凌从未停止,甚至因为景王解禁、太子似乎“偃旗息鼓”的假象,肃王手下周延等人的气焰反而更加嚣张。他如同行走在刀尖上,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心中的仇恨之火却越烧越旺。他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残片,是他唯一的慰藉和支撑。
鼓乐齐鸣,皇帝御驾亲临。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在太子李栖云、景王李鹤鸣及众臣簇拥下,步入国子监正堂。皇帝面容威严,目光扫过肃立的监生,带着审视和期许。太子李栖云紧随其后,神色端方沉静,目光平和,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景王李鹤鸣则落后半步,今日他穿着亲王常服,姿态恭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笑意,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孤寂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察觉的微澜。
讲学开始。皇帝端坐高台,引经据典,阐述治国之道,勉励学子勤学上进,报效朝廷。堂下监生屏息凝神,恭敬聆听。沈寒舟也垂首静立,但心思早已飘远。砚之的死、刘晟的狞笑、景王那句冰冷的“放弃吧”……种种画面在他脑中翻腾。
讲学接近尾声,气氛本该在皇帝的勉励中达到庄重和谐的顶点。然而,就在皇帝准备起身离去之际——
“陛下!学生有冤情禀报!”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堂内的肃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延猛地出列,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一方锦盒,声音带着哭腔和“悲愤”:“陛下!学生要告发同窗沈寒舟!他……他监守自盗!窃取陛下御赐于国子监的‘紫金蟠龙砚’!证据确凿!请陛下明察!”
“哗——!” 全场瞬间哗然!
窃取御赐之物?!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寒舟身上!震惊、鄙夷、幸灾乐祸……如同无数利箭射来!
沈寒舟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周延,又看向他手中那个锦盒!荒谬!无耻的栽赃!他根本没见过什么紫金蟠龙砚!
皇帝眉头瞬间锁紧,脸色沉了下来:“哦?竟有此事?呈上来!”
内侍接过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方雕刻着蟠龙纹饰、通体泛着紫金色泽的砚台!正是御赐之物!
“沈寒舟!”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你有何话说?!”
沈寒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这是针对他的死局!他上前一步,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屈的锋芒:“陛下明鉴!学生从未见过此砚!更遑论窃取!此乃……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周延立刻跳起来,指着沈寒舟,声音尖利,“陛下!学生有人证!昨夜有同窗亲眼看见沈寒舟鬼鬼祟祟潜入藏书阁!今日一早,这方御砚便不翼而飞!方才学生带人搜查,竟在沈寒舟的号舍床铺下发现了此物!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他狡辩?!”
立刻有另外两名监生出列,跪地附和:“学生昨夜确见沈寒舟潜入藏书阁!”“学生亲眼所见,砚台是从沈寒舟铺下搜出!”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沈寒舟的眼神充满了震怒和失望!一个寒门学子,不思进取,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罪无可赦!
“沈寒舟!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冰,“来人!将此……”
“陛下!!!” 沈寒舟猛地抬起头,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悲愤,打断了皇帝的宣判!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皇帝,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冤屈!
“学生冤枉!!”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学生今日蒙受不白之冤,正是因为我与周延有些龃龉他才构陷学生盗窃!正如数月前,学生挚友陈砚之惨死柳杨渡口,亦是蒙受不白之冤!官府草草结案,定为失足落水!可陈砚之尸身之上,遍布指印淤痕!分明是生前遭人虐打!分明是被人所害!!”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用粗布包裹的玉佩残片,高高举起!那冰冷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陛下请看!此物!乃是学生在挚友陈砚之冰冷僵硬的手心中取出!是他临死前死死抓住的证物!此物材质特殊,工艺非凡,绝非寻常人家所有!学生多方查证,此物极可能出自宫廷!极可能……指向真凶!!”
沈寒舟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国子监大堂内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控诉!他豁出去了!他要当着皇帝的面,撕开这血淋淋的真相!哪怕粉身碎骨!
“陈砚之惨死一案,亦是冤案!!”沈寒舟的声音响彻大堂,“请陛下!为学生!为陈砚之!主持公道!!!”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沈寒舟手中那枚玉佩残片!宫廷?!指向真凶?!这牵扯……太大了!
皇帝的脸色瞬间剧变!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残片,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来了!那材质,那纹路……他太熟悉了!这绝非普通宫造之物!这牵扯的……很可能是东宫!是他的储君!!
一股巨大的惊怒和恐慌瞬间攫住了皇帝!皇家丑闻!储君声誉!绝不能在此刻、在此地、当着满朝监生的面被揭开!!
太子李栖云站在皇帝身侧,脸色在沈寒舟拿出玉佩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但他反应极快,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随即迅速垂下眼帘,遮掩住所有情绪。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他没想到沈寒舟这个疯子,竟敢在御前揭发此案!更没想到……他居然有证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太子李栖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那冷笑快如闪电,充满了对沈寒舟不自量力、自寻死路的嘲讽和……一丝终于可以名正言顺除掉他的快意!
景王李鹤鸣站在稍后位置,将太子那一闪而逝的冷笑尽收眼底!他心中巨震!果然是他!果然是太子!!他藏在袖中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冲上去!想撕开太子的伪装!想为沈寒舟、为陈砚之讨个公道!
然而……他不能!
皇帝那惊怒交加、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眼神,如同冰水浇头!李鹤鸣瞬间清醒!他深知,此刻若他出声,不仅救不了沈寒舟,反而会坐实皇家丑闻,将事情推向更不可收拾的境地!他和沈寒舟,甚至太后,都可能被牵连!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在李鹤鸣心中翻腾!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情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脸上那层温煦恭敬的面具重新覆盖上来,眼神变得……一片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他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看沈寒舟,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沈寒舟高举着玉佩残片,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等待着最后的裁决。他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惊怒和恐慌,也看到了太子那转瞬即逝的冷笑!更看到了……景王李鹤鸣那瞬间的紧握拳头,以及最终归于平静、甚至冷漠的垂眸!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皇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不能!绝不能在此刻深究!他必须压下此事!为了皇家颜面!为了储君之位!为了……大局!
“放肆!!”皇帝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强行打断了沈寒舟的控诉,“沈寒舟!你盗窃御赐之物,人证物证确凿!铁证如山!竟还敢在此咆哮公堂,攀诬他人!甚至妄议朝廷命案!简直罪加一等!冥顽不灵!!”
他指着沈寒舟,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念你寒窗不易,也曾为国子监魁首,本欲从轻发落!然你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实乃朽木不可雕也!”
“即日起!褫夺你国子监监生身份!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限你今日之内,即刻离开京城!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若敢滞留,或再生事端……定斩不饶!!”
皇帝的裁决,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沈寒舟头上!褫夺身份!革除功名!驱逐出京!永不踏入!!
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前程!所有的……复仇之路……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
沈寒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看着他那张写满虚伪和冷酷的脸!巨大的冤屈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最后……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愤怒的皇帝,越过冷笑的太子(虽然太子已恢复平静),最终……落在了景王李鹤鸣的脸上。
李鹤鸣依旧垂着眼帘,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那冷漠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沈寒舟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
原来……
这才是……
真正的皇家……
真正的……景王……
沈寒舟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和……刻骨的恨意!
他没有再争辩。
没有再嘶吼。
甚至……没有再流一滴泪。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高举的玉佩残片收回怀中,紧紧攥住。然后,对着皇帝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一揖到地。
动作标准,姿态恭谨。
却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尊严后的、死寂般的绝望。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那早已被命运压弯的脊梁,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国子监那扇象征着无数学子梦想、此刻却如同地狱之门的大门走去。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背影孤绝,如同走向末路的……殉道者。
在他身后,是死寂的大堂,是神色各异的皇帝、太子、群臣和监生。
还有……那个垂着眼帘、袖中拳头再次悄然紧握、指节泛白的……景王李鹤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